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思渊微微皱眉,看着玻璃窗外阴沉的天气,果然是飘着零星雪花:“实验室还会丢这种东西吗?”
周晓群微笑:“我们实验室什么都丢。”
林思渊又问:“那——是不是你们的?”
周晓群察觉他语气中的心不在焉,笑道:“很可惜不是。有这样好的宝贝,一定严加看管,怎么舍得丢掉。”
林思渊哦了一声,说:“你认识米静雅?”
周晓群一下明白了其中的关窍,说道:“认识,一个小师妹。你要不要先到人解楼来?油画系借了我们实验室的人体标本,要搞什么印象濒死派创作。”
林思渊心事重重,心情像这十一月低的天空一般阴霾。他一步一步上台阶,走到七楼顶层。
周晓群私配过七楼防火门的钥匙,在夏天闷热的夜里,带他逃课,带他喝酒,两个人蜷缩在台阶下,不愿意回宿舍,相互依偎着一直到天亮。
物是人非,恍如过了很多年。
顶层寒风呼啸。周晓群递过手里的羽绒服:“风太大,别着凉。”
林思渊伸手接过:“那就是什么印象行为艺术?”
两只被火熏得半黑不黑的大油桶放置平台角落,中间空地搭着一块褐色兽皮,坐着一个穿着兽皮的瘦骨嶙峋的模特。
桶周围摆放散落的人体骨骼标本,一具在桶中,被摆成沐浴姿势,人头侧向一边,空洞洞的眼窝和嶙峋的牙齿对着人体模特。另一具倚靠着桶,成爬行姿势,仰首做嚎叫状,都被泼上了沥青,黧黑难看。
中间的人体模特侧身坐着,兽皮单薄随意露着白嫩肌肤,与桶中的标本呲牙咧嘴相视而笑。
模特牙龈也很低,与标本的森森白牙恰成鲜明对照。
某行为艺术家搓着手喃喃道:“这才是充满抽象色彩的后现代主义与自由放诞的行为艺术的真正的交媾……看这阴沉的下雪的天空,这生与死的嘲弄,心灵的震撼……总会让人有脑浆慢慢从鼻孔滑落的晕眩……”
他浓墨重彩在画布边疯狂作画,油墨四处乱溅。
林思渊理解不了纯粹感性的艺术作品,皱着眉头站到远处看那模特:“什么生与死的嘲弄,我看是互相嘲弄。一块咧着大嘴在这傻坐着,冷不冷。”
周晓群站在他身边微笑:“创造艺术者相信他们能与宇宙共振共鸣,右脑感知和描摹精神世界的本能,而绘画,是将本能最大限度发挥的载体和媒介。”
林思渊无奈抬手:“行了行了,直说吧,一个小时多少钱?”
周晓群微笑:“谈钱就俗了。不过这大哥给的还是比较满意的租赁价格。”
林思渊说:“米静雅得了淋巴癌。她想见见你。”
周晓群看他神情:“我已经知道了。她本科毕业时跟我表白过。天妒红颜,可惜了。”
林思渊说:“你去看看她吧。”
周晓群回答:“我知道,临终关怀。不过无论我去见谁,一定会跟你商量的。”
林思渊说:“不用了。我们又没有什么关系。我们以后还是不要联系的好。”
他转身欲走。周晓群握住他的胳膊,说道:“我们要真是没有什么关系,你大可不必跑到这里来跟我说。这个地方对我的重要性远远大过你。还有,你如果不想跟我联系,大可以回到正常轨道过你的日子,我不需要你施舍,你明白吗?”
林思渊眼睛瞬间红透,他甩开周晓群匆匆下楼。
周晓群叹一口气,将他堵在防火门后的楼梯角。他看着蔫头耷脑的林思渊,心里一下子就软了。伸手揉了揉他的短发,说:“我没跟她上过床。”
林思渊低头不说话。
周晓群说:“从认识你之后,我就再没有随便跟人上床。到现在,我要是忍不住,就想着你的名字,很快就能解决,百试不爽。”
林思渊耳朵根都红透,依然不说话。
周晓群将他拥在怀里抱了抱,随即放开,叹了口气:“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林思渊,对你来说,我不过是你生活的一部分。对我来说,你就是我的全部。就算你真的离开我,我也不可能再像爱你一样去对待另一个人。”
林思渊再一次落荒而逃。
第 22 章
何苗苗破门而入,绕过谢楠。谢楠耳朵上扣着一副金属大耳机,嘴咬着机线,双手在键盘上飞舞,速度超过风火轮。
两个音箱漏音,嘶吼着林肯公园的numb,震得何苗苗觉得自己有得心肌梗塞的先兆。
林思渊百无聊赖躲在阳台上,与黑猫独孤喵无声交流。何苗苗说:“林思渊你坐的这个小板凳,让我想起一个歇后语——还真是有板有眼啊。”
林思渊将一腔阴毒凝在指尖,一回头已经化身成魔:“今天一定揍你个性生活不能自理!不然对不起党和人民!”
何苗苗抛出杀手锏:“且慢!你是不是最近在躲着周晓群?”
林思渊如同萎缩了的绿巨人,北斗神拳停在半空,邪魅的脸上愕然,惊慌,娇羞,腼腆一一滑过,最终转为一声凄清长叹,颓然留给独孤喵一个落寞修长的背影。
他落寞的抄起结构力学,落寞的推开教室的门,发觉魏晋唐耳朵后别着绘图铅笔,桌子上铺着图纸,正趴在结构图上点点点,看见他说道:“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最近是不是跟周晓群吵架了?”
林思渊一脚正踏进门口,闻言顿时缩回脚步,转身将门狠狠一甩,上楼去资料室。
郭长江正跟左岸在研究手相,不断摩挲着左岸温暖手心,口里胡言乱语:“你手里有六条婚姻线,必定夫贤子孝,性生活如鱼得水……”
左岸也摩挲着郭长江的左手心,跟他相互吹捧:“郭大师你事业线是抛物线状,与右手掌成奇函数,正好对称,假以时日必定大成,可喜可贺啊……”
林思渊站在门口半晌,敲了敲门,冷冷道:“一日为弯,终身不直。捉奸捉双,我已经录下了你们偷情的证据,等我找到合适时机交给太后,一定让你二人死无葬身之地!”
左岸立刻将郭长江甩在一边,大义凛然道:“我不认识他!我只是送快递的!”
郭长江遭逢人间巨变,立刻掏出手机,指着角落里的人体标本:“你要是敢做初一,别怪我做十五——我要报告给周晓群,就说你们在资料室假作鸳鸯!我跟这具骨骼就是人证!”
林思渊面黑如锅底,抄起拖把将他们扫出门外。
他在书桌后坐了很长时间,怔怔看着人体骨骼出神。
周晓群推开资料室的门,林思渊立刻展开一本书,徒劳的将自己藏到书后面。
周晓群反手锁上门,脱下羽绒服,露出藏青色毛衫和淡蓝条纹衬衣领,他双手撑在桌子上,目光威严,说:“我们需要谈一谈。”
林思渊埋首在资料中,说:“一九四五年雅塔尔会议证明,屁股决定脑袋,我跟你没有什么好谈的。”
周晓群说:“从八号你喝醉酒对我凌辱那天开始,到现在十二天零四个小时,你在躲着我。”
林思渊嘴硬:“我很忙,有很多论文要写,很多设计图要画。”
周晓群说:“这不是你逃避的理由。我需要知道为什么。”
林思渊突然暴怒,不耐烦的将书砰一声的扣在桌子上,说:“为什么!哪来的那么多为什么!那么想知道为什么,怎么不去学历史学考古!”
周晓群视线下移,看了书一眼,抬头冷静的直视着他:“你每次回家之后回来,会有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躲着我。但从来不会是这样的态度。我想知道为什么?我希望你能冷静的、公平的对待我,而不是这种暴躁的不讲理的态度。”
林思渊说:“拜托你能不能不要问这么多问题!我听不懂!你要公平是吧?我给不了你公平!我考大学就是为了能够离你远一点,我读研想要开始正常的生活,你一路追踪一路紧逼,十几年了,你什么时候放过我?你想怎么样?”
周晓群毫不畏惧,冷冷说:“我想要的公平,是为了给你公平!还是你觉得,做一个伪君子,娶一个毫不知情的女人,这叫公平?等你妻子出差的时候不在身边的时候,她根本想不到,你睡在谁旁边,以什么样的姿势跟我做爱,你想骗掉所有人,这就叫公平是不是?这就是你想要的公平生活是不是?!”
林思渊嘴唇哆嗦,泪水迷蒙眼眶。他绕过办公椅向外走去。
他经过周晓群身边,周晓群突然抓住他的手。却一语不发。
他侧头看着他,目光深沉伤痛却又咄咄逼人。
林思渊执拗转头,看着另一侧墙。
周晓群松开手,从抽屉里找出一块干净的丝帕,仔仔细细的擦着墙角的那具人体骨架标本。
他在心情烦闷的时候,常常为了自我排解情绪,就一个人躲在角落里,跟这具人体骨架说话聊天。
周晓群说:“以前我父母也经常吵架,吵得很凶。忽然有一天,我爸不再反驳我妈,只是沉默。那天晚上,我妈起床喝水,没有摸到水杯,反而不小心碰到了带电的插座,触电而亡。我爸被判了死刑,我由学校抚养长大,读医学院。他死后,遗体捐献给学校做标本和教具。这具骨骼,就是他的遗体。”
林思渊沉默听着,这个故事他听过无数遍。
周晓群说:“我从小就在别人指指点点的眼光中长大,亲朋好友无一字,不过这并不是件坏事。我不喜欢跟别人靠的太近。”
林思渊垂眸看着脚下的木地板。原木纹理斑驳,年轮破碎再被拼接,像一个打碎了还粘结在一起的梦。
周晓群说:“我知道不能逼你,你跟我不一样。你软弱,温和,可以顺着别人的眼光有条不紊的安排自己的生活。我不能过这样的生活,我只能跟你在一起。”
林思渊说:“我不能这么自私。”
周晓群靠着书架,笑容平静而冷清:“我知道,你想说的和不能说的,我都知道。不过我等了这么多年,我很累了,林思渊,我不会一直等下去。”
林思渊面色难看,拉开门,又回头看了看周晓群。
周晓群一直在他身边陪伴,这么多年,很难分清他对他的爱情里夹杂着多少的亲情。
他们像是兄弟,又不像是兄弟。他们默契而又彼此紧守着界限,但他们之间,从来不是友情。
他一直都以为可以维持现状,是因为他一直笃定他会在他身后守护着他。
但他从来没有意识到,周晓群也很疲惫。无望的等了这么多年,换了谁都会很疲惫。
林思渊握着门把手,心中煎熬,不敢再看他。
周晓群静静微笑,说道:“你可不可以出去一下,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林思渊只好带上了门,站在冷清而狭长的昏暗走廊中。
他完全忘记了建筑资料室是他的自习室这个铁一般的事实,自然也不会注意到周晓群伤感的微笑中,蕴含着一丝志在必得的光芒:
以退为进!以弱示强!上兵伐谋!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
林思渊步履沉重走出教学楼,迎面被魏晋唐拦截:“我们需要谈一谈。”
谈谈谈!谈个毛线!
林思渊佯佯不睬绕过他身旁。
魏晋唐胳膊底下夹着一本书,紧随其后问道:“刚才——你是不是又跟周晓群吵架了?”
林思渊阴沉着脸。
魏晋唐说:“虽然我很高兴你们之间有不可弥补的缝隙,但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如果他没有机会,不知道我可不可以取而代之?”
林思渊气极反笑:“你觉得现在是聊这个的时候么?”
魏晋唐将他拉到小花坛的樱花树下,说道:“我觉得你很不理智。虽然研一的时候我对你一见钟情,而你也对我表示了超乎寻常的好感,但是我不得不承认,我十分佩服周晓群的坚持和韧性。”
林思渊看着天上阴沉的云彩,说道:“你只看到他的坚持和坚韧不屈,你有没有看到我的心在泣血。”
魏晋唐说:“这些天你在宿舍火气之大,连谢楠都退避三舍。但你要明白,周晓群太聪明,通透世事,所谓过刚易折。”
林思渊说:“我不太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魏晋唐说:“意思就是,一个人要是性格太锐利,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就不肯妥协,不肯委屈,认同世俗的价值观念。往往这种人下场都不会太好。而且你让他不能解脱。”
林思渊说:“那我是不是要现在回资料室,扑到在他脚下,说我求你要了我?”
魏晋唐说:“感情的事,要高高拿起,轻轻放下。逃避不是办法,真的勇士,要敢于面对惨淡的人生。”
林思渊叹了口气:“我先回宿舍了,勇士。别跟着我,再跟着我,我会先让你知道什么叫惨淡的人生。”
第 23 章
林思渊在宿舍又躲了半个月,期间无数次婉拒何苗苗的麻将战局、左岸的快递圈套、谢楠的三国杀,以及魏晋唐的试同居骚扰,直到一场战争打破了一号楼的宁静。
体育系的阿穆想追音乐系的才女,出200金寻了柴小辛帮他写情书。柴小辛昏头昏脑拷错了盘,将一篇色情小说打印成了情书,音乐系的才女看后勃然大怒,将其复印了无数份贴在三食堂前的小黑板,使得阿穆声名扫地狼狈不堪。柴小辛负荆请罪却不料获得了才女的芳心,从此唧唧我我好不亲热,恨的阿穆咬牙切齿。
柴小辛提溜着牛奶杯走到一号楼下时,恰恰遇见了情敌阿穆。柴小辛原本打算无视而过,虎背熊腰的阿穆却抢先对他翻了白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一个学英语的男人也叫男人?”
男人最恨的是被别人说他不像个男人。柴小辛勃然大怒,伸臂高呼,站在台阶上气势恢宏的骂道:“Malade!Membres développés,simple d‘esprit guy! aucune culture lesgars……”
柴小辛口水四溅滔滔不绝,语速极快表情生动,连每一个唾沫星子都注重用地道的伦敦口,过往众人均对阿穆投以或同情、或怜悯、或不屑一顾、或幸灾乐祸的眼光,阿穆气急败坏溃败而逃。
完胜而归的柴小辛得意洋洋,抄过一号楼的草坪回了三号楼。——柴小辛常暗恨宿舍的那帮伦敦城乡结合部腔扰乱了他浓重的泰晤士口音,因此早早申请搬去了三号楼,与理论物理系那帮恃才傲物的虎狼之师毗邻而居。
体育系的团结悚人耳闻,晚上阿穆与一帮哥们聚餐时越想越气,随借着酒劲添油加醋的描述一通,一帮被酒精刺激的狼兄虎弟自然不甘兄弟白受屈辱,借着夜色的掩护直接杀向一号楼。
彼时的情况,不妨武侠一点描述:风云际会,电闪雷鸣。阴风猎猎,杀气腾腾。不世高手倾巢而出与西域魔教决战紫禁之巅,首席杀手青哥手持达摩棍傲然挺立,冷哼一声,猿臂轻舒,电光火石之间侠客暴走,使出各人最凌厉最狠辣的必杀技……
话说体育系老大青哥一马当先冲进楼道,血红着双眼,一脚踹翻了垃圾桶,薅起拖把棍舞了一通,大喝一声:“兄弟们!给我砸!找出英语系那小子,今晚卸了他!”
身后如狼似虎的体育系学生摆着三岔口社团的造型,随之爆喝:“打死他!狗娘养的!”
楼管杨老师立刻出去阻止,不过三秒又跳回宿舍楼,此时身手利落反应速度快过了007,一个起伏纵落就关上了办公室、熄灭了电灯、拿椅子顶住门、并将自个蹲到了桌子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