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掌控力道很好,既不过分用力,吹得陆子疏长发乱飘;也不会动作幅度过小,而让人感觉不到凉意。
陆子疏阖着眸,眼皮微微颤动,原本微乱的呼吸慢慢平稳下来。
若是此刻别苑中另有他人,就能看见一幅静谧美好的绝佳画面。银发如月的僧人,眉目温柔的给侧躺在榻上的华美男子打扇,专注而凝神的注视着长睫微颤的人,目光瞬也不瞬。而紫发垂地的美貌之人,手心抚在身前隆起小腹上,神色倦怠中带有风流自生的绰约,隐隐透出一股无声胜似有声的温存委婉来。
清风吹起陆子疏长长衣摆,似水中莲荷迎风微曳。
晋息心垂眸,看着那不知不觉中昏睡过去的人,手上的动作越发轻柔小心。目光从陆子疏沉睡的面庞,缓缓移到那肉眼已清晰可辨的腰身,再把目光移回到他脸上。
那人额间还渗着细汗,即便在睡梦中,也会偶尔皱一皱眉,发出一两声轻吟,孩子还在闹腾他。可他的手,总还是珍而重之的护在小腹前,一副护雏护到底的样子。
晋息心看了他良久,出神了良久。
那总是喜欢吐露刻薄嘲讽言辞的薄唇,那总是针锋相对、锐利冷静的紫眸;飘扬而绵长如锦缎的长发,像主人一样缠住了人便不肯甘休;颊边两个浅浅的梨涡,笑起来总是胜券在握、又气死人不偿命……
他是这么完美无瑕,天生的傲然,天生的目空一切,却偏偏要为了他,吃尽万般苦头。
晋息心平稳无波的面上,露出一丝痛惜神色。带着自己也难以察觉的柔情,他俯低了身,轻轻在那昏睡之人的额间,印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不知心不知情,如何自渡渡人?
吻落下的顷刻,他忽然间有了那一瞬间的醍醐灌顶,佛家所谓顿悟,莫过于是。
从林间为陆子疏胁迫而破戒抱他,到深山修行的心障难除,到他寻来他府邸、得知他有孕后并非震怒而是隐约喜悦,再到他不堪忍受他与皇帝耳鬓厮磨……
原来,他对陆子疏,
竟是早已动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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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名身着绫罗彩缎的少女,在御花园中一字站开,衬着初升的日头,明艳娇艳,不输御花园中争奇斗艳的奇花异草。
按照本朝宫制,皇帝若看上眼了,选入后宫做嫔妃;若没看中,愿意留在宫中的做宫女,日后或许还有能跟皇帝一夕雨露的机会,不愿意的则安置银两送回家人身边。
皇帝匆匆结束了早朝,匆匆摆驾御花园,却不关注这些明眸善睐的少女,而是问站在一旁的陆子疏:“子疏,前几日你脸色不好,回去后可有好生歇息?选妃之事,朕答允你便是,只是你身子不好,大可顺延。”
又看了眼站在陆子疏身后不远处的僧人,从那日闯入御书房后,他就开始神出鬼没的出现在各个有陆子疏在的场合里。皇帝很想把他打发走,又碍于陆子疏的面子。
这种把男人视作情敌的感受,真是颇不舒坦。
陆子疏道:“她们大都远从京城之外赶来,远离故土。早日有个论断,落选的姑娘们也能早些返回家人身边。”
晋息心感觉得到皇帝的敌意,每当真龙天子将嫌弃的眼神扫视过来时他便将目光调转开,沉默以对。
皇帝嫉妒他,他还不爽他呢。若不是为了他的嫔妃后宫,子疏犯得着大暑天里来回奔波?
自意识到自己真正心情,僧人看陆子疏的眼神柔和了许多,虽然后者完全没有察觉到。
天着实很热,三十名待选少女虽站在凉亭里,林荫地中,还是禁不住渐渐升上的日头热度,额渗薄汗。
陆子疏是两个人,更加堪不住热,偏生又长衫遮身,密不透风,别提多苦了。
晋息心看他持着一把纸扇,不住抬腕扇风,隔一阵还要去揉一揉腰,很疲累的模样。皇帝漫不经心的拖延着选佳丽的时间,跟他东拉西扯,他就必须得陪着皇帝吊儿郎当。
因障碍法,旁人看不出他身子异状;晋息心一点一滴都看在眼里。
终于忍不住了,蹭蹭走上前两步,劈手夺过那人手中扇子。
陆子疏愕然偏过头,看见僧人面色肃然的站在他身后,给他摇扇的同时还暗地手底蕴风,吹动御花园里凉风袭动。
扑哧一声,紫眸半弯的笑出声来。
皇帝板着脸站在一边,见陆子疏的注意力又被从自己身上分散到了晋息心身上,吃醋不已。
“朕瞅着左边第三位女子容貌不错,不知大师有无建议?”
陆子疏道:“他出家人,哪懂美丑?外相皮囊,概不萦于心,问他也是白搭。”
皇帝不依不饶:“出家人亦是男人,是男人就懂得欣赏女子的美好,不然他为何如此喜好同容颜俊美的子疏你厮混在一起?像子疏这等绝色,朕不信大师看不进眼里。”
陆子疏笑道:“皇上这是拿子疏跟女子相提并论了?”
晋息心缓缓道:“子疏确然美好胜过女子。”
陆子疏嘴角的笑容半凝固,惊愕的再看了看晋息心,——他今日没有走火入魔罢?竟会当着自己的面说出盛赞的话语来……?
不确定的在僧人面前摇了摇手:“息心?”
晋息心不理会他,径直同皇帝说:“——否则皇上为何正眼不看凉亭中的三十名佳丽,却总眼瞅着子疏身上不放?”
……居然还开始学会同人争辩了!!
陆子疏惊异的瞧着他,想不到,这榆木脑袋平时跟个闷葫芦一样,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响声来,真正开口跟人较劲时,却意外的懂得抢话,叫人下不来台。
果然,皇帝成功的给哽住,狠狠剐了神情肃穆的僧人一眼,不情不愿把目光放到那些给晾了许久的少女身上。
见皇帝吃瘪,晋息心心中大感快慰。虽然他很快反思不能有这种计较之心,应以平和心态处事为人,但就是拗不过心里那种想把皇帝说得体无完肤的魔念。
陆子疏带着笑意,双目盈盈的看着他,晋息心心里一动,努力按捺自己想要去撩开他额前碎发的欲望。
为了摆脱这种对那人日渐涌起的占有欲,他尝试着把目光移转开,四处游移了一阵后终于落到那三十名少女面上,忽然就和一双幽蓝幽蓝的眸子四目相对。
自进入这座凉亭始,那双幽深眼眸已痴痴注视了毫无所觉的僧人半晌,也看出了晋息心和陆子疏之间流动的暧昧气氛。眼眸的主人,在与晋息心视线交错片刻后,目光若有所思的逡巡到他身旁腹部隆起的陆子疏身上,紧紧盯住寻常人类察觉不出的那处细看。
丹唇微启,用只有修行高深的人才能听闻得见的传音入密,轻柔的问晋息心道:
“——大师,那位紫龙之身的男子,便是大师的红尘么?”
第五十二章:纵桃花万千
这问话陡然而起,晋息心愣神一晌,那双幽蓝眸子越发灵慧的望牢了他。他轻咦一声,自无数散落的记忆中想起了她来。
是那只白狐,深山里总是缠着腻着,喊着大师大师的名唤小湖的小妖精。
她竟然这么快就下山来了。
难道是追寻他的气息而来么?
以陆子疏修为,亦能听见少女的那声传音入密,他微颦了眉,方才还展颜微笑的神色收拢了。
目光望去,是一名身着雪色短衫的少女,装束简洁而大胆,在其他二十九名身着色彩鲜艳衣裳的女子中,因其衫色干净如雪、不掺丝毫惹眼的颜色,而愈显出特别。肤色赛雪而面若桃花,一双幽蓝似海水的眸子里就跟搀了蜜糖似的,勾魂摄魄得紧。
年仅十三的少女,竟然能有这等媚人的眼神——
陆子疏冷哼一声,与少女挑衅的眼波相对一瞬,冷冷转过头问晋息心:“汝又去哪里招惹了一只小狐狸精来?这天底下的烂桃花,汝都要一一招惹个遍方罢休么?”
“小湖是在山中闭关时所识……”
陆子疏打断他的辩解:“闭关修炼,汝尚有心思招蜂引蝶,不是自惹桃花是什么?”紫眸漾起淡淡怒意,瞪视他的面色极其不善,“前有言溪,后又是小湖,汝真是好!嘴里说着出家人不近女色,不动心不动情,却总是说一套做一套,汝真当吾陆子疏涵养超凡入圣,容得下汝一而再再而三!!!”
“子疏,你听我解——”
陆子疏一把夺过他手中纸扇,铁青着俊脸道:“离吾远点!”
他这一动肝火,立竿见影的反应到胎气上来,孩子即刻开始了不客气的闹腾。陆子疏脸色一变,捂着腹部半弯下腰:“呃……”
挥手打开晋息心想要搀扶的手,在皇帝匆忙赶过来的当口,扶住皇帝手臂,强忍着胎动道:“皇上,与臣……到那边亭中去罢。”
他转过身,眼角余光瞟见僧人焦急的想要追赶上来,却被宫中侍卫拦住。那名唤小湖的少女,借机迈前小半步,甜腻如蜜的声音悠悠传来:“大师,还有小湖在——”
陆子疏当下怒从心头起,气恼得身子微颤,紧紧攥住放在腹前的手心。
好汝个晋息心,不愧是号称最道貌岸然的圣僧,汝那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理论,全部是背给吾听、背给佛祖听的胡编乱造之语么!
吾苦苦追在汝身后,汝就扮出一副生人勿近、情心不动的面瘫脸来;对这种色若春花的豆蔻女子,汝就露出跟寻常臭男人无二的肮脏嘴脸!
吾真真是看走了眼!!
他越恼怒,越是给腹中小儿折腾得疼痛不休,宫女们将陆尚书扶至御花园东处凉亭歇下时,看见这位年轻的尚书大人唇色青白青白。
皇帝不安的问:“子疏,方才发生何事,你怎么突然间就跟息心争吵起来了?你脸色好难看……”
看到他面上缓缓渗出的滴滴冷汗,心疼不已,嘱咐宫女拿来内库中贮藏的冰块要给他抹身降温,却被摇头拒绝了。
陆子疏咬着唇,忍着体内动荡,面色苍白。
“休息、一会便无事,皇上无需担忧。”侧过身不去看另一头小白狐情意绵绵的双眼,刻意维持声调冷漠道,“皇上还是速速将看中眼的妃子选回宫,让礼部把此事结案了罢。”
“朕看你方才目不转睛的盯视了那名白衣少女许久——”皇帝错以为陆子疏中意,“朕亦觉得那名女子颇具山野灵慧之气,精灵可爱。不若就选了她罢。”
“哈,”陆子疏低笑起来,皇帝迟疑的看了看他:“朕说的不对?子疏不喜欢吗?”
陆子疏长声大笑,一手捂住腹部,疼得俊美脸庞微微扭曲,却还在微笑:“不,子疏很中意。想必有人,比子疏、比皇上,更中意这个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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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子疏和皇帝在一边凉亭中窃窃絮语时,晋息心焦急万分的朝他那处张望,想要跟过去,又被他狠戾的眼神制止,踌躇难断。
小白狐仿佛全然不知自己已惹起了醋海生波,一派没心没肺的样子,继续跟晋息心传音:
“大师,见到小湖惊不惊喜?小湖可是瞒着众姐妹,偷偷跑下山来找大师的哟。”
僧人心思都在那勃然变色的人身上,心绪纷乱,压根没听见她传音了什么内容。
——他方才弯下腰,痛不可当的样子,是不是又给气得动胎气了?孩子本就不安分,捉住机会又会要闹腾折磨,——这三天两头的胎动,如何是好,子疏又是个不喜欢喊痛的……偏生他还爱胡思乱想,乱钻牛角尖——
“大师,大师!”
小湖一叠连声的喊他,才把僧人从沉思中惊过神来。
“大师见到了心中牵挂之人,便把过往的知己好友,全数抛到脑后。这样的分别之心,有违佛家真义啊。”酸溜溜的戳他。
晋息心略微尴尬,轻咳一声,心思终于回到她先前所说的话语上。
“你偷跑下山?为何?”
“小湖想念大师了~~~~~”拖长声音软语,“姐妹们都忙着修炼,没有人陪小湖,小湖好寂寞。”她故意把声音放大放软,确保能够顺着风声传递到另一边那个有着千年修为的紫龙耳里去:“还是大师最好,日日夜夜陪着小湖,小湖最喜欢大师了!”
不出所料,那个容貌俊美得简直让人心生厌恶的紫色人影,脸色愈发沈得厉害,即便远隔几丈余,也能清晰听见侍女端上来的白玉茶杯被他捏开一道细微缝隙的声响。
小湖心想,哼,修炼千年又如何,还不是对大师毫无信任之心,三两句就能离间你们的关系!像你们这样貌合神离,彼此猜忌,即便你肚子里怀的是大师的种也没什么了不起!
太监过来宣布皇帝选秀结果,雀屏中选的是来自江南小镇的白小湖姑娘。
听到结果后晋息心微微错愕,下意识的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
他本想劝小狐妖不要牵涉进帝王宫廷的浑水中,早日脱离尘世,回去深山继续修行方为正道。可是小狐妖不仅不畏惧退缩,反而一副跃跃欲试的雀跃模样,兴高采烈的接受了皇帝遴选,接受不日就要正式册封为妃的事实。
“大师,小湖要做宫里面的妃子了哦,大师不为小湖高兴吗?”
眨眨眼,小狐妖兴奋得紧。反正皇帝也是个女儿家,一眼就看出来了。相反,她只要留在京城,就可以一直赖在大师身边~~~~~
晋息心正在心里默默叹气,忽然听见凉亭那方,陆子疏冷如寒冰的声音传来:“这位大师自然欢喜,他有许多要向故人倾吐的话。在正式册封令下来之前,你俩满可以从容叙旧。”
晋息心立刻抓紧机会接话:“子疏,我——”
陆子疏再度不客气的打断他:“大师,你就留在宫里陪未来的湖妃娘娘罢,陆王府也好留心苑也罢,都不必回了。”
这话如同一记闷棍,晋息心毫无思想准备,怔立当场。
子疏此话何意,让他不用再回陆王府和留心苑……意味着不用再回他身边?
他先前不是三令五申不准自己离开他身侧半步,威胁着他只要离开他视线范围,就立刻将腹中胎儿落掉,绝无二话吗?
皇帝摆驾,吩咐宫中侍卫开道,要将陆尚书送回陆王府偏宅疗养。特意下令叮嘱不准晋息心跟来,若再无视帝王威严,将按本朝律法,以藐视君王罪论处。
晋息心眼睁睁看着皇帝半搀扶着陆子疏上了龙辇。
那人脚步还有些虚浮,几乎大半个身子都倚靠在皇帝身上,上车时勉力咬了咬牙,忍住不适方登上。他连头都没向自己侧过来一下,晋息心站在那里,只看得到他冷漠而不带表情的侧脸,眸子里不含丝毫情绪。
僧人怔怔立在原处,看着那袭紫色掩入华丽堂皇的御辇之中,很快消失在视野范围。
小狐妖快乐得不行,没想到那个看起来还很大尾的情敌,竟然自觉放弃离开,还提供给他俩单独相处的机会诶!
“真好,大师今日便留在宫里陪小湖罢!”她欢欢喜喜的上前,像从前那样积极主动的拉了拉他衣摆,“我们有好久不曾见面……”
眼一花,方才攥牢的衣角自手心里瞬忽消失。
晋息心后退半步,面色古怪,深深看了她半晌,又看向陆子疏离去的方向。
低声道:“抱歉,小湖。我到此刻才发现,红尘是缘是劫都好,已经……再无法轻易抛下。”
“咦?”小狐妖愕然,“大师……?”
“世像纷繁,百态众生,终究抵不过一念心动,一念尘生……”
僧人凛然端正的凤眸中,有什么悄然隐逝而去;又有什么,如天边星子悄然燃起。不带火焰,却炙热明亮得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