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赐人也懒得跟他斗嘴,慢悠悠的说道,「是啊,就这么点孝心,都被你看到了。」
如意张着嘴巴瞪着他,想说点甚么,可又不知道说甚么好。吴赐人瞥了他一眼,也没说话,不过脸上的神情再明白不过了,那就是……嫌他烦了呗。
他咳嗽了两声,尴尬的问道,「你伤得这么重,还不在家里好好养着,天天进城干甚么?」
吴赐人理所当然的说,「进城卖菜,养家糊口啊,不然你以为干甚么?」
如意磨了磨牙,闭紧了嘴巴看着他,心里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当初曾家发迹,是因为那打渔的先祖救起了龙母的爱女,龙母为了答谢他,就送了一块吉祥如意的玉坠,那块玉,其实便是他们姐弟两人的原身。
凡间之人,若是有了他们姐弟两个,便可以吉祥如意,事事顺心。
那人得了这玉坠,晓得这玉的贵重,便随身佩戴。隔天再出海撒网,竟捞出件价值连城的石砚来,渔夫自然不懂得那东西的好处,拿去献给了县官,一路献上,直至天子手中。因此否极泰来,不但名利双收,还荫泽子孙。
这个乡下的吴赐人,真是蠢笨无知,又不识货,他可是如意,虽然如今只有他一个在身旁,可这人从今往后,若是想要再倒霉些,只怕是难上加难了。只怕再过半月,这人走起运来,便再也不必进城贩菜,苦苦维持生计了。
老太太晚上回来,吴赐人收拾干凈手边的东西,凑了过去接老太太的竹篮子。如意也跟着凑了过去,满心的好奇,不知道老太太出了一趟门带了甚么回来。
竹篮子里有各式各样绣好的香包,还有大小不一外形各异的木头梳子,如意比较喜欢的是那些打得很精致的结,拿起来就放不下了。
「你是要拿这些去城里卖么?」他问吴赐人。
吴赐人看他把那些如意同心结拿来手里翻来覆去的看,应该是真心喜欢,就说他,「还有前一阵儿收的胭脂水粉,你要不要也仔细瞧瞧。」
如意瞪了他一眼,没些好气的说,「不敢班门弄斧。」
老太太坐了一会儿,喝了口吴赐人端过来的凉茶,突然问吴赐人,「阿衡啊,就快初十五了,城里那个空云寺,咱们甚么时候去拜拜。」
如意偷偷的瞥了吴赐人一眼,看他脸上一副不快却又强忍的神情,实在让人忍俊不禁。
吴赐人半天才不情不愿的说,「娘,那地方香火太旺,人山人海的,去了把你挤着了怎么办?」
如意在心里偷笑,这人怎么犯傻了,这香火越旺,老人家才越要去啊!
果不其然,就听老太太眉头一皱,说,「这孩子,香火旺就是说灵验啊,当然要去啊!你跟我一起去,百万也去,咱们去庙里求个签。」
如意看着吴赐人那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的神情就觉得可乐。等老太太回去歇着了,如意拿胳膊捅了捅他,问说,「喂,你干麻那么讨厌空云寺啊?」
吴赐人一张脸沉得厉害,恼火的骂道,「一群多管闲事的,有甚么好拜的?」
如意听着好奇,说,「谁多管闲事啊?」
吴赐人扫他一眼,突然问道,「你去了空云寺,就不怕被人认出来么?」
如意心里咯噔了一下,立刻瞪着吴赐人。
吴赐人点了点头,又说道,「你被捉倒也算了,只是别连累了我。」
如意瞪了他一眼,不甘心的说,「怎么会那么倒霉!」
他和姐姐一直都在曾府深居简出,见过的人一个手的手指头都数得过来,更不要说被人认出来了。
吴赐人打了个哈欠,说,「不说这些,我要睡了。」
如意悻悻的跟他去洗漱了,心里却打好了小算盘。这人明日怕是要进城,不如他也一同前去,顺便也探探曾府的风声,看看情势究竟如何了。
第二章
天还没亮,如意就跟着吴赐人起来了,只不过吴赐人在那里精神抖擞的穿衣裳,如意却是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这实在不怪如意。一宿没睡好,又天没亮就起床,菩萨也要变夜叉。
吴赐人自己担了两筐菜,让如意提一个竹篮,如意提了提,下巴都要掉下来了,问说,「怎么这么沉?」
又去提吴赐人的筐,却比他的还重许多。他想着吴赐人身上的伤,不由得就有些生气,说,「你这是要钱不要命!」
钱甚么时候不可以再挣,身体没了,那就甚么都没了。
吴赐人却毫不在意,说,「你困了就回去睡。」
如意气得想跺脚。
就算再怎么穷命的人,有他陪在身边,也会财源滚滚,心想事成的。这个人怎么这么死心眼,非要这么辛苦?
其实去不去城里卖菜,又有甚么分别?就算吴赐人坐在家里吃饱了就睡,只要有他在,也一样会财源广进,万事遂心。
只是这话当然不能对吴赐人说。
吴赐人已经挑起担子走人了,如意磨了磨牙,心想,算了,便陪这人进一次城。
便吃力的拎着竹篮,跟在吴赐人身后。
进了城后,吴赐人也不许他乱跑,留他一个站在街角,自己却仍旧担菜去卖。如意正好走得脚痛,也懒得跟他沿街叫卖,便守着竹篮歇口气,一面好奇的看着沿街慢慢走下去的吴赐人。
如意揉着胳膊,正看着他的背影出神,突然听到身后有人问他,「小兄弟,你这豆米怎么个卖法?」
如意回过神来,眼前站的这人看起来有些面善,倒像是个教书先生,穿着也富贵,怎么也不像是亲自出门买菜的主儿,便用手护住竹篮,笑嘻嘻的说,「一吊钱卖一粒。」
他在这里漫天要价,那人却也不恼,笑着说,「难道是金豆米不成?」
如意看着吴赐人已经放下了担子,正在那里拭汗,大约是被街上的人唤住了,漫不经心的说道,「你罗嗦甚么?你想买,小爷我还不想卖呢。」
那人笑了起来,说,「是,家小业小,我能出多少?小兄弟自然是不希罕的,只是怎么偏偏跟着人贩起菜来。若是日后想做别的营生,这街上东头第三家就是我的铺子,你可记得了,我姓古,单名一个非字。」
古非说完,笑了笑,转身走开了。
如意听得似懂非懂,便疑心起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难道这人竟晓得自己是哪个不成?
如意想到这里,打了个激灵,想,看他也是个寻常人,如何能识破自己?又想,要不然,难道那古非……他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人,放着温香软玉的女子不爱,偏偏喜欢那些和自己一般无二的少年郎。那个曾少爷旧日里有个同窗,是极其要好的,听说就好此道。
如意摸了摸自己的脸,心中突然一阵儿恶寒,想,真是林子大了,甚么鸟都有。
他刚从曾府里爬出来的时候,也是怕被官府的人瞧见,故意把脸弄得污脏,所以在街面上游荡了好几个来回,都没有人来招惹他。只有吴赐人,怎么那么巧,偏偏就被他撞上了。
如意想起那时的情形就觉得好笑,吴赐人被他绊倒在地,样子真是狼狈之极,跟他那张冷冰冰的脸一点儿也不搭调,想想就忍不住乐。但他一想到吴赐人身上的那道伤口,却又笑不出来了,心口被揪得有点紧,那么深的一道伤,他看着都觉着疼,这个人却还要出来挣钱养家。
吴赐人半路被人叫住,站在街上说了好半天的话,等他走了过来,如意便忍不住问他,「刚才怎么了?」
吴赐人见他问起,就说,「没怎么,不过是朱家妈妈问我的生辰。」
如意想了一想,便笑得不怀好意,说,「难道是要与你说亲?」
吴赐人不以为然,说,「她的小孙儿生了病,总也医不好。昨夜里梦了个法子,要求个贵人相帮,所以问我生辰。」
如意听得惊奇,便笑话他道,「那生辰可对上了?」
吴赐人瞥了他一眼,皱了皱眉头,却没有说话。
如意哪里知道他心里想甚么,便问他,「那你便是她梦到的贵人了?」
吴赐人听罢便冷笑一声,说,「我去做她的贵人倒也无妨,就怕有人要做我的灾星。」
如意听得不甚明白,也没有细细追问,倒是吴赐人,接过他手里的竹篮,领着他去了家裁缝店。
小伙计瞧了瞧他的身量,去后面翻捡了半天,就拿了件腰身都差不多的半新衣裳出来了。
吴赐人扯着那件衣裳在他身上比了比,大约是满意了,付了钱,又把竹篮给了那小伙计。
如意瞧着那件旧衣裳,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吴赐人见他这样,就说,「这是旧衣裳,你嫌弃?」
如意连忙摇了摇头,嘴里一阵泛苦,半天没说话。
这些衣裳都是吉祥一针一线缝出来,做给那位曾家小少爷穿的,他又怎么会不认得?
吴赐人望了他一阵儿,突然说,「虽然穿过了,但还是好的,洗干净了一样穿。」
如意闷闷的说,「我没有嫌弃!」
小伙计提着空竹篮出来还他们,听到了,便笑着同吴赐人说,「令弟倒是好相貌,正配得起这衣裳。其实还有几件,若是你要,便宜些也卖了,整日堆在这里尽招灰。」
如意的心口疼了一下,不为别的,就为了吉祥。
吴赐人瞥了他一眼,问那小伙计说,「那先赊着成么?」
小伙计眉开眼笑的说道,「成,怎么不成,我还信不过你么?」
吴赐人也不问他,又去挑了几件出来。如意眼看着吴赐人把给他买的那几件衣裳仔细的收起包好,心头突然泛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眼睛也有些酸酸的,他慌忙的揉了揉,没好气的想,怕是起得早了,等回去要好好睡一觉才成。
吴赐人收拾好了,见他还傻傻站在那里,便抓着他的手,拉了他出去。
如意回过神来,咳嗽了两声,说,「我穿穿旧衣裳倒也无妨。不过等老爷发了财,可要给我绫罗绸缎穿。」
吴赐人不以为然的说道,「人穿衣裳,不过为了遮羞保暖罢了。衣裳再好,又能怎样?」
如意愣了一下,这样的话,他从前也对吉祥说过。
如意把头一扭,故意说道,「人靠衣裳马靠鞍,你连这都不懂么?你啊,也就是一辈子的穷命了。」
吴赐人也不和他争辩,挑起担子,问他,「你要吃青糕么?」
如意顿时眉开眼笑,连连的说道,「要要要!还要碗糖水喝!」
吴赐人好笑了起来,果然在茶水摊上歇住了脚,买了青糕,又给他要了酸梅汁,自己却只拿了碗凉茶。如意话都说出口,也不好收回,只好低头喝水。
糖水又酸又甜,喝下去浑身都舒坦,可他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这人挣钱不易,自己不过凉茶一碗罢了,却给他买了糖水。如意看了看吴赐人的碗,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刚要开口说话,吴赐人也不知听到了甚么,却突然仰起脸来,有些出神的朝半空看去。
如意随着他的目光,也去望那如洗的碧空,却只看到一只灰黑色的鹞子,如墨点一般,高高的飞着。如意心里一松,想,这有甚么好瞧的。只是看到吴赐人看得那样出神,心底却无端的抖了一下,到嘴边的话,也突然忘记了。
那只鹞子飞远了,瞧不见了,吴赐人这才低下了头去,慢慢的喝着碗里的凉茶。
如意犹豫了一下,就去扯吴赐人的手腕,吴赐人烦躁的抬头看他,眼里都是凶光,大约是想着心事,突然被他打断,所以这样的不快。
如意僵在那里,脑海里一片空白,勉强的笑了笑,说,「我要喝你的凉茶。」
说完就把自己的碗推了过去,换了吴赐人的茶碗回来,把头埋得低低的,一口口的喝着那碗其实根本没甚么味道的凉茶。
他的心怦怦直跳,简直就好像要从喉咙里窜出来似的,心里又难堪又害怕,竟然出了一身的冷汗。
自从有知觉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这么害怕过。
对他来说,无论是做龙宫里那尾无忧无虑的玉鲤鱼,还是做曾家的奴仆,都是一样的令人痛恨。天天月月年年,都被禁锢在一个地方,看着一样的风景,他宁肯死,也不愿过那么乏味的日子。
可这一百多年,他却一直忍耐着,老老实实的待在曾府。他之所以那么做,只是为了吉祥,为了那个与他血肉相连,一胞所生的吉祥。
因为龙母曾经吩咐过,等到曾家三代之后,他和吉祥就可以回去了。但在那之前,不许离开曾家半步。
吉祥喜欢上了那个曾家少爷,他知道以后,不过骂了吉祥几句罢了。
就算是后来吉祥坏了那个曾家少爷的姻缘,他也没有怎样。只是从那以后,曾府里一日不如一日,官府来查封时,更是树倒猢狲散,一副凄凉破败的景象。
她做出这样的蠢事,迟早会被龙母知道,那时他们两个必死无疑,就算是逃到天涯海角也没用。吉祥在他面前以泪洗面,他却只是安慰她,算了,没几日好活的,你想做甚么就去做,免得死之前又后悔。
那时他也没有觉着害怕,只是有些可惜。
可是刚才面对吴赐人的时候,他竟然会害怕得想要转身逃跑。没有起身,也不过是因为腿都软了而已。
这个人不知不觉间流露出的那种气势吓到了他。
或许是灵识所感,又或许是天生趋利避害的本能,如意隐约的察觉到,这个人绝非寻常。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不该和这个人扯上关系。
如意一口口的喝着碗里的凉茶,不敢再抬头,心里却已经偷偷转起了逃跑的念头。
吴赐人瞧他一眼,说,「要走便走,怕甚么?」
他不知道阿衡是从哪里来的,从前身边围着的都是些甚么人。他只知道这个人的嘴巴虽然坏,翻脸比翻书还快,心底却是好的,为甚么别人都看不到呢?
如意想不通,悻悻的踢开脚下的石子,走到前面去了。
回去的时候,吴赐人要先去后面的河里洗身,如意一路跟他走回来,也出了一身的汗,正难受着呢,便一同跟去了。
如意也是很久没有玩水了,下到河里,乐得跟疯了似的,哪里还记得回家?玩到兴起,竟然大着胆子捉弄起吴赐人,把河里的水拼命朝他身上撩,看他措不及手,一副狼狈的样子,便忍不住哈哈大笑。吴赐人不快的说了他一句,哪里有用?结果火一上来,就把他拦腰抱住了。
吴赐人的力气比他大多了,把他紧紧的钳制在怀中,他越不老实,吴赐人就越发的用力。
吴赐人既然抓紧了他,索性用力的帮他洗身,倒好像他有多脏似的。如意忍了一会儿,终于忍无可忍,大声喊道,「皮都要被你搓掉了!」
吴赐人不紧不慢的说,「你这身皮很金贵么?哦,忘记了问,我听人说有种妖怪呢,就是拿张人皮描一描……」
如意浑身的恶寒,连忙打断了吴赐人,气哼哼的说,「行了行了,我看着像那么恶心的妖怪么?」
吴赐人笑了起来,不经意般的说道,「怎么?你看那花朵鲜艳,必然有刺扎手,你看飞蛾斑斓,翅上却带着毒粉,这世上的飞禽走兽,若是太过美好了,必然另有龌龊。」
如意愣在那里,心头突然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半晌,才讷讷的问了一句,「你是……在称赞我长得好看?」
他本该生气的,可他不但一点儿都不生气,反倒有些欢喜,有些着急,有些忐忑不安。
吴赐人安静了半天,终于笑了一下,说,「你这么想,也是件好事。」
如意气闷的翻了翻眼睛,知道从这人的嘴中,是绝对听不到好话了。
吴赐人力气大,如此这般的帮他洗身,他可是消受不起,不过片刻,终于忍不住又求饶道:「实在受不了了,我自己洗成不成?一定洗得干干净净,一定让您看着满意成不成?」
吴赐人慢悠悠的说,「就快完了。」
如意被他抓得紧,只好哭丧着脸,说,「你干脆一棒子打死我,我赶去投个胎,那不是更干净?」
吴赐人笑了起来,把他搂得越发紧了,口里说道,「你若死了,谁来替我和娘做饭吃?」
如意欲哭无泪,只觉得皮都要被这人擦掉一层,最后吴赐人终于帮他洗干净了,这才放开他,说:「原来不是画皮。」
如意回过头去,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说:「我天生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