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再大了些,便很想再亲近涤阳些,宫里再无他人,他倒也不觉著寂寞,只是涤阳回来,总是这样淡淡的对他,他便忍不住有些难过。
涤阳有时在园中自弈,见他凝神沉思,棋盘上黑白分明,他有时便想,我也快快的学来,便能与涤阳一同坐在那里。
涤阳也肯教他,却并不唤他一同对弈。他曾坐在涤阳对面,想要这人多看两眼,却只是被杀得片甲不留,无奈得很。
涤阳败了他,却又耐心指点他,告诉他究竟错在哪里,教他如何布局,也没有丝毫的厌烦。
他那时便想,不知何时能败了涤阳。却不曾想过,若是败了涤阳,他又待如何。
等到了再大些的时候,似乎怎样也吃不饱,他却不曾告诉涤阳,直到有一日涤阳回来,见他摘园中尚未成熟的果实来吃,似乎吃了一惊。
他恳求涤阳责罚,涤阳却只是说,「你已长大成人,不必再留我宫中。」
他万万不曾想到,涤阳竟然要将他赶出宫中。
涤阳似乎并不是玩笑,说罢便用指尖点他额头,默默念咒,一面说道,「从此一别,便如路人。」
涤阳似乎想要他忘记,只是那一日他永世也难忘记。
涤阳只在他身上留了封书信,也不写他姓名,也不写他来历,只写他本是金翅大鹏鸟,该以龙为食,教他前去东海捕食,又写了他的生辰在上,再无别话。
便是後来他在仙宫被天帝封为衡山君,掌管仙宫一切律例,他也不曾忘记过涤阳。
人人都说他冷漠,说他不近人情,他却也不以为意。他并不觉著哪里不对,哪里不好。彷佛他天生就该如此。
他时常路过四海,有时饿了,便捉起许多龙来,慢慢的拆吃下腹。许多年後,那种或明或暗,或强或弱的龙族气息,终於教他明白了当初涤阳抛弃他的真相。涤阳身上龙的气息,虽然几乎不可察觉,却仍是不能瞒得过他。
他与涤阳,天生来便是对头。
涤阳做的,并没有甚麽错处。
很多年後,他装作不经意般去涤阳宫里,仍旧装作甚麽都不记得的样子。涤阳见他却肯微微的笑,似乎也为他欢喜,只是不经意间的犹疑,却让他晓得了,这人其实是有些怕他的。
他也是有些难过,却仍旧止不住要去涤阳那里,就彷佛不由自主似的。
只是涤阳却常常不在,那时涤阳宫里也养了些閒人,有一个年老的弟子,还有一对鲤鱼精,也不知是涤阳在何处拾得了的。
他那时从未想过,日後竟然会与那对鲤鱼精生出这许多的纠缠。
涤阳将手点在他的额头,要他忘记一切,从此自立门户。
他可以装作忘记,装作从未相识,甚至装作不记得那人给他取的名字。
可如意在他的面前金蝉脱壳,空留下一个尸身,绝迹而去,他却再也无法假装。
他原本以为他可以不在意,以为可以忘记,却不知他也会那麽的伤心,那麽的愤怒。
如意走了,就好像把他的心也挖空了似的。
他不知如意是有意还是无心,只是要他从此忘记,装作并不在意,他却做不到。
他恨如意,恨这个人哄骗自己,诓了自己的飞羽,还设计陷害自己,想要对自己下忘忧,可他更恨自己,竟然丝毫不能放下。
他抱著如意冰冷的身体去寻龙女,问她,「你们龙族,有甚麽可以招魂的法子麽?」
龙女抚著如意的额头,半晌才说,「施这法术的人,实在是厉害的很,我不能帮他复原。」
他浑身发冷,就好像要死了一般。
龙女瞥他一眼,却又笑著问他,「不过我有招魂珠,可以保得他尸身不腐,你可要麽?」
他冷声说道,「这算甚麽?」
龙女莞尔,说,「这法术也与我们龙族的有些相似,只是厉害得很了。这人的魂魄或许去了别处,重生了体貌,你若是寻得见他,拿了过来,我舍命与你作法,说不得也便救他回来了。」
他心中震动异常,却隐约想到,如意小小的法力,如何能瞒得住他施那金蝉脱壳的法术,难道竟是涤阳在暗中相助不成?
龙女问他,「如何?」
他低头看著怀里的如意,又看看龙女,许久之後,终於低声说道,「好,那便多有劳烦了。」
龙女笑起来,说,「只是我腹中已有他人骨肉,孩儿他爹又入了牢,等再过些日月,这衣裳底下便瞒也瞒不住了,只怕龙族上下都要拿我。那时,便是你寻得他来,匆促之间我也难得做法,你可等得?」
他点头,说,「我等得的。」
略想了又想,才又说道,「你也不必怕甚麽。若是他们为难你,三日之後,我便来龙宫娶你,保你母子平安,如何?」
龙女似乎极为惊愕,却慢慢的笑了起来,「好,一言为定。」
他向天帝请求,说要迎娶龙女时,天帝也极为震惊。
他跪在殿前,发誓说肯斋戒沐浴,迎娶龙女,天帝才应允了他,只是终难相信的样子。
涤阳被罚下界去历劫,并不在殿中。他去涤阳宫中,看那昔日盛了鲤鱼的空坛,怔怔的坐了半日,走回去的时候,路上看到天边的残阳,想到如意赤裸著身体站在水中,面红耳赤的瞪著他的样子,便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笑过之後,却又觉得胸口有些闷痛。
他曾同如意说过,「若是我死了,你便替我照顾娘亲罢。」
如意那时不肯,还惹得他发了好大一通火。
只是到了如今,他仍旧不大明白,不明白如意怎麽会哭得那麽厉害,却无论如何也不肯答应他的缘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