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知然被李云魄责罪时,为抵消罪罚交出来的,李云魄用不了它,就将它放回了封刀城的禁地,不日前我们去藏宾楼时就向李云魄讨了来。”
接过凌霜剑,风辄龄认真地直视他的双眼:“你许了他甚么?”
他只是笑笑,风辄龄也看不明白,只觉得他目光轻柔,没了往日的凌盛苛刻,恍然如当年的聂家少主。
“碎雨轻寒,三更醒,还须醉,古作墨香今时嗅,渐行渐远,辨不知画中,谁人似我。”李长静走近那孩子,“他年纪如焕儿大小,怎承受得住灭族之痛?”
风辄龄淡淡轻语:“旁人之事,本与你无关。”
“我想留下他。”似不曾听到风辄龄的话。
“你”风辄龄惊疑地看向李长静,他竟要将这孩子收留,“即便你对他有许多期许,他是从仇恨中活下来的,只要有仇恨,这个孩子就不会安生。”
“没有了该恨的人,就不会知道该如何去恨了。”
听了这话,风辄龄多了一些苦闷,不知道该对他说甚么好:“你又许了他甚么?”
“无良之人怎比得上凌霜剑来得重要。”眼中迸发冷厉,心中已然燃烧怒火。
皓月正高,还有半个月便又是一个十五月圆。
白衣无暇,似被月光笼上一层华纱。他已至匪贼的寨门外,寨子里的通天灯火烧亮了整个上空,熏烤的肉香和酒冲的汗气和着脂粉的味道掠过他的鼻头。男人粗悍的声音,女人尖细的嗔骂高台上的人没甚么心思巡视四周动静,不知从哪里弄来了酒肉,几个人凑在一起喝酒吃肉起来。
从怀中取出写好的拜帖,扔到正吃酒的一人身上,惊扰了他们。李长静道:“烦请通报你家主人,我自益州来,专程来拜访你家主人。”
一人懵头懵脑地拿了拜帖进了寨子,其他人警惕地拿了刀剑防备。不一会那人出来说是当家的在寨子里等他,领了李长静进去。
一团篝火边,头头正搂着艳妆女人喝酒,地上是散落的骨头和破碎的酒罐。头头的脖子上还带了新伤脱痂的的刀疤,一身健硕的肌理显示着力量的强大。
瞥一眼来人,见李长静一副孱弱的书生模样,他似乎来了兴趣,松开了搂紧的美人,起身来将李长静细细地打量了一番。
也不知何时起,躁闹的声音就停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随头头落到了李长静的身上。
李长静向他作揖:“鄙人姓李,自益州来。前些日子闻说了寨主大名,特来拜访。”
“大名?”仿若听见笑话般,他冷笑了几声,手疾如风,二指之力已实实地扣在了李长静的脖颈上,挑逗道,“真是怪了,明明一头白发,却生得眉清目秀,细皮嫩肉的,连我这寨子里的女人也没这般标致。”
说着说着,另一只手就不安分地开始游走在李长静的脸颊上。李长静不逃躲地迎上他的目光,他眼中顿时闪过恐惧,整个人踉跄后退,受怕地指着李长静:“你你是甚么东西?”
“千年修成的妖孽,闻得岐山上赵贤良大寨主的威名,特来拜见。原以为寨主天不怕地不怕,今日寨主这般模样,难道真是怕了我不成。”李长静淡如白水地说道。
赵贤良受惊,众人皆抽刀怒指李长静,赵贤良稍微平静了心上前来在火光中真真看清了李长静的模样,不过是灵透的一双血眼,乍一看着实吓人,看得仔细了也不过只是个人。
赵贤良大了胆子,示意下面的人收了利器。李长静走近了赵贤良,直直地盯住了他的双眼,笑问:“听说七日前赵大寨主干了一票买卖,收获颇多”
“怎么,就凭你这副柴骨也想加入?”
众人哄笑,李长静轻抿唇角,牵开一抹薄笑:“我以为这世上再也无人能沾染得了我这双手的血腥味,真没想到还有赵大寨主。”
这话带着寒凉,赵贤良不禁打了个寒颤,硬着头皮拉下了狠脸斥问:“你究竟何人,难不成是来此给人报仇的?”
提了报仇二字,方才收起的刀刃又唰唰地拔了出来。
“七日前,赵大寨主可烧杀抢尽了离此地二十里地的一个村子?”
“烧杀抢尽?”赵贤良将刀扛在肩上,笑道,“是我做的。官有官道,匪有匪道,我若杀了你的家人你来为他们报仇就要看你的本事了,你若是官,要么抄了我这寨子抓了我的人,要么今日你就得留下,若你既非官又非报仇,在这桩案子里你就只有死路一条。”
不过眨眼之间,李长静疾步上前,只见血色迸溅,染红了李长静的身前白衣。血色斑驳,犹如一月正烂的红梅。赵贤良手中的刀哐当落下,惊瞪着的眼珠子再也收不回,他死硬地倒在自己的血泊里。李长静站在原地,右手还滴淌着他身上的血,只是面目如霜,任火光如何烈烈妖娆,也暖不了半分。
“我是千年修成的妖孽,食恶人之心得道。七日前曾屠村之人,今日在此处,谁也逃不了。”
谁也逃不了。
那一夜,火光漫天,自李云魄那处得来的画像上,李长静记住了所有人的脸,每一次出手都生生穿破他们的心脏。既然无良,要心何用。遍地的无心之尸,仿若真有妖孽横来。
原无瑕的白衣已寻不见雪色,他浅行慢步打开了山寨的大门,眨眼间便消失在守哨的几人眼中,真如修道的妖灵。
女人们醒来,惊叫破天。官府来时山寨中也只有零稀的几个活人,个个都将那妖孽模样描说得有形有声,说是那妖孽为了修身得道,专程来食恶人之心。不过一日之间,整个县城都传开了。
有个通身雪白的妖,阖着一双血眼,以恶人之心为食,修身得道。青楼的女子传唱他是只仙界放下人间除恶的白狐,于是不到一个月,有人就凑着钱盖了一座狐仙庙,塑了个通身雪白的狐身,贡果硕硕,鱼肉满堂,香火甚是鼎盛。
还没出门就听说贼匪被灭之事,出门狐仙之说又传得沸沸扬扬。少年自从街上回来后痴傻了几日,风辄龄又请了大夫来看,大夫又诊断无碍,等见到从外面回来的李长静时,少年的眼珠就一直盯着他转。
李长静问:“你叫甚么名字?”
少年不语,李长静又问:“灭你族人的贼匪已遭天谴,你可有去处?”
他低头不作声,李长静继续说道:“若你愿意,我便收你作门下。”
少年猛然抬头,眼睛一亮,即刻从床上起身朝李长静跪拜起来。
李长静扶起他,问:“你叫甚么名字?”
“我不知父母是谁,我是被村里人养大的,村里人叫我百家。”少年答得生涩,拳头握得紧紧的。
李长静微微一笑,温语:“日后你便随我左右,我传你文武。”
他再拜:“谢先生大恩。”
正要叩门,听屋中人谈得正好,李云魄住了手,留了送粥的丫头便转身离开了。
李长静看着风辄龄对少年道:“这些日子亲身照顾你的是这位风先生,日后也算你的师父。你身上的伤已恢复得差不多了,稍时我会向这里的主人家告辞,明日一早我们便启程回益州去,一路上教你几招称手的功夫防身,也顺道给你讲讲益州的事,免得你吃亏。”
第十八章:文武
人未归庄,家书先到。
程迎接到李长静的书信时正在院中处惩聂明焕。时间一晃,聂明焕已有程迎肩高,常年练武也让他晒黑了不少,脾性也愈渐变得暴躁起来。
昨日他领着一群庄客的孩子拔光了成员外家中圈养的鸡身上的毛,前日又将镇上一大户人家的藏书阁捣鼓了个遍,无论程迎如何罚他也不见他收敛。一到李长静外出时,他更是变本加厉起来,庄子外的人吃了他不少苦头。
合了书信,李长静深吸一口气,对聂明焕道:“我不管你心里怎么盘算的,你若因此毁了家业,我就是做了鬼也不会饶你。”
聂明焕不说话,闷声不响地跪着。
李长静一行人刚回庄,聂明焕就挥着短剑直直地朝李长静的心膛刺来。突然有人横腿踢来,聂明焕手上的剑被踢落,聂明焕整个人被他一张拍得后退。待聂深弦立定,才见李长静身前站了个与自己一般大的少年,他身后背了两把剑,一把钝口短剑,一把被粗布包裹,看不清模样。
拾起地上的短剑,递呈到聂明焕身前:“师父说,回来时第一个拿着剑冲过来的就是庄子的少主。”百家按着风辄龄教授的规矩拜见聂明焕,“我是庄主在外新收的弟子百家,拜见少主。”
李长静点头,十分满意。不过半月,就能将聂明焕手上的剑踢落了。一样的教法,聂明焕在武艺上的受教却不如百家的好。
瞥一眼百家,聂明焕不屑地从他手上拿过剑就离开,李长静叫住他:“阜阳的账目处理没有出错,先生交代的功课你也做好了,后天益州城中的灯会你可以去准备了,照例除了随行的家仆,你此次要何人随行?”
没有转头,聂明焕抬头随便一指正指在百家的脸上,然后漠然离开。百家傻愣在原地不知所以,风辄龄对李长静笑笑,道:“南重被派往金地赶不回来,我只知他会苦恼一番,他一指就要了百家,果然是要承继大业的样子。”
李长静皱着眉头,将百家叫到了书房,许久也未有所交代。
“师父为何发愁?”百家问。
虽看出了李长静为聂明焕要百家的事为难,风辄龄与李长静一样对此也没有任何办法。聂明焕在武艺上虽不如百家,可他却又许多计谋。百家虽有习武的天资,可今日的相处,李长静看到的是百家的憨实,若聂明焕稍稍想要对百家刷个手段,百家如何招架得住?
“若怕百家出事,有个人应该能帮你,却要看你的意思。”风辄龄轻语。
李长静的目光落到风辄龄身上:“何人?”
风辄龄微微一笑,仿若风语:“庄主夫人整日帮忙处理庄中事务难得出门,恰逢灯会,你何不带她出门看看。听说城南的庙门也会开,顺带求个平安回来。”
听着听着李长静心里愈觉得不舒坦,这么多年了,二人见面她从来没有少过礼数,一点暖面都没有,除了庄子里的事务外,她也只捡聂明焕的事和他说话。
蹙眉不解,风辄龄也知让他请程迎一同出庄实在为难。正在此时,程迎由丫鬟陪同叩门而入,依礼问安。对李长静道:“城中百宝斋的老板邀妾身看新进的珠宝首饰,可妾身只懂得珍珠绫罗却不懂宝石,不知庄主可愿抽身陪同前往为妾身拿个主意?”
正苦恼时程迎竟能如此知晓事故,赶上了灭李长静的当头之急。李长静抬头看程迎,这屋子里,其实三人心知肚明。她出身商贾,甚么样的珠宝玉器不曾见过,嫁于聂容丰后也是坐享富贵,人间究竟有几件宝物不曾入得她眼是屈指可数。
“由你决定。”许久,李长静才恍恍惚惚回了她这四个字。
程迎告退,一来一去甚是利索。
“不用顾及庄子,我会留下来看着”
“一起罢。”李长静打断风辄龄的话,“庄子里有管家,你帮我去看看别苑的黄花开了没有,新种的梅花可有枯,刘伯一个人我不放心。”
“好。”风辄龄温笑答应。
百家识大局,没有插一句话,只知后天陪少主去灯会,心中那个正烦恼要如何与聂明焕好好相处。一路上听随行的人说锦绣山庄的少主脾性暴躁,百户庄客里难得有一家不曾受他祸害。
“他为何要收你作弟子?”灯会上聂明焕似随口问了一句。
百家实话答道:“我生活的村子被山匪杀光了,幸得师父慈善收我作门下,给我安身之处。”
正向前的双足停了下来,街上的往来的人群摩肩接踵。他直直地看着百家,百家脸红地低了头,听他轻蔑道:“慈善?他让人灭了你的族人再收你做弟子好让你对他感恩戴德,他这些糊弄人的伎俩竟能将你骗了。”
百家一怔,而后急急地拉住聂明焕的衣袖解释:“灭了村子的不是师父,我这条命是师父救回来的。山上的贼匪已被狐妖所灭,整个洪州城都知道,洪州城还给狐妖立了庙。”
聂深弦厌恶地甩开百家的手,冷冷道:“你还真把他当神了!”
话落,背上的短剑出鞘,冰冷地横在聂明焕的脖子上,周围的人惊恐地散开了,都忙着躲得远远的。聂明焕看着他手里的短剑丝毫不屑,一点畏惧之色也没有。
“不许你对师父无礼!”百家急色责斥。
聂明焕不以为然地笑笑:“剑在离我近些,力道再大些,他许你在我身边要你做的不就是找个机会杀了我么?”
百家憋回了气,将剑收回鞘中,憋红了脸吐了口气:“早知你对谁都如此,就不该搭理你。”
聂明焕一听,饶有兴致地又打量了百家一番,一副纨绔模样懒散道
:“本公子要搭理谁谁都拦不住,也管不了,本公子倒是想体会体会你怎么个不搭理我法。”
话罢,洋洋招了随行的人离去,将百家冷在了原地。程迎终于松了口气,李长静放开她的手,继续前行。
回庄后,还未将茶水沾湿嘴,就见聂明焕堵着一口气回来,甚么话也不说,一回到自己屋里就开始摔起东西来。难得见他摔自己屋里的东西,常日里他摔的都是别人家的东西。李长静唇角微扬,招来随后回来的百家,不等李长静问,百家就先回报了:“我言辞上争不过他就不与他争,对他冷淡些他就被气着了。”
“你怎么对他的?”李长静托了茶盏笑问。
“我甚么都顺着他的意,他是少主子,他要甚么我就应他甚么,就是不跟他多说一句话,回来的时候他就这样子了。”
李长静浅酌了一口茶,心情大好,从嘴角笑到了眉梢。从盒子里取出一串钥匙放在百家身前,道:“这是城南别苑的钥匙,这个月月底你就随风师父住在那里,多招几个家仆伺候你们的起居饮食。你与焕儿一同住在这庄子里我怕你吃他的亏。他本来没甚么坏心眼,只是心里恨着我,会将气撒在你身上。你在别苑没甚么要紧事常日里就不要回庄子了,年底我会接你回庄团圆,你需要甚么就对风师父说,他会待你如自家的孩子。你也不必拘谨,将那里视作自己的家,待你弱冠,我就将那里交给你以作日后嫁娶安身之地。”
百家心中顿时一阵空落,微微低眉:“师父是要让我离开么。”
李长静轻抚他的头,温笑:“日后这庄子是要交给焕儿的,凭他一人之礼我怕有个万一,你有学武的聪资,师父想让你先学好本事好待我百年之后替我帮他照顾这庄子,以你的品性我信得过,这担子放在你身上我才放心。”
听了这番话,百家稍稍舒了口气,点头答应了李长静的事,道:“师父放心,我一定会学好本事回来报答师父。”
李长静又取出了一个小木盒放到他手中:“这是我才村子里拾得的玉环,你将它留在身边作个念想。”
接过木盒,百家向李长静跪叩,谢恩。
将百家送来别苑时未见风辄龄。满园的黄花正开得灿烂,到处幽香。梅树新剪了枝桠,倚楼而长的梧桐落了一地秋黄。
李长静青衣束身,走在园中似一浮绿藻,走得干净利落。
百家养着笑脸欢喜地看着园子里的景致,除了锦绣山庄外,他还从未住过这么好的地方。
跟在李长静身后,穿过九环十廊才到了住的厢房,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还添置了新的被褥,纯白的净瓶里插了几支新剪的黄花,仿若有人专程插上等着谁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