毫笔一挥四字,《公子曰褚》也。
承炫三十年,炫帝下了密旨,宣皇子褚承泫自夏国启程回中原。
褚承泫奉旨启程回到了瑞晋,炫帝已有回光返照之相。
“泫儿,父皇这辈子最该发一书《罪已诏》,欠你们母妃和你们的,太多。”
“泫儿,以后一定要好好待你的皇弟们,若寻不到岚儿,也就罢了。”
正月初六,炫帝崩,泫帝即位,无一人知晓,知道皇上大病痊愈,竟年轻了许多。
这些,已是十余年后的事了。
公子曰褚的朝代,才刚刚揭开序幕。
第四卷
【东辽·慕旗】
褚承泫接过御前侍卫奉上的菖蒲,仔细闻了闻,随后便让大都知将垂帘掀开。
看来慕旗着“东域之花”的名号,果然名不虚传啊。
慕旗是东辽的都城。东辽地势多高原沙漠,着慕旗却像是中原的扬州一般,柳絮纷飞,护城河蜿蜒不绝,一派烟雨江南的意味。但一见皇帝御驾之后的几十万军马和慕旗城寂寥无人的景象,便可知褚承泫绝不是来东辽赏景的。承炫三十年东辽不知听了什么风声,派兵大肆侵犯中原,占了几个边关城池。褚承泫不时便动了怒,想到这东辽国已骚扰边疆百姓多年,一直是朝廷的心腹大患,便决定御驾亲征,亲自将东辽灭了。
褚军所向披靡,只不过数月功夫,已将东辽领地占领了个干净,只剩下攻了慕旗,这东辽可就真正名存实亡了。
褚承泫有些疑惑。
依他所见,东辽主军虽然已被大部分清剿,但应该还有守军在慕旗驻扎才有道理,现在的慕旗,百姓差不多已散了个干净,更像是一座寂寥的空城。
“褚氏狗贼!”
一声苍老嘶哑却铿锵的怒喝声从慕旗的主城楼上传来。只见一名身穿东辽朝服的白鬓老人持着剑,笔直地指向褚军的方向。
“——大胆!”骠骑将军喝道,从箭囊里抽出一根利箭来。
“慢。”褚承泫挥手制止。
他看着城楼上的老者,眼中浑然闪过一丝黯淡。
“天下,谁主沉浮也罢,一统江山,是大势所趋。”褚承泫缓缓说道,“这位东辽老卿定是丞相不过,朕只想要东辽的玉玺,待东辽成了朝廷的藩国,朝廷自然待你们不薄。”
“是啊,老头,如果你不交出玉玺,我们就屠城,把你们杀个片甲不留!”褚承泫身后的将士开始大声吆喝,老丞相的脸白了一百,抿着嘴没有出声。
时间在相互对峙中渐渐流逝,褚军的将士有些耐不住了,打磨着刀剑随时准备冲进皇城去。
“我们……不会屈服!大不了跟你们同归——”老丞相话还未尽,突然被什么人扯住后襟,一套绳,便将他迅速地绑了起来。
将老丞相身子绑起的人走上前来,盯着褚承泫的双眸,字字句句冷漠而又带着一种决然——
“慕旗还剩百姓三千余人,嫔妃朝臣也有上百人,都被藏在皇宫内。我给你东辽的玉玺,你放他们一条生路。”
是一个与褚承泫年纪相仿的少年,发丝是少见的黛青色,小小的瓜子脸衬托着绣龙的宫装,显得异常好看。
“……你将所有慕旗的百姓藏在宫里?真是兼济天下啊。”褚承泫轻笑。
少年没有说话,紧紧攥着手中的玉玺,从城楼上走了下来。
他停步在褚承泫的玉辇前,轻轻摘了自己的发髻,一头如瀑般的黛青色长发披在身后,在这肃杀的气氛中显得格格不入。大都知伸手拿过玉玺,觉得这玉玺什么时候变得有千斤重了呢。
“李相。”少年回首唤道。
“臣,臣在。”老丞相的声音有些颤抖。
“若你能活着,到我蒋氏老祖宗的祠堂去,告诉他们。蒋连青昏庸无能,丢了他们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死后打入阿鼻地狱,万劫不复。”
“皇上,皇上——!”
褚承泫察觉到了异常的地方,慌忙想叫身旁的左骑大将军退下,只见蒋连青伸手拔出将军的佩剑,唇角留有一丝稚童般的微笑。
他自刎了。
利刃穿过胸膛,唇角的笑意渐渐被刺目的血淹没,他璀璨的眼神还在看着褚承泫,温柔,却有些楚楚可怜。
褚承泫忽然有些不明白,他褚氏一族不息地追逐天下大一统,百姓共享太平之福,究竟是为了什么。
第五卷
【瑞晋·皇宫】
褚承泫又一次被门拦在外,忽然诗兴大发,大声开始诵道——
“胭脂了了,掷千金博一笑。”
蒋连青抬了一个紫杉侧柜靠在宫门口,抵死不让褚承泫进来。
“青青,青青,放朕进来。”褚承泫开始耍嘴皮子,他以前跟夏国皇子夏衍杰学了整整一打哄人的法子,从前可是把夏国国都的青楼女子迷得深极。
许久,门内的人都未出声,只是一根极长的象牙玉筷穿过纸窗,向褚承泫胸口射来。
“青青,怎么发那么大的脾气啊。”褚承泫嬉笑着戏谑,心里却是另外一丝想法——这东辽的皇帝好不容易被他从鬼门关生生挣回来,这射出的筷子力道极重,他的剑伤恐怕又要痛楚一阵。
这样想着,御前侍卫已上前用一把削得极薄的铁棒,将宫门硬生生撬了开来。
果不其然,蒋连青还在穿着内衫,捂着胸口,脸色苍白。
“你没事吧,”褚承泫不经意间皱了皱眉,走上前去,“让朕看看。”
蒋连青抬起头,瞳孔已黯淡无色,他见褚承泫向自己走来,便拂开褚承泫伸过来的手,开始猛捶自己的胸口。
这样再一伤,血丝涌出的更多了,嘴角也有一股殷红顺势而下。
“你让我死了罢。”蒋连青轻咳了几声,冷笑。这中原皇帝先前对自己柔情假意,见了自己方才的举动,本性一定会暴露无遗。
“你不想活着,为你的百姓报仇,亦或者是复国?再者,杀了我一统江山?”褚承泫亦冷笑。
“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还要怎样?”蒋连青声音有些苍凉,“就如你所说,无论谁主沉浮,一统江山,是大势所趋。而如今我被你囚禁在此,难道我说要杀你,你便心甘情愿被我杀不成?”
“……”
“或许能考虑一下也不一定。”褚承泫一转严肃的语气,又开始嬉皮笑脸。
“……你滚出去。”
褚承泫也未有多作停留之意,只是转身吩咐看守一定要喂他将要吃了,下旨传太医过来,便如一个贵族纨绔一般,摇着折扇哈哈笑着踱步出了宫门。
蒋连青一时觉得胸闷,一想或许是自己下手太重的缘故。便轻轻躺在绣花枕上,侧身闭上了眼睛。这中原皇帝听闻膝下皇子皇女众多,怎的还像一个孩子一般玩世不恭。那日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转醒时便见他扯着一群江湖人士问劳什子灵丹妙药怎么还没起药效。他救自己一命,是为了当压制东辽重新起兵的筹码,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他脑中胡思乱想,竟一夜无眠。
褚承泫回到了御书房,嘴边的笑意渐渐淡了下来。其实明眼的都知都看得出来,他们的皇帝陛下脸笑,心却未笑的。
“叫那个苏什么过来。”褚承泫不是很记得朝中大臣的名姓。
兵部尚书一听皇上传召,便匆匆地赶来。“参加皇上。”
“无尘教给了朕那颗回命丹,可否有什么要索取?”
“ 回皇上,无尘教医门门主逸竹子说,他奉教主之命,向皇上要一块免死金牌。”
“他们教主要这令牌有何用?就算这天下所有能人侠客加上朕的十万精兵,恐怕动不了他一根毫毛。”
“臣不知。”苏尚书很安分。
“给他们罢,”褚承泫似是想起了什么,眼角由勾起轻轻的笑,“用一块免死金牌换蒋连青一命,值。”
第六卷
【瑞晋·秋猎林】
公瑾一族是当朝望族,老祖先便是当年打下江南以北所有中原土地的大将军公瑾年。朝中任参知政事的公瑾徒,便是这大家族的后人。
公瑾徒膝下人丁并不单薄,市井街坊间传得很厉害,参知大人有三个少爷,大少爷和二少爷都是正室所出,而小少爷却是大人在青楼欠下的桃花债,那青楼女子当年的大胆令世人所嗤笑,竟抱着婴孩直接找上公瑾府来。
“等会儿我们骑上马,你拿着这根马鞭,把林子里的猎物都赶到我们附近来。”公瑾家的大少爷和二少爷跨上骏马,随手将马鞭丢给了呆愣在一旁的小少爷公瑾繁。
“我的马呢?”公瑾繁捡起地上的皮鞭,抬起头问。
“你是说那头老不死的啊,”二少爷吃吃地笑,“昨天我看他命不久矣,便让管家宰了,你也让管家享享口福嘛。”
语毕,扯过大少爷的袖子,俩人晃晃悠悠地朝林中驶去。今日皇上可是有令,官宦子弟谁捕猎最多,便将朝中的肥差枢密副使的官职。
公瑾繁的身子微微有些颤抖,他不过十四岁,身子骨还没张开,脸白白嫩嫩的极可爱。从小便被两位哥哥欺负惯了,他反而有些淡然,只是叹了一口气,拿着马鞭在空中乱甩,便向猎林深处走去。
丛林但凡藏着小鹿小兔子什么的,都被他赶出来了。他心里想,我又不是傻子,遇到饿虎猎豹我拿着马鞭挥,不是自寻死路么。
他走得有些累了,便一屁股坐在大槐树前,准备休憩一会儿。正准备闭上眼睛,却看到不远处的树丛中有一双黑亮的眼珠子危光慑慑。一定是只凶狠的豹子!他吓了一跳,正准备趁猎豹还未发现自己时爬到树上去,却看见一只全身雪白的大宛马载着一人向这边而来。
那猎豹的眼睛闪过一道阴光,公瑾繁看出它想要对来人发出攻击,一时急了,对着那人大喊一声——
“小心啊,有豹子!”
马上的男子明显愣了一下,趁着间隙功夫,猎豹已穿过树丛,想骏马冲了过来。公瑾繁也未作多想,只是和猎豹一起冲上前,危机时刻一把抓住豹子的长尾巴。
猎豹一见尾巴被身后的少年逮住,迅速转身,将公瑾繁四脚一扑按在地上。
公瑾繁看到豹子伸出了血红色的大舌头和尖牙,吓得闭上了眼睛,这猎豹须臾之间便可将他的细脖颈咬断了。
“嗖——”马上的男子射出一箭,直直插入豹子的后颈,那恶豹呻吟了几声,侧身倒在地上不动了。
公瑾繁余惊未平,动了动僵硬的双腿,准备慢慢爬起来。马上的男子下了马,伸出手来拉了他一把。他颤抖着起身,只见眼前人穿着一身明黄色缎子,一只龙冠在日光下刺得他枪眼,他一了百了,直接晕了过去。
“皇上!”暗卫率先赶来,须臾之间,大臣们纷纷驾着马赶来,在褚承泫面前跪了一地。公瑾大人带着两个大少爷,看到了晕倒的公瑾繁,差点儿也晕过去。
“孽子冒犯了皇上,臣,臣罪该万死……·”公瑾大人嘴唇发干。
“参知这话如何说,”褚承泫大笑,“若不是他救了朕,朕今日恐怕要受不该受之伤啊。”
众臣依依点头称是,又攒了一番护脉龙神保佑之话,便见皇上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了。
原来,褚承泫看到另一只大宛马载着蒋连青缓缓向这边驶来。蒋连青是被他逼出来,他随手抓了一个小侍卫去了蒋连青的宫殿,扬言这是东辽的俘虏,若蒋连青不随他出猎,自己便将小侍卫凌迟处死。
蒋连青狠狠地砸了一个花瓷壶正中褚他的脑门,最终还是跟着他来了。
蒋连青先前以听了暗卫是如何一回事,他面色依旧冷峻,见褚承泫像个没事人似的抱着一个没有知觉的少年,哼了一声,转头就走。
“青青,青青——”褚承泫骑着马向蒋连青冲去,却见蒋连青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青青……”褚承泫快马加鞭,赶上了蒋连青的步程,硬生生将公瑾繁塞进了蒋连青的怀里。
蒋连青恼了,却不好将怀中的少年放下,“你要作甚!”
“来人啊,传朕旨意,东辽贵客在宫中无人作陪,有些孤单,朕留参知政事的儿子在宫中逗留一阵,给贵客解解闷。”
褚承泫笑眯眯的。
蒋连青皱了皱眉,却还是抱着公瑾繁,眸中掠过一瞬间的暖意。
第七卷
【瑞晋·皇宫】
“你怎么不理我?”公瑾繁问。
“你怎么不理我呀。”公瑾繁扯扯蒋连青的挽袖,又问。
公瑾繁醒来后迷迷糊糊的,只隐约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在对着自己笑,他揉揉眼睛,睁大眼睛看着眼前人,这人的笑容却迅速隐去。
“你醒了。”蒋连青斜瞥了公瑾繁一眼,冷冷地起身。
公瑾繁使劲晃头,不对啊,难道是自己的错觉?
直到今晨蒋连青又坐在窗边的逍遥椅上,盯着窗外的宫苑景色神情恍惚,公瑾繁又凑过头来,问:“蒋公子,我总记得你对我笑过,对吧?”
“没有,你记错了。”蒋连青没有看公瑾繁。
“哦。”公瑾繁乖乖点头,蹦跳着跑到书架前。这宫里的古籍很多,却都不是公瑾繁所好,他用目光搜寻了一阵,眸中流光一闪,从最右侧取了一本书过来,坐在炕上,津津有味的看。
“倚剑,拭剑,拔剑,断剑……”公瑾繁口中念叨着,一只手在空中翻转。
并不是标准的姿势,但蒋连青转过头,便看到那双修长的手变换着动作,柔中带刚。
这少年是褚承泫叫来陪自己的,有时自己想到他也许会是褚承泫派来监视自己的眼线,但每每看到少年天真烂漫的模样,嘴角便会溢出笑意。
“你在看什么?”蒋连青语气依旧不善。
“啊,”公瑾繁听见蒋连青问自己,匆忙低下头看了看书名,“是李大人的《太平广记》。”
蒋连青在脑海里仔细想了想,依稀记得《太平广记》是早朝的参知政事李昉所做,书内好像编撰了许多江湖琐事。
“蒋公子,”公瑾繁有些羞涩地说,“其实我很小就想学武,只是从小身子不好,父亲也不怎么理睬我……”说着说着,脸竟羞得彤红,头垂得老低。
蒋连青听了这话,身子微微一震,抬起了眼眸。他其实早早便可看出公瑾繁眼中流露出的渴望之情,只是自己已是这宫中囚鸟,又能帮他什么呢?
公瑾繁见蒋连青没有嘲笑自己,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公子,我帮你去煮一碗梅花酒。”便急匆匆地冲出去了。
遥看公瑾繁已走远,蒋连青便也起了身,他来到铜镜前,将自己凌乱的头发梳整了,在里衣外披上一件青色的长衫,推开了宫门。
“蒋公子——”门外的侍卫见从不出屋子的蒋连青推门出来,微微有些惊讶,“蒋公子有何吩咐。”
蒋连青半天没有说话。
一只金丝雀绕过高大的宫墙,飞到小院的枯藤上,唧唧地欢叫着,清晨清新的气息在院子里弥漫开来。
“带我去见你们皇帝。”
蒋连青深吸一口气,说。
褚承泫正在枢密院听几位地方太守的奏议,突然听到侍卫来报——
蒋连青求见。
几位太守都不是京官,见皇上突然站起身来,以为是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拿着茶杯的手开始打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