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上那儿作甚?”
把毛巾递给刚进门来的柒寒,虽然雨很小,却还是被淋湿了的人。
“那儿有个土地仙的石饲,准巧去打听些个事儿。”
今儿个晚上瞅见的事,柒寒可是好奇的不行,好容易兜转了一圈在落脚的地儿旁边寻到了那土地庙,偏生不遂他愿。
“哦?”笑着上扬一个音,连他都没有注意到,那种狭窄的巷子里还有着那样的东西,“那都打听到什么了?”
擦了两下就厌烦了,柒寒把毛巾随手丢在桌上,却又被樱燎拿了过去,帮着他细细的擦头发,一副很是习惯的样子,无论是柒寒还是樱燎,都不会觉得这样的举动有什么异常。
“什么也没有,那地仙根本就不在。”
白跑了一趟的柒寒,理所应当的心情不快,看着樱燎的笑,回回的不怀好意,这会儿特别明显。
趁柒寒不注意,樱燎在指尖上绕一圈墨色的发,黑亮的一段似是一个指环,他还在兀自把玩着,却忽的被主人家瞥来一眼,旋即抽走了,指节上一段空落落的弧度。
无所谓的摊一下手掌,樱燎坐到对面去,懒洋洋打个呵欠,“他在才怪了。”
“怎么说?”樱燎一副什么都知晓的样子,真真着实让他抵触。
“你也不想想天庭这会儿是个什么时辰,他一个地仙又怎么会独留在府中?”
聪明如柒寒,只一下便反应过来樱燎话中的道道,冷笑着扬起眉来,“天庭什么时辰?还不是你太子殿下受名的时辰,樱燎太子都在这地方待着了,他一个小小的土地仙留在那头作甚。”
“他一个小小的地仙又怎知太子不在天庭。”
身上的酒气还没有散去,困倦又要袭上来,樱燎的笑容没有收敛,越发狡猾起来。
懒得同他纠缠,准巧瞅见松菇从被子里探出的半个脑袋,柒寒朝它挥了挥手,小家伙就身子一扭跳下床来,紧接着就上了柒寒膝盖,冬天的夜晚,又落了雨,说不冷是假的,柒寒乐滋滋把手伸到狐狸肚子下头,来回翻着捂暖。
这么一问,倒还有别的事要说,方见面的时候情境不对,他忘了一茬。
“说起来,你那点儿事由,我虽不是很清楚知晓,但也知当初天帝是铁了心要铲去的你,这会儿又怎会这般轻易给了你身份将你示人?”
对面的人闻言仅是一顿,微微侧过些头去望向窗外,明明是没有月亮的天,偏生好像要看出个月亮来似的。
呢喃的声音从喉咙间滚落出来,带着讽刺的味道,“天底下铁定的事儿能有几桩?我与他都不过是应了现在的情势连同所想之物,在互相利用罢了。”
“嗯……”
意义不明的拖长音,果然重要的地方瞒的滴水不漏,一如樱燎的做法,柒寒在探究完他的表情之后,把手从松菇的肚子底下抽了出来,然后把它放到地上,意兴阑珊,一副结束了商量的样子,转身要往床那边儿走。
旁边的樱燎转过脸来,抬手抓了他的胳膊。
端上笑脸,眼睛盛柒寒的目光,语调又要积极起来。“你不问问我么?想要问那地仙的事儿,没准我更清楚。”
那个人的掌心温热,握着他的那处却好像要灼烧皮肤一般疼痛,柒寒甩了两下没能甩脱,反而被人带着走向了床榻旁边。他还在紧紧盯着握住自己的那只手,被褥温暖便拢在了身上。
呵,多少美满的褥子,樱燎同柒寒同松菇,都有睡过的。
忽然被罩在被子里的柒寒,看一眼紧拥着自己的人,手指抚过还在灼灼烧着的那一处皮肤,莫名的觉得很是无力。不论要想多少次他都不能懂得或是明白的,这个人对自己所做的事同对待自己的态度永远有着一道奇异的划分线,说起来就好像是,温柔抚摸猎犬的猎人,下一刻可能因为单纯的饥饿而杀害毫不知情的狗,这个比方虽不怎么恰当,却也能够说明些问题,毕竟在杀害猎犬之前,猎人是无微不至的,就好像樱燎渗透在日常里的温柔,那真要让柒寒错以为他是爱着自己的,如果没有那之间发生的事的话。但是,终究只是遐想,如若樱燎是那个性情不定的猎人,柒寒也绝不会做那只任人宰割的狗,相反的,他会做咬断猎人咽喉的狼。
勉强侧过头去反问他,“那知道得更清楚的你会告诉我么?”
“那要看你问的是什么。”
樱燎太子有问必答的时候着实不多,所以先不论他如何知晓,或是为何挑了现下这个时辰来说,他愿意提出这么一出,自己就得好好把握机会。
静默着考虑了一会儿,柒寒朝他竖起手指,“一,磬犬来此处究竟所为何事,二,他同夏娫又是什么关系。”
“呵,我以为你不会信我。”
“提问并不花费力气。”
简而言之,你说与不说,都不会对他柒寒造成什么影响。
“讨好你还真不容易。”
他笑着,震动透过被子传过来,震得柒寒背脊一阵发麻。
“你到底说不说。”
“回答是,磬犬到此处是为了寻一样东西,而那样东西,是十年前被一只白鸦藏起来的。”
“什么东西?”
他倒是听说过乌鸦喜欢藏匿闪光的东西,只是不知道,那乌鸦胆大得连狗的东西都敢藏起来。
吊尽胃口之后的回答,往往极为诱人,樱燎看着柒寒闪烁的眼神,嘴角弯起的越发欢快。
“獠牙,磬犬的獠牙被它拔去了。”
犬齿獠牙,被夺走了这样的东西,柒寒忽然很好奇,磬犬在恼怒之余会不会记挂着自己的颜面问题?
妖怪用来贮藏着妖力的东西,小到头发丝儿,大到心脏,谁都不知道那对于妖怪来说是多么宝贵的东西,没有獠牙的狗,就如同断了尾的鱼,柒寒也可以想到在那之后,磬犬之所以被天神那么轻易的一举拿下,恐怕也是应了獠牙失去,妖力破裂的这层缘由。
顿了一下,柒寒缓缓道,“你说的那只白鸦,该不会准巧就是我知道的那只罢。”
“不巧正是。”
白鸦,夏娫,这下可算全都对上了。
他还有不知晓的东西,但知晓的也已经足够之多。
柒寒想起很久之前陈舒砚同自己提起的事,说是十几年前头,此处曾有神明现世,碰巧遇上的人,便会得那神明一个允诺。
那时候柒寒问他是否那般凑巧遇上了?
陈舒砚答道,确是遇上了。
柒寒在考量,那一时,是不是该去追问一句,那之后的事。
直起身来,柒寒将樱燎推开,面对着他的脸,有着窥探不清的形容,“那好,最后一个问题,这些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不去猜测什么,樱燎再过神通广大,也不至于连这种事情都知晓得一清二楚。
怀抱空虚,樱燎叹了口气,红色眼瞳认真回视着柒寒,从头至尾的目光柔和,“柒寒,我比你先见到夏娫,这样你懂了么?”
“我不懂。”柒寒的回答,一字一顿,显见的咬牙切齿。
“夏娫的记忆是我拿走的。”
贰拾玖、
“该死!”
原本半窝在樱燎怀里的柒寒一下站起来,手臂挥舞间擦过樱燎要来拉他的手,不知是什么划到了,他的手背忽的挂下血来。
血顺着指尖滑到地板上,发出略显怪异的声响,在场的两人俱是一愣。
“你……”樱燎不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不妥到会伤到这人。
弄伤的人倒是没怎么在意,抬高下巴哼了一声,将伤口端到嘴边轻舔一下,又下了诀,用指尖来回抹了两下,才把伤口隐去。
樱燎看着他这样子,略带思索,没有说什么。
然后柒寒利索的往外走去,行到门口那一处,又不忘回过头来提醒屋里的人,“我现在要去看夏娫,这事儿你可别想脱了干系。”
他现在可没时间同樱燎胡搅蛮缠,如果真如樱燎所说,磬犬来这儿是为了向夏娫讨之前的旧债,那么现在将失去了记忆和妖力的夏娫独自丢在那里,无异于是将蜗牛摘去了外壳暴露在阳光下。虽然她死了自己不会有什么损失,但是他可不愿看到磬犬太过逍遥快活。
他有些后悔自己在傍晚的时候就那样离去了,在听闻了那样粗暴的言语之后,他还暗地里指望着夏娫露出本性,却不知那根本是假想。
内心的焦虑在赶到红阁的时候,化为了愠怒。
满眼火海。
即使天下着雨,蔓延在红阁周围的火苗却丝毫没有消退,反而在吞食雨水之后变得越发旺盛,周围的人来来回回打着水在救火,却都没有人发现这火的异常,扑之不灭。
柒寒皱着眉在自己的身上下了结界以用来抵挡外界的干扰。他看得到眼前这座建筑的所有门窗上都被下了咒术,根本没有人能够从里头出来,这熊熊燃烧着的,像是要一切化为乌有的妖火,把人的眼睛都要灼伤。
毫不犹豫踏进,柒寒挥手劈了门上的“禁足”,里头的火苗就汹涌的流窜出来,红色流光暗藏着灰色雾气,炎炎的温度,即使有结界保护,都好像要将他熔化。
收敛了心神,他在楼里面寻找夏娫,虽然没了内丹,但夏娫毕竟不是普通的人类,他想着至少要找到该找的东西。
不消一刻,已经在这里兜转了整一圈,却什么都没有发现,除了夏娫,就连红阁里头其他的人都消失了踪影,是妖火过烈烧得尸骨都不能留下,还是这根本是谁布下的幻境?氛围太过奇怪,柒寒忍不住要怀疑起来。
眼前黑影闪过,柒寒本能的跟了上去,却没想到出了那楼宇,一路去了郊外的树林。
停在一棵樟木前,柒寒整了一下被风吹乱的衣衫,正色道,“既然诱了我来,还请莫要躲藏了。”
随着柒寒的话语,从十步开外的树木后踱出的,是穿着蓝色长衫的青年,伴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空洞而阴森的质感,就像不是从那具身躯里所发出来的声音,无论听几次都让柒寒背脊发冷。
“我们又见面了。”那人行近一步,站在光亮较为明显的地方,正是傍晚时见过的那位,包下夏娫的先生,也是被柒寒窥见胁迫夏娫交出什么的人。
“唔,可不是么。”说着话,柒寒的手指划动着,在做小动作。
那人的周身有灰色的雾气在浮动,有着在火场和更早之前都有闻过的难闻气味。
“我可是殷勤盼着这个时候许久了。”
柒寒这么说着,右手忽的一下举起,就像拉高了什么似的,与此同时升起的,是对面那人周围一圈的土壤里窜起的金色丝线,细密缠绕,编制成网,作成一个漂亮的牢笼,将猎物重重困住。
“所以,你可得要好好跟我说说啊,磬犬。”轻巧往前踱一步,柒寒看着在自己编织的牢笼里现出原形的妖怪,狗头人身,比一般妖怪都要大上许多的身形,“你这种自投罗网的行径为的是什么?”
他与磬犬,在红阁照面之时便已识出了对方,他们却都没有点破,柒寒不想说那是所谓的默契。而且他想不到,那妖怪见了自己非但不躲藏,还主动出现,耐人寻味。
比化作人身时还要粗糙难听的声音,回响在不大不小的空间里,带上错觉的讽刺。
“白色的鸦说,我的东西在你这儿,所以我来向你讨要。”
柒寒一愣,笑着说句真话,“她倒是不曾给予我什么,你怕是被骗了罢。”
“那是不行的,”磬犬伸手去推柒寒设下的围栏,却被那上头的法术灼伤了手掌,“我是杀了她之后才来找你的,东西必须在你这里。”
“你无故杀了人家的相好,被拔了牙也是自作孽,你冲我嚷什么。”柒寒厌恶着方才听到的那句。
“哼,不过区区人类,竟肖想得神明允诺,我不过帮他早些超度,谁想那乌鸦穷凶极恶要来报仇,我便吃了她内丹,谁知她竟然乘我不备去了我的獠牙,当真该死。”
夏娫之所以会说獠牙在他这里,大抵并不是记起了什么,只是因为陈舒砚漏了柒寒的身份,又或者只是单纯一介女子的恐惧,想要脱逃这事态,被磬犬残暴的询问物件的所在,她也无可奈何,只得设计将妖怪引来柒寒面前。
想到夏娫被磬犬所食,柒寒心下烦躁,不想再听眼前的妖怪啰嗦,就要收手将它降服。胸腔里忽然涌上一阵腥甜,他没忍住,竟是呕出一口鲜血。
就在同时,他余光扫见自己下在磬犬周身的结界退去,却不是柒寒撤下的,那妖怪自己逃脱出来,又发出了让柒寒讨厌的浑浊笑声。
全身无力,他不得不单膝跪了下来,柒寒还没能反应过来在自己的身上发生了什么,脚步声由远及近,却不是磬犬,他看见从自己身边经过的那人,目光沉寂而冰冷,丝毫没有看向自己。
樱燎的身后,跟着神色木讷的陈舒砚。
柒寒蹙眉,他想问他,你带陈舒砚来这里作甚?却发现自己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停在磬犬跟前的樱燎,将身后的陈舒砚往他面前一推,“你要的东西在这里。”
磬犬朝他微一颔首,将手伸进陈舒砚的胸腔之内,不顾身体主人因极度的疼痛而起的挣扎与抽出,从那之中拿出的东西,是两截惨白的獠牙。
这下他懂了,陈舒砚之所以能在世间游荡如此之久,并不是他本身魂魄多少清灵,而是因了夏娫藏在他魂魄里的妖怪的牙,而那去往地府的替代之物,恐怕也是夏娫千辛万苦找来的,为的只是将他留下,没有了内丹的妖怪,居然还能做到这种地步,这之间的情,柒寒当真佩服。
只是,现在不是佩服的时候,他强忍住又要上涌的血气,唇齿间挤出的言语,苍凉而愤怒,“樱燎,你又要背叛我吗!”
那一头,陈舒砚已经倒了下去,柒寒为他制作的身体在瞬间化回了千张白纸,樱燎没有回头看柒寒,反倒是磬犬咧着他嘴走近过来。
“他从不站在你这边,又何来的背叛?”
即使是转过脸来看上这丑陋的妖怪一眼,现下都是浪费他的体力,柒寒沉默凝视着樱燎的背影,如若不是过分压抑,他只怕又要吐出血来。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来这里作甚吗?”走到面前的磬犬,想用指尖去挑柒寒的下巴,却被柒寒避过,那样子,就是避过了最肮脏的东西。“告诉你好了,不是为的这两颗早已经腐朽的牙齿,我为的,是你。”
明显的震惊却没有从任何地方表现出来,柒寒微微握紧一些拳头,指甲陷进肉里的疼痛,麻木的身体快要感觉不到。抬头看着眼前的妖怪,他厌恶这种仰视他人的感觉,奈何现下的身体,却是连移动都不能。
“哼,那我还真是荣幸。”他喘着粗气,汗水要从额迹上滑落下来。
“虽然等着我下在你身上的弱虫将你的元神吞噬殆尽也不错,但是很抱歉,我想现下亲自将你食掉。”
弱虫是磬犬猎食时惯用的东西,就像是分身一般,连同磬犬与宿主,藏匿在他人体内,不断吸噬精神的源头,只在最后一刻,才显出病症之状,却已经赶之不及,不论是普通人类或是神明。
“什么意思?”柒寒本以为是樱燎在他身上做了手脚,却似乎并非如此,又想起稍早前在红阁里的那一次擦身而过,手背上的毛骨悚然,他明白过来,是那时给人窥了空子。
“这是代价啊,将我从妖界释放出来的条件,就是你的性命。”狗的头颅凑近过来,像是在嗅着什么,“虽然弑神是不被允许的,但是神明的味道太过美味,我又怎么忍得住?”
柒寒已经能够看见,从他口腔里冒出的黑色雾气,带着恶心的腐败气味,他却还在兀自思索着,是从哪里出现了偏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