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人亦察觉了陆子疏气息正慢慢平稳下来,低眸一看,已知晓个大概。
言语难以形容心头狂喜,晋息心伸手探入怀中将玉镯取出,小心翼翼放置在怀中人的腹间。
玉镯散发着流光溢彩的色调,内中仿似抽出了上千根碧绿丝绦,缓缓缠绕包裹住陆子疏犹然隆起的腹部。一寸寸,一缕缕,缓慢而温柔的安抚了那濒死的胎儿,将孱弱流失的胎息稳固了下来。
陆子疏身子的颤抖停止了,挣扎的力气也越来越小,半阖着眸昏昏然软在晋息心怀里。经过这番大动干戈的遭遇,他脸色一片骇人惨白。
僧人心有余悸的探手过去,摸了摸他柔软腹部。通过真气试探输入,探得胎心尽管跳动微弱,所幸依然气若游丝的存在着。
紧紧抱住那不言不语的人,晋息心此刻才发觉自己僧袍业已汗湿大片,那种险些要失去挚爱之物的感受,让他猛然间难以呼吸。
“子疏,一切都是我不对,你要打要骂,冲我来就是,只求你安安心心将身子调养好,把孩子平安诞下,好不好?”他软声哀求他,这名尘心不动的佛者,初尝了心有挂碍,再无从放下的痛苦。
牵肠挂肚,忧虑重重,他为陆子疏,宁愿开始尝受这七情六欲之苦。
陆子疏却依然一声不吭,用冰凉的沉默来应对他的心乱如麻。
他仿佛变了一个人,再不轻易理会晋息心的情绪,再不轻易由着他的举止扰乱自己心湖。就那么静静阖着眼,仿佛是睡着了,又仿佛是以这种冷漠,来抗议僧人阻止他落胎的举止。
“子疏……”晋息心喃喃唤着那充耳不闻的人的名字,宽厚大掌轻轻抚触陆子疏身前饱满弧度。心里的苦涩一点点,像溪水漫过般,浸着湿润的愧意。
他死守着这份不能言说的情感,这份珍而重之的心意,以为压抑心间就好,可是还是伤到了子疏。
那个人要的,从来就是他的真心实意,千年来他无数次追在他身后期望他回头,无数次以种种极端的手段迫他正视自己,这磨缠了两世的苦楚,陆子疏日日都在品尝……
他只不过浅尝辄止了一丁点,便觉得心头苦不堪言,闷得难以自持。
枉费他自称得道高僧,枉费他一心寻求佛道。
他其实根本就不如陆子疏,不如当年那个敢爱敢恨的小紫龙,也不如如今这个甘愿为他怀胎生产的陆世子。
他再不能负他,即便披肝沥胆,即便魂飞魄散,他也要保护他和孩子一世周全。
经历了惊险至极的差点小产,陆子疏终究是倦极,阖着眼眸没多久,便当真倚在僧人怀里沉沉昏睡去。
晋息心深深凝望着怀里那人迟迟无法恢复血色的苍白面色,低眸替他拂去垂落在鬓边的一缕发丝。僧者慢慢收拢了手臂,更慎重的将人牢牢揽在怀里,守着他安稳呼吸。
第五十五章:十丈之遥
眼皮像灌了铅一般沉重,打开一道些微细缝,刺眼的光线顷刻直射进眼睑。
陆子疏眼眸微颤,不堪忍受似的偏过头。忽然感觉到有一只宽厚大手抚摩上来,捂住他双眸,将令人心安的黑暗重新带回他的世界。
他身子略动了动,抬起手腕,向自己腹部摸去。
僧人低沉的声音,在他耳畔柔和响起:“孩子还在。”
陆子疏抬起到一半的手便像给烫着一般缩了回去,他静静抿着唇,脸色看不出得知这个消息时的喜怒哀乐情绪,似乎全然漠不关心。
晋息心垂眸看着仰面躺在自己怀中的人。
昏睡了几日,那人原本就不好的面色更是雪上加霜的苍白,嘴唇颜色淡得如水。纵然亦有别种羸弱病态的风情,到底还是让人止不住心疼。
“世子醒了?”袭烟端着一盆水正进得房来,听见晋息心对陆子疏说话,惊喜扑到榻旁。
床榻上的人自清醒后一直默不作声,此际听见袭烟的问询,忽然就开了口。
一向华丽儒雅的声音里像揉了沙子,暗哑中透着浓浓疲倦:“另外去辟间厢房出来,让大师居住。”
“咦?”一向最能捉摸世子心意的贴心丫鬟也愣住了。探询眼神看向彻夜未眠守着世子,又是几个昼夜不曾阖眼的僧人,清俊凤眸下是一圈浓重阴影。迟疑着:“世子,息心师父衣不解带的守着你几天几夜……”
陆子疏声线虽疲弱,却也依然有着不容置喙的冷傲果决。他轻声而冷寒寒的道:“何时开始吾的命令需要重复第二遍了?”
袭烟立时打了个寒颤,心惊应声:“袭烟不敢,袭烟马上嘱人去办。”
风向变了,世子……对从前爱若至宝的息心师父,竟然开始排斥抗拒?
僧人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低眸看向那紧阖双眸不愿睁开的人,轻轻叹了口气,又忍了回去。
连续七八个昼夜没有阖眼,他其实也已经精力不济。袭烟曾几度进得房来,见他一瞬不瞬的凝望着沉沉昏睡的世子,心有不忍,想劝他自己也去休息一下。可是晋息心只要稍稍挪动一下身形,怀中的陆子疏立刻就会有所反应,很是不好受似的颦起眉峰,发出低低梦呓呻吟。
晋息心就不再挪动,维持着将人紧紧揽在怀里的姿势,一动不动的凝望着。
陆子疏低烧时,晋息心替他不间断的更换着额前布巾。他难以下咽食物和水,晋息心便先含入自己口中,再一口口哺渡给陆子疏。噙住他唇瓣,柔和厮磨舔舐,原本还抗拒张口的陆子疏就会乖乖的咽服下去。
这些天来,僧人就是这样无微不至的照料着陆子疏,袭烟在旁观望着,每每被僧人不加避讳的以亲吻渡入食物汤药的方式羞得面颊通红。
昏迷的人没有意识,陆子疏并不知晓这一切。
或许他即便知晓,也只会视作晋息心为了保全孩子而对僧人的举动嘲讽有加。
袭烟离去后,房中空气又陷入板滞的凝固。
陆子疏摸索着床榻边沿,慢慢把自己身子从僧人怀里挪移出去。晋息心只觉得给他枕了许久的肩膊一阵剧烈酸麻,血液僵硬而迟缓的重新流动起来。
他迅速伸出手,手臂挡在床沿,不让尚未完全睁开双眸的人一个不留意翻身滚下床榻去。
低低道:“子疏,大夫说你身子尚虚,需安心静养一月。”
陆子疏推开他阻挡在床边的手臂,自己撑着床榻直起身来。紫眸慢慢睁开,锐然冷清的目光下移,看见昏睡这些时日,已近六个月的肚腹,很明显的凸挺在自己身前。
晋息心看着他面无表情盯视自己肚腹的神色,慢慢道:“我每日都用佛气护住孩子心脉,辅以翡翠玉镯的妖力,胎气已经平稳。子疏,孩子已然是条成形性命,就算我再千错万错,也不要怪责到它身上。”
他每说一个字,就看见陆子疏的神情似笑非笑多一分。那样事不关己的嘲弄神态,像沈甸甸的大石头,压在银发僧人心头,五味杂陈的难受。
“……胎息虽稳了下来,但先前母体损耗过大,大夫嘱咐这一个月,最好是不要随意下床……”
陆子疏淡淡打断他:“够了,吾了解汝的心愿。”
无所谓的道:“绞尽脑汁,也要逼迫吾产下这个孩子对吧?佛爱苍生,这点汝倒是贯彻得一丝不苟。”
晋息心想说我在意的不仅仅是孩子,更包括你。
但陆子疏显然不想听他再说更多狡辩之词,在僧人张口前便扶着腰缓缓起身。晋息心同时从榻上下地,伸手欲扶,陆子疏稍嫌笨重的闪开了他的搀碰。
厌恶道:“晋息心,吾已受够了汝满口苍生道义,再不想做汝成佛道路的牺牲品。吾会生下它,但汝从今日开始不准再进吾内寝,不准再碰触于吾!”
“子……”
“汝若碰触到吾,碰了哪处,吾便毁去哪处;汝之手若抚摸到孩儿,陆子疏当下立誓,就算它只差一日就要分娩,亦会流掉!”
紫发紫眸的华美男子,说这些话时字字铿锵残酷,眼神狠戾决绝,无边杀气从他周身不加掩饰的蔓延开。上古神龙的威严与冷酷,像深埋于地底千年奔涌不休的灼烫岩浆,耐不住性子终于找到爆发极点,便肆无忌惮喷薄而出,其势顷刻毁天灭地。
这便是陆子疏,高傲又绝情的华丽紫龙,他的恨同他的爱一样激烈极端。
晋息心喉口阵阵发涩,伸出去的手依然维持着想搀扶他的姿势,却是再不能前进半寸。
他知道陆子疏是认真的,前所未有的认真,前所未有的想要将他阻绝于他的世界之外。
他原本该是欢喜的,不是么?陆子疏终于解开了缠绕千年的孽缘,终于肯死心叫他离开,他原本该欢天喜地的不是么?
可是为什么他心头如此苦涩,五脏六腑都像给无边虫蚁咬噬,就连一贯沉稳有力的手掌,都不为人察觉的微微颤抖起来?
“好……”他哑声道,“我不碰你。”
陆子疏又追逼了几句:“吾不希望在剩下的这几个月,还日日看见汝在吾面前晃来晃去的烦心。袭烟会另备起居之处,用膳梳洗沐浴,汝与吾保持十丈距离,听见么?”
晋息心喉间干涩更重,他慢慢点了点头,听见自己声音有些许打飘:“……嗯。我会同你保持十丈距离,绝不……多近你身半分。”
他勉力克制自己声音沉稳,却连陆子疏都察觉了一丝异样,险险要将视线移转到他脸上来。
但陆子疏很快阻止了自己这一心软的举动,自嘲到了这个时刻,自己竟然还在妄自多情。
那个只长佛心不长尘心,六根清净四大皆空的家伙,他哪里会有凡人的惆怅苦闷?他哪里会体谅踏遍千山万水,只求与一人共老的红尘欲念?
都是错觉,是他渴望过久、主动过久之后的残存幻影。
“记住汝的承诺。”
陆子疏背过身去,颀长清隽的背影无声下达了逐客令。
晋息心半抬起一只手臂,似乎想要轻触那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散散垂披在主人身后的柔顺紫发。伸直的指尖带着隐约希冀,在即将触摸到陆子疏发丝时陡然顿住,像撞上一层肉眼难以观看到的墙面。
宽大袖袍在空中僵硬了半响,终究是划了个半弧,颓然落下来。
晋息心转身,步出陆子疏寝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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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子疏口中所说保持十丈距离,实际上,他把晋息心支出去超过了百丈不止。
袭烟领着僧人去到新扫净辟出的厢房时,绕过好几个亭台水榭,拐了好几道长廊。九曲十八弯后,才到得一处简朴僻静所在,布置上颇有禅味的小庭院里。
晋息心回首看了看,陆子疏所住的主苑隐在一重又一重院落后,曲曲折折难以望见。
银发僧人眼神微黯。
袭烟指引着他一一看示过各处,道:
“这个庭院的设置是完全按照佛门惯常起居方式进行的,院后有竹林,亦有一口刚打出来的清凉井水。吃穿用度每日会有下人送来,佛堂置于东南,内中佛经与香烛一应俱全,若有所欠缺,息心师父告知每日来打扫的侍女,袭烟自会亲自添置。”
晋息心道:“现下这些便已足够息心使用,还请袭烟姑娘勿再费心。”
袭烟踌躇了片刻:“……世子嘱咐,若是息心师父想要离开此地,尽管遂自己心意便是,无需同他商议。只等四个月后孩子降生,息心师父过来一趟,将孩子带走……”
过去不死不休的纠缠着,如今不闻不问的决绝厌弃。袭烟自觉自己是无论如何做不到顷刻间就斩断前情,但世子那冷冽如鬼的口吻,她怎样都听不出矫饰来。
世子大概,真的是心如死灰了罢……
她轻轻又道:“世子最后一句吩咐是,待孩子娩出,息心师父要同他算旧账前愆,他奉陪到底。”
清楚看见僧人眼底的苦笑,那么分明,映衬得那张肃穆而俊朗的面庞都添了一分不言自明的苦涩意味。
袭烟居然有些不忍心再同他对视,把目光偏离了过去。
“……息心师父还有什么要交待袭烟的么?”
晋息心摇了摇头,微笑了一下。
袭烟便欠身要告退,晋息心忽然叫住她,道:“子疏就有劳你多多照顾——我会一直在这个庭院里,若发生什么……”
“袭烟明白,这是袭烟分内之事。”
晋息心点点头,不再言语,偏过头去。
袭烟正要劝解他说这些时日都未曾好好阖眼,暂时先把世子和孩子的事放下,安心歇息一晚罢。
却看见银发僧人身子纹丝不动,只将目光投注到世子所住主苑方向。拂过庭院的风吹扬起僧人宽大僧衣下摆,吹扬起银色发丝在鬓边漫卷飞舞,他却浑然未觉,兀自望向那处,怔怔的,久久的出神。
第五十六章:当时只道是寻常
倘或用芩絮皇帝的话来形容,晋息心此刻的际遇就如同被陆子疏打入了冷宫。
不理会,不在意,不闻不问,不管不听。
除了不软禁外,精神上的冷遇和漠视无一不酷似。
皇帝几乎要同情起这位占据了多年天时地利人和条件的情敌——当然,只是几乎而已。
毕竟陆世子吩咐下人提供给晋息心的物质,依然如同从前一般丰厚妥帖,周周全全。真正失去宠爱而身处冷宫的嫔妃,哪里能有这么上佳的待遇?
在皇帝私心里,恨不得陆子疏将晋息心赶出留心苑,永远离开京城范围才好。
袭烟倒是一如既往,在忙完主苑那边的事情后,会偶尔过来晋息心落住的庭院,和他拉些家常。
其实晋息心原本日日修佛,早课晚课念经打坐,勤学不辍,压根分不出心神来跟小丫鬟闲话东拉西扯。但袭烟带来的消息很重要,重要到他宁愿放弃自己休息的时间,去认真听她说话。
袭烟所说,不外乎都是和陆子疏有关的琐事。
譬如今日辰时起身,早膳是红枣莲子粥,但世子只饮落了大约半数的分量。
譬如请了私交很密的大夫来诊脉,世子腹中胎儿所幸未落下病根,仍然茁壮有力的成长着。
又譬如世子今日午睡了超过两个时辰,一觉醒来,腰酸得险险站不起身。叫了两名侍女,搀扶着在庭院里稍稍踱了踱步。后来世子觉得挺着肚子的模样太不华丽了,虽然侍女都是亲信,但世子还是坚持着把人撤下去,自个儿慢悠悠的走动。
以及世子怀到快七个月,夜里开始多了抽筋和盗汗的迹象;但世子嘴硬得很,从来也不吭声,更不会在下人面前流露出分毫吃力的表情。
还有……
僧人总是很出神的听,听着听着思绪就飘移开去,在脑海里构筑陆子疏如今的模样。
他知道他越来越辛苦。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他听医嘱在床榻上静养了一个月后,还是坚持着去上朝。那日益沈隆的腰身,远比孕期相同的寻常妇人要高挺的腹部,给陆子疏起居坐行带来极大不便。
晋息心几次想趁夜深人静潜入主苑去看看他,足底还未落到墙垣上,就感应到一股浓烈杀气扑面而来。陆子疏人未现身,狠劲冷锐的压逼感却以他身在的寝房为圆心,剧烈扩张开来,径直袭向苦笑不已的僧人。
晋息心倒是不会被他这些外强中干的杀气吓退,他很清楚以他如今孱弱孕子的身体,根本在他手底过不了几招。但他若总这么擅动真气,他不得不担忧他又不慎惊动腹中胎儿,惹来一顿痛不欲生的折磨。
于是僧人只好退却,把满腔思念与情愫强自压抑回去。只听袭烟描述那个人的生活近况,夜夜磨折着替那人牵肠挂肚的心思。
袭烟同他描述完世子的近况后,回到主苑,也会装作若无其事的,跟世子主动谈起晋息心的近况。衣、食、住、行,就她观察到的繁琐细节一一同陆子疏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