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烟杆重重敲在灶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人心跟海底针一样,你怎么知道人家存的什么心思。”
浓浓的怒气都是冲着小舅,阳昱的疑虑越来越深,他真的想不通,凭小舅的性情,能做出什么事情惹外公这么的恼他?
“外公,小舅做错了什么事,你有不满的就直接说出来,不仅小舅不开心,连我也是稀里糊涂的……”眼前浮现出小舅难过的脸庞,阳昱的心也随之变得沉重,“家对小舅来说意义非凡,如果家人都对他心存芥蒂,他的心情肯定比我们想像的更痛苦。”
烟嘴抵在嘴角边半天不动,老人静了片刻,叹息一声,摇了摇头,“这几天我时常在想,当初……罢了,提也没有多大意义。小昱,你大了,什么事情都有自己的主见,我很欣慰,只是在宝乐的事情上我还是要说几句,他如今到了该成家的年龄,是时候承担他应该承担的责任,你能护他一时,护不了一世,必须要彻底放手,让他去应对一切,不然他什么时候才有能力担起一个家庭的担子。”
外面的夜色黑沉沉的,阳昱的心也跟着往下沈,沈到深不见底的地方,“彻底放手……所以,急着让他结婚,另起炉灶过日子;所以,用冷默隔离他,看不到他生病难过……外公,这就是你所说的放手吗?小舅错在哪里,你要用这种残忍的方式来对待他?”
“我是为他好。”老人怒目。
“好在哪里?”
“你……”
孙儿质问的语气深深的伤到了他,活到这个岁数还是第一次有这种伤感的情绪,酸苦的滋味涌上心口,老人说不出话来,屋里陷入长久的沉默。僵持片刻,老人拾起铁钳拨动着灶炉里的柴火,无奈的叹了口气,“家里的事你别管,我有我的打算,你安安心心的读书就行了。”
阳昱笑。
什么都别管……安心读书,能吗?
别的事情都好说,唯独小舅,他做不到。
“外公,我尊重你的意见,只是小舅的婚事,不能由你一个人说了算,这毕竟关系到一个人的终身,还是要慎重的好。”说着,阳昱站起来,“小舅很在意你,他会为了你而结这个婚,可是他永远都不会开心,这样的结合能有多少幸福?外公,我不求别的,只想让你多站在小舅的角度,替他想一想。”
紧攥着烟杆的手颤了颤,听着布鞋轻细的沙沙声走了出去,老人才回转头,望着门口怔怔发呆,眼中是藏不住的怅然若失。
腾腾冒着热气的洗澡水倒进澡盆,阳昱试好水温,侧头看向垂头站在一旁的宝乐,没有错漏他隐藏进眼底的忧伤。
“脱衣服。”
宝乐强打精神,低低的“噢”了一声,瞅了阳昱好一会儿,才开始慢慢的解衣服。
“怎么了?”
“没事。”
低弱的鼻音,传进阳昱耳中,他的心微微的泛着酸,将情绪低落的小舅拥进怀里,轻抚着他单薄的背脊。
“别担心,一切有我。”
热气在眼眶中氲氤,宝乐闭了闭眼睛,轻声说道,“我真的没事,不要为了我和阿爸闹别扭,家和万事兴。”
知道小舅有顾虑,阳昱没有再多说,搓搓他冰冷的手指,动手给他脱衣服,“看你,明知道自己受不了冻,还在外头呆那么久,以后不准再这样了。”
寒夜的风凛冽如刀,宝乐站在门外,将他们的对话听得真切,小昱的袒护让他温暖,阿爸毫不掩饰的排斥则让他遍体生寒。
同样的问题,宝乐也想问,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
很苦涩的三个字,与很多年前的凉秋重叠,面黄肌瘦的小孩透过小车的窗户,乌黑的双目望向随着车子远行越来越小在秋风中摇摇欲坠的茅草屋,泪水迸落的瞬间,他的心也在反复的问着“为什么”……
问天问地,问过很多人,没有他想要的答案,只有一个让他心如刀绞的事实。
他被卖了,被生养他的父母亲手卖掉了。
哭喊,哀求,都改变不了他命运。
六岁,开始记忆人生的悲与喜,流逝的时光都模糊不了的记忆,人生的恶梦似乎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
里衣从手臂脱离,肌肤暴露在冷空气里,宝乐打了个激灵,他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微不可闻的唤了声“小昱”,然后用力抱住了他。
敞开大衣将上身赤裸的小舅裹进怀里,软软的发丝拂在脸上,微微的酥痒,就这样安静的抱着,心很平静,那是一种很微妙的幸福感觉。
“水凉了,先洗澡。”
宝乐侧了侧身,脑袋斜靠在阳昱肩头,涣散的眸光徘徊在他的下鄂,心不在焉的呶呶嘴,“今晚……又是我一个人睡。”
不经意的一个动作,瞬间将阳昱设置的警铃瓦解,他忘记了这是在家里,也忘记了一墙之隔的外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吻住小舅,没有给他回神拒绝的机会,卷住他湿软的舌,尽情噬咬。
宝乐吓一跳,双手被紧箍在阳昱怀里,只能小幅度的推搡着他,没有起到制止的效果,反而被阳昱带着退到墙边,换来他更加激烈的索吻。晕了,除了彼此的心跳,宝乐听不到任何声音,舌尖是小昱的味道,鼻间是小昱的气息,抱着他亲着他的是小昱,除了小昱,他什么都不愿去想了。
虚掩的门被风吹开,发也尖细的吱吱声,寒风吹开澡盆里的热气,风过气散,留下一盆荡着小波纹的冷水。
026.返校,悲伤的离别
离别,谁都不想面对,可阳昱终究要回学校去,他拎着简单的行李,默默凝视两眼发红的小舅,想抱抱他的念头因为外公在旁只得搁在心里。
“在家好好休养,注意身体,别累着。”能说出口的只有这些,余下的也只能压在喉咙里,强烈的不舍让阳昱不自觉的鼻头发酸。
宝乐欲言又止,最后在阳昱期待的目光中,默默的点头。
昨夜,他们几乎都是一宿没睡,大睁着眼睛望着窗外,祈祷着无边际的黑夜能多停留一会。因为阿爸,他们不得不分开睡,可比起千山万水的分隔,这样能感知到对方气息的距离让他们觉得弥足珍贵。
他们的心声,老天爷或许听到了,只是它也无力更改自然界的规律,只能叹息着将渲染着无限眷恋的黑夜带走了。
太多的话只能藏在心里,干巴巴的对望别提有多难受了,那是是一种比黄连还要苦涩的滋味,宝乐受不了,一口气冲上楼,窗子开了一角,偷偷的看着……阳昱背身而立,只是一个背影,也让宝乐贪恋不已,连眼珠子都不舍得错开一下,默默将那挺拔的身姿记刻在心里。
外公百般咛嘱,阳昱状似认真在听,其实心早就跟着小舅跑了,满脑子都是他雾蒙蒙的泪眼……
觉察到阳昱的分神,老人有些受挫的停止说话,不经意间抬头,却看到了窗后的宝乐,温和淡去,眼中利色闪烁。
犀利的眼神惊到宝乐,无措间忘了收手,手指被蓦然合拢的窗户紧紧夹住,麻痹的痛瞬间遍及整条手臂,宝乐蹲在地上,含着渗出点点血滴的手指,眼泪叭嗒叭嗒掉下来。
“小舅,我要走了。”
阳昱在下边喊,静静等待着宝乐的身影出现,只是他失望了,别说影子,宝乐连半点声息都没有。
光线投射不到的角落,宝乐抱膝缩成一团,心里空落落的,就像无底的深渊,任何东西都填充不了。
小昱,别走……
不想让你走,可我只敢在心里这样想,我不能拖你的后腿,不能让阿爸更讨厌我。阿爸的变化让我好害怕,家里没有了你,我不知道该怎么跟阿爸朝夕相处,等你回家的日子好难熬,每一天都好长好久,不喜欢……我一点都不喜欢。
“时间差不多了,走吧。”老人抓着阳昱的手腕,“出门在外,好好照顾自己,天冷多穿点衣服……”
阳昱将失落藏进心底,笑着跟外公道别,“外公,你也要保重身体,过年我会回来的。”
老人挥挥手,“嗯,路上注意安全。”
迈步前行,阳昱数次回头,目光都停驻在一个方位,千般留恋,万般难舍……
傍晚,天色阴沉,天空飘下零碎的雪花,其中还夹带着冰雹,犹如一粒粒的小豆子,在屋檐蹦跳着,劈啪乍响。宝乐伸出手,感受着雪花落入掌心瞬间的清凉,再看它悄然溶化……
冷风随着推开的车窗灌进来,车厢的沉闷气息散了许多,却引来其他乘客不满的谴责。零下几十度的低温,冷空气进入肺部,有种五脏六腑都被冻结的感觉,直到脸颊麻痹,阳昱才关了窗,头靠在冰硬的的玻璃上,凝视着被鹅毛大雪逐步侵占的肃静世界,很久一动也不动……
顶着一路颠簸后的疲惫,阳昱马不停蹄的开始了忙碌,全身心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与学习中。对于学品兼优的阳昱,校方自然给予他极大的照顾,不仅没有计较他逾期返校,竟然还给他一个意外的大惊喜。
“远博”是一家很有影响力的上市公司,第一次进校园招聘,千载难逢的好机遇阳昱是错过了,是学校破例向远博推荐,给他争取到了一个复试的名额。
想进远博的人太多,竞争很大,阳昱背负不小的压力,过关斩将,最终没有让学校失望,各顶考核他都高居首位,得到远博高层的认可。
等一切拍板定案,阳昱才算松了口气,可清闲日子没过热乎,又要准备应对严酷的期末考了。
宿舍里的一群人都不淡定,边哀嚎边啃书,他们也参加了远博的招聘会,残酷的竞争打压着他们的积极性,虽然离毕业还有两年时间,可他们的曾经引以为傲的自信已经崩然瓦解。
程风也是消极中的一员,只是他的反应跟其他人不一样,沉默如隐形人。其实,凭他家里的实力,他完全不必为这些事情伤怀,可程风看重的不是远博的工作,而是……
扭过头,视线对上站在床前擦头发的阳昱,他刚冲完澡,衣袖高高挽起,露出强健有力的臂膀,程风看着他,心情越发的糟糕。
“阳昱。”
停下手里的动作,阳昱看着他没说话,静等着下文。程风抿唇,其实,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无意识的喊了一声,阳昱洗耳恭听的模样让他有些尴尬。
习惯了程风的间歇性抽风,阳昱不以为忤,半湿的毛巾晾在铁杆上,整好铺被就准备睡觉。
明天是周六,明珠酒楼里又会是忙乱的一天。
过完春节,阳昱就要进博远实习,明珠酒楼的工作不可能再继续,他想抓着年前这点小空闲赚点钱,努力让家人过个好年。
“阳昱。”
程风又喊了一声,不等他回话就抱着枕头窜了过来。
“睡得好好的,怎么又跑我这来了?”从家里回来后,阳昱开始介意跟别人同床共枕,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感。
“冷。”程风说着,整个人都钻进被子里,将外面的一半床位让给阳昱,“你也快点上来,天气预报说今晚挺冷的。”
除非换床睡,不然别想让程风从床上下来,阳昱知道拗不过他,只得无奈的脱鞋上床。
027.阳昱的午夜梦话
程风的手自然的绕了上来,“你回家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嗯,当时走得太急,没时间。”阳昱淡淡的应着,借着侧身把他的手拨开了。
“再急也要给我留个信啊,忽然就找不到你人了,知不知道我有多着急……还有啊,你回来这么长时间,也没好好跟我说说这事……”程风心里非常不痛快,大家都认为他应该知道阳昱去了哪里,可他事先也是连一点风声都没收到,作为唯一能亲近阳昱的人,他理所当然的认为,无论如何阳昱都应该给自己一个解释。
“个人的私事,没必要。”阳昱没把他的怨怼记进心里,而是阖上双目,让身体放松,作好随时入睡的准备。
程风露出受伤的神情,可惜背对他的阳昱一无所知,在宿友的嚎嗓中安静了一会,他轻声问,“你真的要去博远?”
“嗯。”
“能不去吗?”程风顿了顿,“我可以给你介绍比博远更好的工作。”
阳昱眼睛也没睁开,“不用了,我感觉博远就挺好的。”
“不好,你年纪不大,又没有工作经验,在一个从来没有接触过的陌生环境里,一定会被人欺压……”程风贴近他,呼吸紧贴着他的背,“阳昱,你不用担心以后找工作难,只要有我在,我一定会保障你的前程,你也不需要看别人的脸色做事……”
阳昱无语。
不是怀疑这话的可信度,他相信以程风在家族中受宠的程度,在家族企业里养几个闲人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或许这种机遇是很多人求之不得的,然而阳昱却不属于这种人。
“这是一次很好的历练机会,既然博远都不介意我的资历,也不嫌我什么都不懂,机会难得,我一定要好好把握。”
“只要你愿意,现在也可以去我爸的公司上班。”程风支起上身,趴在他的肩头,“我爸会给你高工资,你以后再也不用为了钱烦恼,我又能随时去找你,一举两得。”
阳昱叹口气,“我需要的是工作,累积社会经验,多接触社会我才能有丰富的阅历为将来打拼,特权固然是条不错的捷径,可特权只会消磨人的斗志,我不想一辈子活在特权里,一无所成。”
“话不能这么说。”程风不服气,“你也不想想,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靠着权势飞黄腾达,如果谁都像你这么死脑筋,那些有钱人从哪来的?”
“人脉,固然很重要,可是大脑里没点东西,再多的钱也扶不起一个阿斗。”
字字珠玑,程风无言以对,心里很不是滋味。
“你是在说我吧?”
“不是。”
程风沉默了一会,“你讨厌我吗?”
“废话。”
“进我爸的公司有什么不好?你宁愿去博远当个受气包也不肯答应我,不是因为讨厌我是为了什么?”
阳昱头疼,“我刚刚不是说得很清楚吗?”
“我生在那样的家庭,生来就享受特权,我知道你瞧不起这样的人,其实你一直也是用同样的眼光看待我的,对不对?”
“没有。”懒得解释,两个字已经是他的极限。
“那就不要去博远。”
“这是我的事。”阳昱烦了。
程风神情一滞,许久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因为你,我才削尖脑袋想进博远,一直以来,我都真心的把你当朋友,可是对你来说,我跟其他人一样,在你心里没有任何的分量。”
“喂,你这话可扯远了。”阳昱反手推开肩膀上的头,“一码归一码,别弄混淆了。博远是我的选择,我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改变,纯属私人的事情,跟谁都没有关系。”
“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工作。”程风盯着他的后脑勺,委屈的说,“你的反应真是伤人。”
阳昱一听,郁闷了,“你想我就要跟着妥协?凭的什么啊?”
“靠!还真是没心没肺啊,我这么替你着想,你倒好,给我来这么一句,你说,是不是想气死我?”程风炸毛,手脚从后面缠上去,又抓又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