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我说中了?」赵月宁指着楚熙然道,「他不比我笨,自然会想到的。」
贺兰若明的身体轻轻一震,却没有回答。
「他是真的不顾自己的命也要救你,可最终也不过是你手里的一颗棋!」
「他不是棋!」
「可你毕竟把他算计进去了。」赵月宁收起散漫的笑,锋利的话语如同一把剑扎进了贺兰若明的心里,「换作黑麟,任何有危险的事他都会把我推得远远的,因为他舍不得我受一点伤。」
「朕并没有……」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打断了贺兰若明的话,进来的还是小林子,他扑通一下跪在地上,高兴地嚷着:「皇上,齐将军抓到贺兰若英了。」
「抓到了?」
「是,还有那个叫黑耀的巫师也抓到了。」小林子眉飞色舞道:「齐将军说是贺兰若英自己找上他的,他挑了黑耀的手筋脚筋,想把他献给齐将军做男宠,以求齐将军助他逃到塞外!齐将军表面答应他,然后趁他不备将他抓了起来。现在这两人都关在天牢里,等皇上发落!」
「这么容易就抓到了?」
贺兰若明显得有些惊讶,正百思不得其解,赵月宁倒是先蹦了起来,「我去叫黑麟回来!」说完他就往外冲,刚走到门口,又突然回头叮嘱道:「臭皇帝,记得你说过要把黑耀留给我们处置的,千万别动他!」
「皇上,抓到贺兰若英,您不高兴吗?」小林子见贺兰若明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忍不住问道。
「朕为什么要高兴?」
「皇上部署了那么久,现在一切都按着皇上的计划进行,不仅将贺兰嘉德父子俩连根拔起,还肃清了那些有二心的大臣,难道不是件高兴的事?」
「一切都按着计划进行?」贺兰若明一挑眉,回首看向楚熙然,「将他扯进这个局根本就是朕最大的错误,朕不该让你去找他,更不该还奢望着让他回宫!四年了,他好不容易过了四年的安稳日子,是朕又把他拉了回来,早知今日,朕宁可他永远不要回来。」
「皇上,您忘了,当初您说过,他是天承的皇后。就算您不让奴才去找皇后主子,对方也会想尽办法将他找出来,他根本躲不掉的。」
「就因为躲不掉,朕更应该将他护周全,而不是把他拉进来,陪着朕一起赌这个局。」
「皇上……」
「小林子,你说他要真是一直不醒,朕该怎么办?」
「不会的,皇后主子吉人自有天相!」小林子一拍脑袋,又补充道:「看奴才这记性,差点给忘了,前头太子和庄妃娘娘还问奴才,说是想来干清宫探望皇后主子。」
「也好,熙然会喜欢的。」贺兰若明用手背摸着楚熙然冰凉的脸庞,「让他们明日过来吧。」
天牢是由朝廷直接掌管的牢狱,关押着朝廷的重刑犯,这里暗无天日、阴沉潮湿,还散发着一股终年不散的霉味。赵月宁用衣袖捂着鼻子跟在黑麟身后,转过一道弯走到深里,他们终于在一间牢房外停下,而后开门走进。
牢房里的人靠墙而坐,身边只铺了些稻草,他的膝盖上枕着一人,那人双目紧闭,身上还盖着件看不清颜色的衣裳,即使有人来也毫无知觉。
坐着的人只着了里衣,白色的衣料污秽不堪,散乱的头发下倒是张俊俏的脸蛋,但见他看到来人,轻轻一笑,吐出嘴里叼着的草根,先打量了赵月宁几眼,摇着头叹道:「好好一个美人,可惜了脸上有疤!」
说完,他又把视线移到黑麟身上,眼光在他腰间的犬型玉雕吊坠上逗留了一会儿,才道:「我认得这个玉佩,黑耀也有一块,只不过离开寨子前给砸了。这么说,你应该就是那个本不该离开苗王寨的下一任巫神黑麟,也是你,同时拔了贺兰若明身上的桃花蛊和血咒?」
「是。」黑麟走上前几步,来到他脚边,「我是来带师兄走的。」
「看来我真该自认倒霉了,还是黑耀命好,到了这一步上,还有人来带他离开天牢,我说,你们师兄弟是不是有一腿?」
「贺兰若英!」
黑麟的脸色铁青,眼看怒意冲上头,好在身后的赵月宁轻轻拉了他一下,「救你师兄要紧。」
「他为了你妄杀人命背叛族人,甚至被赶出寨子,到头来你却为了保住自己性命,不惜将他当作筹码,师兄是瞎了眼才会跟着你这种人!」
黑麟弯下身,将黑耀抱起,只觉得怀里的人轻得可怕,他忽地一阵心酸,念起小时候那个总牵着他的手细心教导他的师兄,竟忍不住流下眼泪。
「他会下蛊施咒,不挑了他手脚的筋脉,再下副猛药,他怎么肯乖乖听话?只可惜姓齐的不识货,居然出卖我!」
贺兰若英的双眼跟着移到黑麟身上,又突然别过脸,显得有些不耐烦,「得了得了,我这命注定了没有贺兰若明好,算是我倒霉!你们快走,别站在我眼前碍事,特别是他,要不是他不中用,贺兰若明怎么会清醒?」
「贺兰若英,你当真没有心!」黑麟按捺不住,一脚踹上贺兰若英的胸口,将他踢翻在地。
贺兰若英本就没有力气,再经这一脚,自是直不起身,只捂着胸口连连咳嗽。
「黑麟,我们走吧。」赵月宁瞥了贺兰若英一眼,推着黑麟出了牢房,他慢吞吞地锁了半天门,直到黑麟消失在转角,才喀哒一声上好锁,背对着牢房道:「你放心,我们会治好他,然后带他回寨子。」
赵月宁也走了,牢房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偶尔从别的牢房里传出嘶吼或是歇斯底里的哭声,也总是没响几下,就被牢头喝止。
贺兰若英维持着原来的姿势躺了许久,才慢慢坐起身,一点点挪到先前的位置继续靠在墙面上,一只手抓起从黑耀身上落下的衣服。
那其实是他的外袍,原本是光华亮丽的紫色,现在却污得快成了黑色。
贺兰若英将衣服抱进怀里,突然仰天大笑,阵阵颤抖的笑声回荡在牢房中,听得人心惊。
夜深,屋里的烛火依旧烧得通亮,小顺子进了屋,拿起剪子剪暗几支烛火,小林子随即也走上前,将披风铺展开,小声道:「皇上,回西屋躺会儿吧。」
「是啊,您都熬了两夜,今晚换奴才来给主子守夜吧。」小顺子收起剪子,走到床前放下帐子。
「朕还想陪他一晚,你们去外面睡吧,有事了朕会唤你们的。」贺兰若明放下手里的折子,推开小林子递上来的披风。
「皇上,您明早要上朝,又要割血给皇后主子,不好好养身子是不行的。」
「朕明白,明夜朕会好好休息。」
贺兰若明挥了挥手,遣退了二人,然后起身走到靠窗的贵妃榻边,从一青瓷瓶里舀起一勺檀香粉,尽数倒在了粉青色的三足香炉里,又用莲花形的香拓轻压一下,最后将香粉点燃。
沈敛的香气弥漫开,贺兰若明深吸了口气,撩起床帐坐到床沿边,静静看着楚熙然。
「朕明日会下旨处斩贺兰嘉德父子及霍氏一族。至于那些参与谋反的官员大臣,也会一律处死,还有他们的家人,我一个都不会留。我知道,你一定会反对,可是在这个龙椅上坐着,有些事即使不忍也必须狠下心来决断。
「先皇去世时,就告戒过我要随时注意贺兰嘉德。他当年念在兄弟情分放了他一条生路,谁知却埋下隐患,为此即使他在弥留之际都还在后悔。这些年我一直派人盯着贺兰嘉德,果然让我查到他有心谋反,我便将计就计,故意去湘西暗访。
「如我所料,他们早就蠢蠢欲动,只是我没想到他们居然会用巫蛊之术。好在我早已布局妥当,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包括我算准了你一定会回来帮我。
「我让影卫听你的命令行动,安排了穆家军的人先后分批乔装潜入湘西等候指令,我还让锦衣卫盯着朝中各大臣的动向,甚至在宫中也有苏念瑶和穆云。说起来,你只知道苏念瑶是暗卫,却不知道穆云就是为了盯着霍飞儿才进宫的。
「朕早和穆老将军达成共识,他助我铲除叛党,我允他安然告老还乡,而且穆云早有心上人,等事成后我会亲自为她赐婚,谁知后来穆云差点死在后宫,让穆老将军气极了霍氏,这计划反而因祸得福,加快了铲除叛党的速度。对了,赵月茹倒是个意外,没想到进了宫你会和她谈得来,她也一直帮着你,倒让我想到了当年的纳兰,他们真不愧是表姐妹,都和你投缘得很,我还真有点吃醋。
「你看,我自认计划好一切,唯独漏算了你会因此丢掉性命。赵月宁说得对,我该把你推得远远的,而不是将你拉进这个局,说到底我还是和以前一样自私。
「你一走就是四年,我足足等了四年。第一年的时候我对自己说,明年你会回来的。到了第二年,我又对自己说,再给你一年的时间。第三年后,我会忍不住想,你是不是已经成亲了,那我还要等什么呢?
「所以我想着,既然如此,就让小林子去找你,你知道我出事就一定会回来的,一旦你回来,我便再不会让你走。
「当年说什么放你自由,心里却是千万个不肯,才会抱着希望一等再等。不过我现在倒是想通了,等你醒了,我一定不拦你,你要自由你要走都行。我有太多责任和不得已,我不该拖着你跟着我一起受这种苦。」
贺兰若明长叹一声,伸手抹了把眼角的泪,再看楚熙然依旧一动不动,他干脆脱了鞋和外衣,顺着楚熙然身边躺了下来。
「熙然,我欠你的越来越多,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还了。」
又过了三天,当贺兰若明的手腕上留下第六道伤口的时候,楚熙然醒了。
贺兰若明就这么呆站在床边,流了满脸的泪也不自觉,倒是楚熙然先笑出了声,轻声骂了一句:「没用。」
在赵月宁的调养下,楚熙然恢复得极快,不过三两日就能下床,当下他就决定搬回坤宁宫,贺兰若明只是张了张嘴,最后还是点头同意。
一回到坤宁宫,楚熙然又变得深居简出,他将后宫的事都交给了庄妃打理,平日里只看看书或陪着太子练剑。贺兰若明也总是常来,一坐就是一整个下午,看着小太子腻在楚熙然的怀里撒娇,他便眼红的拎起他的领子甩到一边。
「父后又不是你一个人的!父皇真小气!」
这是贺兰若熙这几日里常爱说的话,每每楚熙然总是挑着眼角掩着笑瞧着他,直把贺兰若明看得心里都开满了花。
这夜,贺兰若明又留宿在了坤宁宫,只是他念在楚熙然身子刚好,只做了一回。
帮楚熙然清理好身体换上干净的里衣后,他的四肢又跟缠着猎物似的,怎么也不肯放开,还有一下没一下的咬着楚熙然的后颈,缱绻厮磨了好一会儿。
「累吗?」贺兰若明帮楚熙然揉着腰问道。
「嗯。」楚熙然点点头。
「那就睡吧。」贺兰若明替他拉好被子。
「明天该问斩了吧?」
「是,明日午时。」贺兰若明一怔,没想到楚熙然居然记得。
「我想去看看。」
「好。」
「还记不记得那时候我说过『等你的蛊拔了,咒除了,叛党都抓了,咱们再好好地谈』。」
「记得。」
「我想,明天过后,我也该离开了。」楚熙然半支起身,被褥顺势滑到腰间,露出一身情欲后的痕迹,「这几天我一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可我骗不了自己。」
「你知道了?」
「我不是傻子,你每一步都计划得这么好,我又怎么会感觉不到?」
贺兰若明跟着坐起身,拉起被子裹住楚熙然,而后转身下了床。
「明天我会安排马车送你。」
「谢谢。」
「不能多留几天?琦儿会难过的。」贺兰若明背对着楚熙然穿上外袍,看似随意,可僵硬的动作却明显让人感觉到他的紧张。
「不留了,怕自己舍不得。」楚熙然赤着脚走下地,从后抱住了贺兰若明,「我并没有生你的气,我只是累了,一次又一次,即使看得到真心也还是会累的。」
「是不是以后再也不会回来?」
楚熙然点头,「或许我该找个平凡的女子成一个家,再生几个娃,也算延续了楚家的血脉,对得起九泉下的爹爹。」
「那样也好,」贺兰若明红了眼,却硬忍着没有让它掉下来,「我还有些折子未批,你先睡吧。」
贺兰若明几乎是夺门而出,身影踉跄,着实狼狈,楚熙然就这么围着被子翘着二郎腿坐在床边看着,直到小顺子不明所以地跑进来。
「主子,皇上这是怎么了?」
「没事,他自作自受!」楚熙然笑着倒回床上。
第二日正午前,贺兰若明和楚熙然来到了京城东面的刑场,两人都换了便服,坐在刑场边一家很隐蔽的二楼包间里,透过半开的窗户看着外头。
行刑场处在闹市,早被看热闹的百姓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眼看着太阳一点点挪到头顶,就快要到午时。
就在这时,人群中忽地让出一条道,一身黑衣的黑麟推着一辆竹制的小车走了进来,车上坐着的正是已经清醒的黑耀。
「你们是谁?」守卫的官兵执矛拦截。
「皇上特许我们见死囚最后一面。」黑麟拿出令牌。
龙纹的金造令牌熠熠夺目,行刑官跪地接牌,官兵的长矛也在同一时刻收回。
黑麟推着黑耀走到被反绑跪地的贺兰若英面前,而后退开几步。
黑耀面对着狼狈不堪的贺兰若英,只问了一句话,「在你死前能不能告诉我,这些年你对我,可曾有过一分真心?」
「那你对向阿朵可有过一分真心?」贺兰若英反问。
「没有。」
「我亦如此。」
「好,我懂了。」黑耀冷淡地点点头,一张毫无血色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喜怒哀伤,而后他转过脸对身后的黑麟道:「我们走吧。」
「现在走?」
「这场上的人都与我无关,为什么不走?你知道我向来不是爱凑热闹的人。」
「好,那我们回去!」
黑耀推着车转过身,朝着来路而去。
就在他走出五步之遥的距离后,但听行刑官高声道:「午时到,行刑!」
「真的不送送他?」迎着他们的是等在一边的赵月宁。
「送谁?」
「贺兰若英。」
黑耀闭上眼,仰起头面朝天空复又张开,淡漠的眼里不见一丝悲伤。
「他是谁?」
血流成河的刑场,飘着浓烈的腥气,直让人想吐。
贺兰若明关上窗,倒了杯茶送到楚熙然嘴边,柔声道:「润润喉。」
「谢谢。」接过茶一饮而尽,楚熙然将瓷杯在手心里转了几圈,忽尔问道:「黑耀那样的人,怎么会跟了贺兰若英?」
「我记得,贺兰若英和齐将军小时候总是一块玩的,直到贺兰嘉德被贬为庶人发配湘西。」
「看来齐将军并没有念私情。」
「你错了,他已经帮了贺兰若英。不过不是帮他逃跑,而是帮他演了一出戏。」贺兰若明说到这,脸上泛起一抹苦笑,「这一点上,他倒是和我有些像。」
「你是说……」
「若今日换成是我被抓被斩,你会想替我报仇吗?」
「会。」
「黑耀也是这样的人。所以贺兰若英知道,即使他会伤心,即使让他恨自己一辈子,也总比担心自己死后,让他活在痛苦中日日夜夜惦记着仇恨的好!换作是我,也会这么做。」
「你们果然是有血缘的兄弟,就连算计起自己在乎的人都是一个德性。和你们在一起,总是要想你们哪一时是真又哪一时是假,搞得自己也跟着疑心重重。」
「所以你才下了决心要走?」
「是啊,该走了。」楚熙然放下瓷碗,微笑着道:「你不会反悔了吧?」
「不会。」贺兰若明无奈地摇着头,笑得有些局促,「马车已经在外头等着,我还给你备了箱银子,就当是提前送你的大婚之礼,虽然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娶亲,可我估摸着你也不会通知我的,倒不如先将礼送上,别显得我这个当皇帝的小气了。」
「那就先谢了。」楚熙然说着,从腰间取下那枚汉白玉龙凤鸡心佩塞到了贺兰若明手上,「这个也还你,我想我是用不着也不会再用了,不如以后给了你的新皇后,记得娶个贤慧温柔些的,再给你多生几个皇子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