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褚承泫发话,语气不似往常的轻佻,带着一分难以察觉的沧桑之感。
蒋连青没说话,只是走到褚承泫的身边,随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偌大的瑞晋之外,是连绵不断的青山,形成了一道天然屏障。
“晋山是山群,看似是一道障碍,其实并不是攻不可破。”
蒋连青疑惑地望向他。
“东辽军队剩余三十万有余,东域守军已被我调往平复蜀地武林争乱。东辽军从外蒙古如入中原,穿上褚军的军服,一路的守军认为是东域守军西调,便会打开城门迎接。正如我方才所说,晋山并不是攻不可破,东边有一条五马窄道,不出三天便可将东辽军偷运进瑞晋城来。瑞晋城御林军不过十二万,东辽军再费五日将其歼灭,京城便会沦陷。”
“你这话是何意?”蒋连青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青青,你想要这整个中原,统一天下吗?”褚承泫不答反问。
蒋连青紧咬嘴唇。
“若你想要,我便可以为你双手奉上,你只需许我不杀害无辜百姓。”
蒋连青一愣,反手,一个巴掌狠狠拍在褚承泫脸上。
“当初慕旗沦陷的时候,我恨不得将褚军千刀万剐,”蒋连青压低声音说,“你们夺我东辽土地,霸我蒋氏皇权,我明白那种失去一切的感受。如今,你要我反过来,让你中原百姓生生尝尽战乱之苦,我当初虽败,却带领全城百姓奋力抵抗,而你却是将江山拱手相让,你真不是个东西。”
褚承泫抚摸着脸颊上红色的掌痕,一把抓住蒋连青的手,将一脸愤慨的蒋连青拥入怀中。
“青青,既然你不想让百姓生灵涂炭,你便和我走吧。”褚承泫将头埋进蒋连青的黛青色长发,“这天下究竟最终归谁,我不想再管了。我们忘了一统天下的衷肠,一起走吧。”
褚承泫未将头抬起,却感到蒋连青的肩膀有些颤抖。
蒋连青哭了。
他似要把多年来的家国之难,爱恨离愁统统宣泄个干净,褚承泫环抱着他,任他的泪水淋湿了自己的衣裳,淋湿了尘封已久的幼年记忆,淋湿了干冷的一切。
先是一滴落下,随后便慢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来。雨势大了,顺着青石板桥潺潺流下,从八角楼上看去,一朵一朵如落梅般的油纸伞在皇城的大街小巷里纷纷撑开。
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远路应悲春晼晚,残宵犹得梦依稀。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
“好,我们弃了这江山罢。”
蒋连青揉了揉红肿的双眼,笑着说。
第十一卷
【瑞晋·皇城】
住在西市尾巷的蛊婆婆说,最近毒蛊在罐子里闹得厉害,恐怕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皇上称病休朝,早朝无人把持,自然是乱作一团。
不久,丞相公瑾繁便掌控了早朝的局势。群臣所上的奏折皇上都未曾看,公瑾繁便将奏折整理了一番,自己用浅墨毫下批。朝中人已近一月未见皇上了,不免思绪翩飞。又因公瑾丞相向朝臣隐隐透露些皇帝病重的消息,诸多权臣望族便有了他想。
早朝刚下,参知机务与军国重事便忧心忡忡的走到公瑾繁的身边,似有话要讲。公瑾繁见两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笑说:“走,我们枢密院详谈。”
公瑾繁晚些来到枢密院,便看到座上不止方才的两位,还有众多朝中地位颇高的年轻大臣,都在等候着他的到来。
“诸位找我,是有政事要疏么?”公瑾繁一甩长袖,吩咐枢密都知倒茶。
众臣都不知该如何开口。许久,终于有一位大将军发话:“公瑾丞,皇上是不是病得很重?”
公瑾繁细细端详了大将军几眼,大将军心虚地低下头去,却见公瑾繁笑了:“是啊,病得很重,恐怕一不小心便会崩了。”
丞相这是什么反应?!
参知机务见丞相语气不显一丝恭敬,便大胆说起来:“卑职们想着,皇上日理万机,恐怕身子股是不大见好。丞相您年纪轻轻便担当重任,卑职知道公瑾一族随老祖宗一起打下天下,若没了公瑾一族,褚朝的江山怕是坐不稳的……”
参知机务还未将话讲完,公瑾繁便大笑着阻断了他的讲话:“大家心中有事,不妨明说。”
参知机务转头,示意身后的大臣们起身,众人仓促离座,由大将军与参知机务领头,齐齐向公瑾繁跪了下来。
“诸位这是何意,公瑾我担当不起啊。”公瑾繁装作满脸吃惊的模样,弯腰想扶起几位朝臣。
“公瑾丞,炫帝早年独宠薛妃,淫乱后宫。近年来随征战沙场,有所作为,但多年来的作风已乱朝纲。吾以死明鉴,求公瑾丞废了炫帝,另立新皇!”军国重事一声一声地向公瑾繁磕头,群臣见状,纷纷效仿。
公瑾繁似乎是有些犹豫,柳眉深皱,思索了许久。
终于,他一脸大义凌然地站起身,义正言辞地拔剑道:“我公瑾繁愿拔正朝纲,为民请命,废了炫帝!”
“拔正朝纲,为民请命!”
“拔正朝纲,为民请命!”
众人一齐在枢密院大喝,吼声震飞了树上的官燕。
褚承泫这老小子,这步险棋还真是被他猜的一步不差。
公瑾繁嘴角露出一抹轻笑。
承炫三十五年,夜静,人寂,天晴。
御林军总统领陶丁已叛变到公瑾繁这边,抽调出三百御林军悄无声息地包围了皇帝的寝宫。
公瑾繁依旧一身雪白色长衫,手持一把天灵教冰寒玉剑。越过待命的人马,向寝宫的大门走来。他身姿轻盈,一剑挑开紧闭的宫门,迈步走了进去,宫门在他身后缓缓闭合。
只见龙床深睡着一名男子,那人头侧向屏风,只见一头黑发耷拉下来。他挥起剑柄,狠狠地向男子的脸部刺去,自脸部逐渐刺下,不时,整个人便已变了模样,鲜血淋漓。他一把抽出沾满鲜血的剑,侧身到屏风后。
“皇上,一切无恙。”
屏风内渐渐有一人影走进,若有人定睛一看,定会惊呼——
那人不是褚承泫,又会是谁?
“这男子的尸身是暗卫在东市乱葬岗捡来的,死后不久,身姿和样貌都与皇上有几分相似。”公瑾繁躬身向褚承泫行礼,“蒋公子,微臣已将他偷偷送到瑞晋城外的白马镇上了,皇上可即刻去与公子会合。”
褚承泫已换了一身寻常百姓的粗布衣衫,王者之气已消散许多。公瑾繁为他打开了床下新开凿的暗道,褚承泫正要下去,却似想起了什么,转身与公瑾繁面对面。然后他轻叹了一口气,抓过公瑾繁的手,轻轻搂了他一下。
公瑾繁身体微僵,却任由褚承泫环抱着,闷不出声。
“我知道你的心意,”褚承泫道,“繁儿,以后遇到更加喜欢的人,不要闷在心里了,说出来罢。”
语毕,他转身纵身一跃,消失在遂长的暗道之中。
“承泫,保重。”
公瑾繁轻喃。
他握紧手中的剑,打开了寝宫的大门。
寝宫前已聚集了闻讯匆匆赶来的朝臣们,见他拎着染血的剑从宫中走出,而龙床上的那位主子早已没了生气,一时惊慌失措。
公瑾丞逼宫了。
还是一位老都知识时务,他忙尖着嗓子叫起来:“大人们还愣着干甚,还不快给新帝跪安!”
众人明白过来,急忙向地上跪。
“且慢,”公瑾繁弃了手上的剑,向整个宫院的大臣们抱拳:“公瑾非褚氏族人,未能堪当大任,还请诸位谅解公瑾则个。”
公瑾繁走下石阶,人们不知不觉便给他让开了一条窄道。只见他在小路尽头处停住了,那样的神情,仿佛是在等什么人。
夜已过了五更,天色渐渐泛白了。
终于,一个都知领着一位少年,从寝宫外的小道上慢慢走来。那少年见到人头攒动有些紧张,薄唇紧紧抿着,当发现站在不远处的公瑾繁时,更是停住不动了。
他记得很清楚,他见过这个人。
公瑾繁见他不再往前,便主动走了过来。少年是被半夜从被窝里捞出来,一脸还未睡醒的模样。公瑾繁见他一脸迷糊,轻轻笑了笑,从腰间掏出一个方形的玉块和一个圆形的玉符,递到了他的手上。那少年用揉了揉眼睛,低头看手上的东西——
方形玉玺,圆形兵符。
“臣公瑾繁,叩见皇上。”公瑾繁拍拍双袖,跪下。
京城外不远的官道上,一辆马车疾速驶过,飞沙走石满穷塞。
“丞相的计划,有变化吗?”褚承泫问驾车人。
“启禀陛下,丞相在卑职接应陛下前,给了卑职一纸草信,吩咐卑职一定要在出了城后再奉给陛下。”驾车人恭敬地说。
褚承泫接过书信,心里有些忐忑不安,他展开纸张,凝神读道——
只见第一句是:
“陛下,臣有罪。”
接下来的一句是:
“臣不知如何做皇帝。”
第三句是:
“臣一日偶遇一少年,遂将计就计也。”
整篇书信,一直在叙说公瑾繁如何巧遇少年、如何了解少年身世、如何思索之云云,字迹潦草,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最后一句是:
“臣不知所云,臣有罪。”
褚承泫读毕,随手便把草信撕了,狠狠骂道——
“这公瑾繁,老子早就知道他德行!”
第十二卷
【高丽·开京】
高丽二王子李墨景多年身在中原,刚开春,高丽王便下了旨,设宴为李墨景接风洗尘。
王后带着诸多宫眷早早便来到开京大城门,等候李墨景回朝。
宫中仪仗率先开路,簇拥着一座颇具高丽民风的坐轿从城外而来。王后已有六七个春秋未见二王子,看到了仪仗队,手便开始因激动而微颤。
终于,长长的车马停在了城门口,侍女掀开垂帘,李墨景急急地从轿中出来,扑向王后的怀里。众多宫眷见着母子重逢的情境,眼角一酸便开始抹泪。
李墨景已满了十八岁,个子比王后高出许多。一身江南公子常穿的水蓝色长衫,乌黑的流发轻垂双肩,面庞也如许多高丽男子一般俊秀无常,只是极普通的贵族衣束,却流露出一丝不食人间烟火的风味来。
“景儿在褚朝做了那么多年生意,忘了母后没?”王后捏了捏他的脸。
李墨景对着王后嘻嘻笑,说自己没忘。四周望了望,终于想起了正经事:“母后,大哥呢?”
王后原先是笑眯眯的,一听李墨景之言,顿时拉下脸皮来:“涯儿他愣是不听劝,还是你从小与他玩得好,你去劝劝他!”
李墨景苦笑,父王一开春便召他回来,就是因为王太子李墨涯。褚朝廷派了使者来,欲召高丽的王太子进京到御书房读书。明着听是好话,不过是中原向高丽索了个质子,以防高丽起兵。可惜这高丽国不过是个东域小国,还不得不应了这个请求。
这不是,王太子不愿了。
李墨景知道王兄的古怪脾气,稍作整顿,便准备前往太子寝宫去说劝。李墨景身后一直跟着三位倜傥公子,李墨景进高丽王宫后,三位却被侍卫拦了下来。“那是我的随从,放他们进来吧。”李墨景道。
当四位少年走远后,侍卫长才眨了眨眼睛,乖乖的,二王子殿下不亏是一代俊才,连随从都长得如此好看。
“你们在院门前候着,等会儿我就出来。”李墨景摆摆手,三位会意,都各自找了个石桌坐下。
到了宫门口,李墨景轻手叩门,咳了几声:“王兄,墨景进来了啊。”李墨涯似乎是躲在被子里头,声音闷闷的,听不清嘟哝了些什么。
李墨景轻笑,推门而入。
李墨涯把自己整个裹在被子里面,只留了几束发丝在外面。李墨景走上前,狠狠地拉了几下发丝,被中人惨叫了一声,突然将被子掀开。
“你个死小孩,看我不打死你!”李墨涯发丝凌乱,却毫不客气的揪着李墨景的衣襟,举手就打。
“大美人儿我错了,你别真打啊——”李墨景假意惊呼出声,却反手扣住了李墨涯的手。
李墨涯“嘶”了一声,听到了“大美人儿”四个字,炸毛了。
李墨涯极美。曾见过王太子的人却说,“极美”二字不能完全说透。千朝回盼,万载流芳,犹如佳人从画中款款走出。一身薄汗使衣裳紧贴,身材玲珑有致,一眼回眸长眉连娟,微睇绵藐。高丽男子虽美,但生得如此相貌,也是天下少有。
“你劝我也没用,他们要带我去中原,也就是尸身一具!”李墨涯眼神嗔怒,若不细看眼中的怒火,定以为王太子正在暗送秋波。
“王兄,中原人很久前便听闻你相貌惊人,此行不去,恐怕会引发战事……”李墨景一字一句缓缓吐出,却话如利刃。
李墨涯垂头看着地面,不动了。
李墨景见李墨涯使劲地揉着手中的被子角,心中已知他有回转之意。便迅速绕开了这个话题,开始如许久未曾谋面的亲兄弟般闲聊。
“你看你,一点都没有生意人的样子,母后竟然还真信了。”李墨涯推了推李墨景的肩膀。
李墨景只是笑,随着李墨涯拉过自己的手,将袖口挽上,只见李墨景的腕间印着一朵半绽的墨色莲花,他端详了几眼,戏谑道:“这天下第一教的标记还是那么丑,墨色的莲花哪里好看……”
李墨景抽回自己的手,不怒反笑:“只要我李墨景觉得好看,谁还敢觉得不好看?”
“那是那是。” 王太子皮笑肉不笑。
“咱两兄弟多日未见,不如来小饮一番?”又唠嗑了几句,李墨景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两盏酒杯与一壶清酒,欲与李墨涯开怀畅饮。李墨涯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地方,只以为自己多疑了,便与李墨景碰起杯来。他李墨涯是谁?自然是天下出了名的千杯不醉。
半个时辰未到,李墨景拂袖起身,他看着已经酣睡不醒的李墨涯,嘴角上扬。
逸竹子果然没骗自己,这清酒,专治千杯不醉。
李墨景整了整被李墨涯扯乱的衣襟,走出寝宫,门外除去等候的三人,又凭空而出了许多人。
院中众人身穿雪白色衣袍,头发皆拾辍了一个墨色的玉冠,细看,脖颈印着与李墨景手腕上模样相同的墨色水莲。
白袍人见李墨景出来,纷纷单膝跪下。方才那三人仍是站着不动,满脸笑意。
“把屋内那人好生服侍了,送到中原皇宫去,若出了什么差错,本教主依教规处置。”李墨景说。
白袍人听令,三人中走出一人,进宫将李墨涯抱了,转身竟在原地消失不见。此人轻功已是炉火纯青,不时便已站在了极远处的大树之上,白袍人纷纷跟上,那轻功竟也是上上乘。
“我们也回教罢。”李墨景叹了一口气,转瞬即逝,方才还在院中的人已散尽,只剩下一朵墨色的水莲花印在太子寝宫的宫墙之上。
“不好啦!太子殿下被无尘教劫了!”
【川蜀·无尘教】
无尘教自承炫三十一年在川蜀之地创教,至今已四年有余。
无尘教创教第二日,无尘教教主洛神在华山瞬杀当时的天灵教教主韩赐营。自此,无尘教称霸中原武林,被誉为“天下第一教”。
无尘教教众三万整,分“杀门”、“毒门”、“医门”三门,各有教众九千九百整,另有教主暗影卫三百人。无尘教分级极为苛刻,以教主与三大门主为首,不敢有逾越之处。凡无尘教教众所出手之处,无论是杀人亦救人,皆以墨莲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