珏玉送他到院门口,平日嚣张的眉眼添了一丝柔和情态。
祈晟转过身,道:“清晨露重,你回去吧。”
珏玉没好气道:“你在京中呆傻了,我可不是什么娇贵公子,整天这里热了那里凉了的。”
祈晟面上含笑,手指轻轻触上珏玉的衣袖,在丝绸衣料上缓缓摩挲。
珏玉丝毫未被脉脉温情感染,张口道:“快滚,没来由惹人心烦。”
祈晟仍旧微笑,出其不意在他面上一啃,吮吸了两下才松开,和蔼道:“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珏玉冷笑,“少来这套,你这张脸我一看就来气。”
祈晟奇道:“咦,你昨晚可不是这么说的,还死缠着求我多弄几回呢。”
珏玉的脸瞬时涨得通红,眼里燃起熊熊怒火,骂道:“祈晟你活腻歪了?再不走老子把你踹下山去喂狗!”
瞎娘娘在这山间的梨花小院住下了。
每日过得简单素雅,喝着荷叶粥,闻着花香,听着瀑布水流飞泻而下的声响,抱着玉璃沿着院落四处走走。
珏玉每日清晨在院里教徒弟们习武,直到夕阳西下。瞎娘娘坐在小院的台阶上,听他们喊号子,每一个动作都带起一阵有力的风。
日子安静怡人,更何况还有玉璃陪着。
皇宫内的种种,更像一场前尘旧梦了。
瞎娘娘觉得,如果就此忘记一切,在这一方梨花小院里度过余生,也挺好。
珏玉的一帮小徒弟都不过舞勺的年纪,平日住在别院,一大清早就起来打水洗漱,到了傍晚便叽叽喳喳吵着吃饭玩耍,活泼喧嚣。
瞎娘娘一听到这些孩子的喧闹声,就忍不住想起小宝,又忍不住想起小王爷。
小徒弟们都知道瞎娘娘打京师来,常围着他问东问西,话一开闸,就没完没了啦。京师什么样啊,皇宫什么样啊,皇帝什么样啊。
每到这个时候,瞎娘娘总笑着回答,京师啊,可繁华了,皇宫啊,可大了。
小徒弟们急急地问:“那皇帝呢?”
“皇帝啊”,瞎娘娘顿了顿,“我从来没见过皇帝呢。”
小徒弟们纷纷点头,“皇帝哩,哪是那么容易见到的人物啊。”
瞎娘娘抚摸着玉璃柔软的背脊,微笑着回应:“是啊。”
偶尔和珏玉坐在池塘边闲聊。
玉璃趴在石头上,眼巴巴地瞅着塘中悠闲自在摇头摆尾的大鲤鱼。
瞎娘娘慢慢道:“你与将军不能经常相见,会想念么?”
珏玉挑眉,“我可从来不想。”
瞎娘娘掩嘴笑了一下,“口是心非呢。”
珏玉没答腔,面上仍是一副倨傲神情。
瞎娘娘问:“想得紧了,要怎么办呢?”
珏玉道:“还能怎么办,就这么等着。”
瞎娘娘道:“祁将军待你是真心的,你等着,也值了。”
山间的日子如落花,一日一日翻飞过去。
瞎娘娘在这座与世隔绝的梨花院落住久了,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了。
直到一日清早,一个小徒弟急匆匆奔进里厢,连跑带喊道:“师傅不好了,院门口聚了好些个人,说是宫里来的,要抓人!”
第十九章
珏玉一听是宫里来的,没来由一阵气。
“我就知道皇宫里没一个好东西”,他自墙上取了剑,“成日只会没事找事!”
瞎娘娘赶忙上前拦住他,“你一人如何斗得过他们,这里还有一群孩子,你不替自己想,也得替他们想着。”
珏玉握紧手中的剑,道:“出去瞧瞧。”
两人步入院中,院门口站了黑压压一群人,皆是佩刀的士兵。为首那人剑眉星目,面容沉静,身着锦袍,腰间佩玉,手中并未持一刀一剑,只握着一把折扇。
珏玉一瞧那人面庞,冷笑一声,道:“这么大阵仗,我当是谁呢。”
瞎娘娘眼睛看不见,着急地问:“是谁?”
珏玉并未答腔,倒是那人看见瞎娘娘,开口道:“是我。”
瞎娘娘一听声音,忍不住惊呼:“啊。”
他怎么来了。
禁不住心里一阵慌。
他怎会知道自己在这里,是祁将军告诉他的吗,可是祁将军不可能说啊,还是他逼问出来的呢。自己消失了这么久,连一句话也未留,他会不会恨自己呢。
一时间想了许多种可能,每一种都让瞎娘娘心惊肉跳。
皇帝上前一步,道:“跟我回宫去。”
瞎娘娘慌张地后退一步,脱口而出:“不,我不能回去。”
太后不会放过自己,回去只怕凶多吉少,搞不好祁将军和小宝也会跟着遭殃。
皇帝面色冷了冷,道:“你突然失踪,朕派人在宫内寻了几日,却是一点人影也没有,料想你必是出了宫。去询问当值的门卫,门卫回答那晚并无异常,严刑拷打两日,方才吐露是祈晟买通守门的卫兵,把你藏在马车内偷运出宫。”
瞎娘娘咬住唇,神色黯淡:“是我求祁将军带我出去的,皇上不要怪罪祁将军。”
皇帝面色微变,冷笑道:“你们二人还真是情深意重。你知道祈晟怎么回答朕的么,他说一切都是他的主意,与你毫无干系,硬生生挨了几十鞭子,仍不肯说究竟把你送往何处。你们是苦命鸳鸯,朕倒成了恶人!”
瞎娘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触在冰凉地面上,“是我对不住皇上,我做了错事,皇上尽管罚我,放了其他人吧。”
皇帝面上浮出冰冷笑容,慢言细语道:“私逃出宫的罪名轻不了,不用求,朕也会罚你,你急什么。”
他一挥衣袖,立即有两名侍卫上前,一左一右架起瞎娘娘,向门口拖拽。
珏玉勃然大怒:“瑞轩你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
皇帝面沉如水,漆黑眸子深不见底,“珏玉,朕念在先帝的情分上对你网开一面,你也别太过分了。朕想要毁了这小小的梨花院易如反掌,先帝对你爹有过许诺,朕可不曾,你好自为知!”
言罢铁青着脸,转身大步跨出去。
瞎娘娘头沉得抬不起来,额上渗出血,原本素净的衣裳沾满尘土。他昏沉沉被带下山,手上、脚上锁了漆黑冰凉的铁镣,扔上马车。
皇帝挑开车帘坐进来,淡淡对外道了声:“走吧。”
马车缓缓向前移动,车轱辘碾压在尖锐的石子上,晃得厉害。
瞎娘娘难耐地闭起眼睛,伸手捂住耳朵,身子蜷成一团。
皇帝面带怒容,狠狠将他的手拽下,“做出这个样子,给谁看呢。”
瞎娘娘只是摇头,勉力忍着泪。
皇帝道:“朕心疼你,什么事都依你,你竟做出这般不知廉耻的事体,谁给的胆子。”最后几个字愈压愈沉,仿佛自牙缝里挤出。
瞎娘娘浑身颤得厉害,拼命撑起身子跪在皇帝面前,“是我搬弄口舌,骗将军送我出宫,我知道错了……”头撞在地上,怦怦作响。
再抬起面庞时,一缕鲜血仿佛蜈蚣自嘴角蜿蜒爬下。
他脸孔煞白,眼瞳也惨灰一片,整张脸毫无血色,只有唇边鲜血触目惊心。
皇帝陡然推开他,“朕再也不会信你了。”
瞎娘娘面上满是绝望之色,身子缓缓滑下去,歪在一旁,再不言语。
数日的功夫,大队人马抵达京师。
小宝正在院子里喂两只相思鸟,突然听见门口人声渐杂,似有喧嚣之声。他心中一动,赶紧放下手中物什,飞快奔出去。
转角的地方几名宫人聚在一处窃窃私语,小宝小心翼翼走到墙边,将耳朵凑过去。
“你们知道吗,皇上今个儿回京了。”
“听守门的卫兵说,还把私逃出宫的瞎娘娘给带回来了。”
“你们没瞧见皇上的脸色,黑得跟锅底似的,吓得殿前的宫人连茶都不敢上。”
“那瞎娘娘要如何处置啊?”
“瞎娘娘已被打入地牢,重刑是逃不掉了。”
宫人闻言纷纷摇头感叹。
小宝听着,心一点一点沉下去。
瞎娘娘刚失踪那会儿,皇上也招他去问过话,他那时快急疯了,那神情是装不出来的,才勉强逃过一劫。守门的卫兵则没有那么幸运,严刑拷问下供出祁将军,祁将军挨了鞭子,自始至终未吐一言。后来皇帝抓到当日驾车的车夫,这才探明瞎娘娘的下落,立即动身去寻。
瞎娘娘这次回来,怕是要遭罪了。
他身子弱得跟只猫儿一样,风都能吹倒,哪里经得住一丁点刑罚呢。
小宝想着,几乎要哭出来。
他一直把瞎娘娘照顾得好好的,什么事情都想周全了。瞎娘娘眼睛看不见,他是一点活儿也不敢让瞎娘娘做的,剪刀、针线,全部放得远远的,连院子里带刺的花都连根拔了,玉璃的指甲也经常修剪,就怕一不小心弄伤瞎娘娘。
他伺候瞎娘娘这么些年,瞎娘娘瘦归瘦,可身上一点伤口也没有。盲人看不见,东西在眼前只能用手去摸,因此手部最易受伤。然而瞎娘娘的手,又白又净,指节都是均匀漂亮的,连最细微的刮擦痕迹,也没有。
可皇帝才来多久啊,瞎娘娘的身上就满是伤痕了。
他怎么能不心疼呢。
怎么能不心生怨恨呢。
瞎娘娘坐在阴冷的牢房里,身下的草垫是湿的,铐住手脚的铁链也冰得叫人难受。他的眼前永远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好像坠入一潭幽深寒冷的湖水,水面浸过他的脚踝,漫过他的腰际,淹上他的脖子,灌入口中,直冲肺里,慢慢将他折磨窒息。
没有人可以拉他一把,他只能愈沉愈深,愈沉愈黑暗。
“主子!”
耳边仿佛炸雷般响起焦急尖锐的声音,“主子,我是小宝啊!醒醒啊主子!”
瞎娘娘猛地惊醒,张开嘴大口大口呼吸,仿佛刚被救上岸的溺水者,新鲜的空气灌进肺里,几乎可以听见声响。
小宝的声音带了哭腔:“主子方才魔障了,光吐气不吸气,指尖都白了!”
瞎娘娘摸索着触到小宝的手,立即紧紧握住:“你怎么来了?”
小宝边哭边道:“我求小王爷买通狱卒,让我进来见主子一面。”
瞎娘娘咬牙道:“我不打紧,你快回去吧。”
小宝不肯走,“主子要怎么办呢,皇上正在气头上,小王爷的求情根本听不进去。主子在牢里要是有个万一,我真是哭死了也换不回来啊。”
瞎娘娘摇了摇头,力气仿佛用尽了,“我现在最担心的,倒不是这个。”
小宝声音沙哑:“主子担心什么?”
瞎娘娘慢慢呼出一口气:“太后。”
“太后?”
“嗯。”
“可……”小宝犹豫一下,“太后已经吃斋念佛多年,根本不过问宫中事了啊,主子为何忧心她呢。”
瞎娘娘闭着眼睛摇摇头,“别人的事,太后可以不过问,我的事,太后却是一定要管的。”
小宝迷茫不解。
瞎娘娘惨然笑了一下,“你可知当年弄瞎我眼睛的人,是谁?”
第二十章
瞎娘娘身子好似一块破布瘫在地上,口中喘息不止。
小宝瞅见他唇齿艰难地开阖,急忙将耳朵凑近,微弱的声音传入耳中。他愈听愈惊,眼眶圆睁得厉害。
半晌,一脸悲戚,口中喃喃:“主子……”
话音未落,突然传来一声金属摩擦的剧烈声响。
小宝一惊,抬头望去,不知何时地牢大门已开了锁,长长的铁链拖拽在地上,三两个狱卒提着木桶沿着长长的甬道走来。
他不由自主攥紧衣袖,弓起背脊:“你们要做什么?”
为首的狱卒啐了一口,道:“没你的事,滚开!”
小宝立起身挡在牢门前,“皇上的旨意还未下,你们到底想怎样?”
狱卒扬起一脚,正踢在腹部,小宝闷哼一声,向后栽去,在地上滚了两圈,重重撞上青石墙面。
跟随在后的狱卒进了牢房,用足力气提起灌满水的木桶,劈头朝瞎娘娘身上浇去。小宝趴在地上,嘶声叫道:“住手!”
瞎娘娘唇色紫青,已然不能动弹,仿佛个破败布偶,扭曲地倒在地上。
小宝强自支起身体,挣扎着爬到牢门前,凄然哀求:“主子曾在竹林淋雨晕倒,太医说再不能淋水,否则旧疾复发会要命的啊!”
狱卒充耳不闻,一桶桶冰冷井水接连冲砸在瞎娘娘的脸上,身体上。小宝咬牙爬进牢房,瘦弱躯体挡在一桶桶冷水前,一边发着抖,一边将瞎娘娘紧紧护在怀里。
狱卒皱起眉头,一脚踢过去。小宝紧闭双目,任由背上拳脚相加,只死咬住唇,将瞎娘娘抱得更紧了。
御书房。
年轻的帝王坐在龙椅上,神情冷淡。
暴怒的时候已经过去,现下面色平和,只是眼底郁积着阴沉。
有近侍上前低声道:“皇上,小王爷来了。”
瑞泽皱着小脸儿踏进门来,揪着衣服角儿,小声道:“哥哥。”
皇帝径自看着手中奏折,并未抬眼。
“瑞泽知道说出来也许不讨哥哥的喜欢,可是觉得不能不说。瞎娘娘现在关在牢里,哥哥心里一定也不好受。他若做错事,稍加惩戒就是了,何苦闹得这么严重,最后心疼的还不是哥哥。哥哥怕他再跑,往后就成日守着他,再不成,拿链子拴着,叫他一辈子也跑不了。”
皇帝皱眉,“你一个小孩子,胡说些什么。”
小王爷垂下头,神情委屈:“只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瑞泽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不是中听,但每一句都是真的。”
皇帝心中一阵烦乱,手指在奏折上掐出痕迹,“此事与你并无干系,你不好好跟太傅念书,尽管这些有的没的。”
瑞泽倏地仰起面庞,小脸儿上拖下两道泪:“瞎娘娘身子弱,根本禁不住地牢潮气,哥哥现在生气自然不管不顾,万一人真的没了,我看哥哥怎么办!”
说完转身跑出去,又委屈又难过。
皇帝丢了奏折,在书房内来回踱步,眉头紧锁。
近侍上前陪笑道:“皇上莫要生气,小王爷的话,其实也是那个理了。奴才虽未和瞎娘娘说过话,却见过皇上和瞎娘娘在一起的样子,皇上是真疼瞎娘娘,那眼神,做不了假的。”
皇帝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沉声道:“摆驾。”
地牢内阴冷寒凉,常年不经日晒,弥漫着一股霉味。
门前的守卫躬着身,小心翼翼道:“皇上万金之躯,着实不宜下去啊。”
皇帝沉着脸,道:“带路。”
守卫只得拿了火把,领皇帝进入地牢,走过一段长而湿滑的台阶,下到囚室。
囚室潮湿脏污,霉味惹人作呕,一行人走过狭长甬道,转了个弯,便瞧见尽头一间牢房里交叠着趴了两个人。
皇帝不由皱眉:“这是怎么回事?”
小宝听见声响,挣扎着从地上支起身体,浑身水滴子顺着动作淋漓而下。见是皇帝到来,顾不得许多,焦急叫喊:“皇上,主子晕过去了!”
皇帝心中一凛,道:“怎么会?”
小宝哑着嗓子:“主子现在是戴罪之身,墙倒众人推,提审的官员为了讨好皇上,就朝主子浇冷水,浇了十几桶才罢手,主子哪里吃得住!”
皇帝闻言大怒:“朕还未下令提审,竟有人敢动私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