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们第一次走大西洋的航线,阿凛有些紧张,更何况这几日一直都失眠睡不好,心里的疲惫太浓,此刻站着都觉得头晕。勉强站稳了身子,刚要走上船去,身后忽然响起一个人低沉的声音来,“阿凛。”
莫凛顿住脚,想转过身眼前却黑了一下,他攥紧拳头忍了忍,转身时看着来人笑了笑,“项大哥,你怎么来了?”
莫凛一向脸色偏白,项坤倒是没注意太多,只走近了笑道,“来送送你,怎么样,准备好了?”
莫凛点点头,“刚要走。”
项坤低头看着他,嘴角的笑一点点收回来,眼里像是想说什么,面上却是沉默着。阿凛头晕得很,心里却还是放心不下,勉力笑着张口问道,“你想说什么?”
项坤看了他好一会儿,盯着他眼底的黑眼圈,没什么情绪的声音在耳边问他,“这几天看你都没睡好。”
阿凛心里暖了暖,以为项坤担心他,便摇着头笑了笑,“我没事,你别担心。”
项坤倒是皱了皱眉,眸子暗下来,沉默半晌终于说,“我是想问你,为什么睡不着?”
阿凛一愣,心里猛地慌起来,“我……”
项坤直直盯着他,一句话也没说,却让阿凛觉得心脏都冰冻了,带着麻木的疼,他呆了一会儿,忽然感到项坤的手按在他肩膀上,头垂下来,声音低低响在耳边,“凌亦风醒了,是么?”
阿凛全身僵硬住,被项坤碰触的地方忽然又颤抖起来。
“他醒了,你睡不着么?”
“……”
肩膀上的力气越来越重,阿凛本来就头痛脚软,被他压得几乎上不来气,只是本能地压抑住所有的不适,努力挺直脊背。可男人的话却像尖刀一样,字字戳痛他的神经,“你其实想去见他吧,为什么不去?”
身体忽然发冷,指尖都僵硬了。
辗转难眠,脑仁钻心似的疼痛,可他还是忍了,忍了两天,也准备一直忍下去。他亏欠那个人的债已经还完了,那个人醒了,自己再没有对不起他的了。他想忘记他,忘记那五年和那个人朝夕相对的记忆,忘记那个人宠溺的笑容,忘记他浑身是血却紧紧护住自己时的表情。他想忘了,他必须忘了,他想留在项坤身边,即使头痛得要裂开,睁着眼睛怎么也睡不着觉,他还是想留下来。
阿凛愣愣看着项坤带着质疑甚至戏谑的眼神,他觉得晕眩更厉害了,几乎看不清项坤的表情。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能笑出来,“我不会去的,你放……”
心字还没说出口,项坤忽然松了手,后退了两步,嘴角微微扬起来,露出让人看不透的笑容来,“想去就去吧,我不拦你。”
莫凛觉得心跳停了一下,喉咙里有什么涩涩的血腥味道,他呆呆看着对面的人,忽然感到很陌生。
半辈子,二十多年,他到底把这些当什么?
阿凛呆了半天,直到手脚完全冰冷了,他才勉强又扯出一丝笑来,“我先去把这批货运了,你放心,我不会半路跑掉的。”
项坤没说话,只沉默着看他,阿凛觉得笑容有些僵硬,估计自己的表情也很傻,他便慢慢收回了笑,木然地看着项坤。他其实不习惯笑,凌亦风曾经想尽办法让他笑,为了让他笑一下,做尽了傻事,他要是真笑了,那个傻瓜会跟着傻笑好几天。
可自己努力为这个人笑,这个人究竟有没有看进眼里去呢?
阿凛转过身慢慢走上船去,码头上的海风很软,湿热热的,跟中国的b市截然相反,那里的风很干,偶尔还刮大风,飞沙走石的,真的不是什么很舒服的天气。
可是忽然觉得,很怀念那个风沙肆虐的地方。
航船起锚的时候,阿凛站在风里看着项坤渐渐走远的背影,就像这二十多年看到的一样,永远都是他回头,看着这个男人的背影。眼前有点模糊了,他沉默着收回眼来,终于也转过身,慢慢朝船舱走过去。
54.[飞鹰]
难得海上风平浪静,一路上几乎没遇到什么阻碍,阿凛远远就看到莫北在码头张望着,疲惫了几天的身体忽然就有了些力气。等船靠了岸,莫北撑着木板直接从台子上跳下来,紧走了两步朝阿凛抱过去,“哥!”
阿凛接住他,忍不住抱得紧了紧,抬手又在他头上揉了一下,“难得看你这么高兴。”
莫北笑着松开手,上下看了看阿凛忽然又皱眉道,“哥你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
阿凛摇摇头,别开莫北的目光看向泊在一边的航船甲板,“货都齐了?”
“嗯,齐是齐了……”莫北拉住他胳膊,往旁走了两步又面向阿凛,“你别转移话题,怎么了?没休息好么?”
阿凛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叹了一声,转头看他,“我没事,就是没睡好,别担心。”
莫北眉头又皱紧了,忍不住伸手按住阿凛的手掌,“哥,跟我回去休息几天再走吧,你这样我不放心。”
莫凛看着自己最心疼的弟弟,眼里总算有了点儿暖意。这几天心里一直憋闷得难受,那种疼说不出来,卡在心窝里一阵阵抽痛。项坤最后的背影像是冰碴一样冻得他身上发僵,那个男人究竟是在乎自己,还是真的毫不在意,他已经分不清了,只觉得自己一辈子糊里糊涂的,连叫痛的资格都没有,只会让人觉得可笑。他看着莫北发了会儿呆,过了很久才抬起另一只手按了按莫北的手背,嘴角慢慢扯出点儿笑来,“放心吧,这些东西不能放久,你也知道,”说着,他捏捏掌心里的手笑道“什么时候轮到你担心我了,傻小子。”
莫北抿着唇看他,心里总觉得有种怪怪的感觉,莫凛还是和以前一样话少沉默,可并不像现在这样眼里有种灰白的消沉。只是他说得对,这些货隐蔽得很,能快运走就运走,拖不得。想着,莫北踌躇了好一会儿,才犹豫着开口道,“那……你自己小心,到了金三角给我电话。”
莫凛点点头,又抬手揉了揉莫北的头发,没再说什么便转身吩咐小周他们搬货。项坤手底下的人也麻利,一船的东西,没一个小时就搬运完了,阿凛仔细点了点,校对好了,便指挥着众人上船起锚。走到甲板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看莫北,男人还是站在原地盯着他,微皱着眉,一脸的担忧。鸣笛声响的时候,阿凛忽然觉得心里颤了一下,直觉眼前的人影恍惚了一瞬,像是要消散似的,他忍不住握紧了船杆,往前探了探身子。
“哥!”莫北的身影越来越小,几乎快看不见,耳边却忽然传来他的喊声,“不管发生什么事,照顾好自己啊!”
莫北的声音很大,像是用足了力气去喊,莫凛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他甚至看到那个瘦削的人影追着船跑了好一会儿,直到那人被雾气完全盖住了踪影,他才愣愣回过神来。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眼前黑了一下,有种莫名的恐慌在心底震颤,等回神了他又觉得好笑,怎么像诀别一样,患得患失的。
可还是忍不住盯着眼前的浓雾看了很久,看得眼睛都发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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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西洋这条航线是第一次走,来的路上还算顺利,阿凛看了看导航上的标记,抬头看着广阔平静的海面,稍微放了些心。项坤做足了准备,这条航线算得上隐秘,大多在公海,除了这些心腹没有人知道他们这次的行程。连天气都这么好,空气也清新,阿凛看着头顶湛蓝的天空,忍不住放松了脊背,靠在桅杆上深吸了口气。
航船行进了一整天,天色渐渐黑了,艳红的夕阳缓缓西下,映照在甲板上的火红霞光也慢慢暗淡下来。一船的人累了一天,阿凛抬手看了看表,回身把小周叫过来,“叫二组的人来换班,你们忙了一天的去休息吧。”
“哎好的,”小周忙点头,可看到阿凛布满红丝的眼睛,便有些担心地问道,“队长,要不您也睡吧,这几天您最辛苦了……”
话未说完,就见到阿凛摆了摆手,转身就朝甲板走出去了,小周有些心疼可又不好说什么,阿凛这个人一直很冷漠,倒不是说有多么不近人情,他也照顾他们,甚至可以说很为他们考虑,可就是觉得跟这个人一直有种说不出的距离存在,这个男人像是把自己困在一个圈子里,周围都是墙,很少有人能走进那段距离去。小周看着阿凛的背影慢慢融入夜色,忍不住低叹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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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越来越黑了,海和天的界限渐渐模糊,暗蓝色的海面在月光中渗出一丝冰冷来,海浪拍打船身的声音沉重,如同钟声一般,一下一下,听在耳里透着一股危险的气息。
莫凛站在风里盯着眼前的海面慢慢绷紧身子。头还是很痛,脑子晕沉,只是他必须撑下去,一船人的命掌握在他手里,他不能放松。
眼前一片暗蓝的冷意,他忽然握紧船杆,眯了下眼睛。
一个……黑影?
起初不清晰,可那影子在夜色里,一点点地,慢慢逼近。
瞳孔里渐渐映出那黑影的全貌,阿凛感到心脏猛然紧缩了一下。
巨大的轮船,如果没看错的话,应该是一艘银白色的战备巨轮。
怎么回事?难道是海盗?
巨轮的指挥高台上站着一个人,一身黑衣,即使在昏暗的月光下也散发着一种沉着高贵的气质。一个很年轻的男人,阿凛觉得眼熟,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可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一种熟悉的紧绷感传达到身体四处,那是八年前每日在不安中养成的预感。
这个人是冲他们来的。
“叮!”
立刻伸手按下警铃,可几乎就在一瞬间,漆黑的夜色里杀机陡现!
十多条铁锚猛然插进了船身,阿凛刚把怀里的枪掏出来,就看到夜色里十多个黑影眨眼间便把住那绳索冲了下来,每个人的动作都迅捷勇猛,阿凛在惊诧中瞬间判断出来,这是一群训练有素的杀手,趁夜色迅速偷袭,就是要取他们性命!
“炮击母船!”
来不及一丝的犹豫,阿凛暴喝一声,随着声音落地手上的枪猛地抬起,刹那间击毙一个冲过来的黑影。
“快!叫他们全起来,有人偷袭!!”
旁边的人慌忙举枪应对,分出两个人冲进船舱的炮击室攻击敌方巨轮,听到警铃仓皇跑出来的众人看到一船的黑衣人都僵愣了一会儿才急忙掏枪应战。可对方不仅有枪,几乎人手一把短刀,动作迅猛地贴近来一刀划破喉咙甚至直接用力削下来半个头颅。阿凛听着耳边不断的惨叫声此起彼伏,手里的枪握得几乎发热。
这些人太强太狠,他们根本不是对手。
没多久便染了一身血红,血的腥味混着冰冷的空气充斥鼻息间,莫凛一双眼睛几乎要染上那片猩红。枪管里的子弹划破夜空,枪枪精准弹无虚发,可对方人太多攻势太猛烈,他一个人根本挽回不了一边倒的局势。
“轰轰!”
炮击声终于响起,阿凛心里一喜,可还来不及高兴就见那母船早有预料地加速拐了个弯,那么巨大的船身竟然躲避如此迅速,阿凛心底一惊,那是前段日子刚刚研发出来的最新母舰,不仅闪避速度一流,就连攻击性能也是史无前例的暴力,阿凛眼睁睁看着对面母船的水下炮仓开启,直直对准了他们这边的方向。
“砰砰!”
两声巨响,准确无误地在半路爆破了他们的攻击。
“唔!”
肩膀被一枪贯穿,阿凛握枪的手一颤,却仍是咬牙抓紧了,他猛然回头,瞳孔里映出刚才那个高台上的人的身影来,那人一手一把枪,步子缓慢,却满身的杀气凛然。
“你是谁!”阿凛咬牙厉声喊出来,忍着剧痛抬起手里的枪。
男人一步步走近了,两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阿凛眯起眼睛呼吸渐渐急促,根本就没有胜算,可他努力挺直脊背,抑制住全身的剧痛昂头盯住来人。
男人上下看了看他,又瞥眼扫了一下四周,眼里忽然闪过一道暗光。阿凛心里一紧,就见对方忽然垂下两把枪冲他跑过来,阿凛立刻勾起手指要扣下扳机,就听那人急切的声音响起来,“林叔,是我啊是我!”那人跑过来一把扣住阿凛手上的枪,阿凛感到手腕一阵钻心的剧痛传过来,手骨似乎被折断了,可那人急迫惊喜的声音几乎穿透在场所有人的耳朵。
“林叔,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说你不在场吗?!”男人忽然抱住他,阿凛要挣脱,可那人死死勒住他,几乎让他无法动弹,“你别动啊,我马上带你回去,放心,伤不严重。”
“放开我!”莫凛用尽全力挣扎,身体疼痛也顾不上了。挣动间不经意抬头,一双暗沉冰冷的眸子刺进他瞳孔,这人有着一双墨绿色的眼睛,嵌在他极其英俊的脸庞上,却看着很阴沉。
可声音却毫不相配地体贴,“林叔你等等,”说着那人抬头朝着那群黑衣人喊了一声,“你们继续,我带他走,记得一个也别剩下。”
惨厉的叫喊声在耳边不停震荡,一个个同伴残肢断臂地横尸在甲板上,阿凛看着一地的尸体和满船蔓延的血迹,心底渐渐涌上一股绝望。身体被人抱起来,晕沉中他感到自己被那人慢慢带到对面的母船上去,意识忽然停留在那船尾一个醒目的标记上,银白船舰末尾,一只展翅翱翔的黑鹰映在瞳孔里。
剧痛里他猛然醒悟过来,原来是这样,原来这些人是为了……
甲板上渐渐死寂,残酷的屠戮终于终止,可他知道,他们会留下一个人来,让那个所谓的“幸存者”去告知那个男人发生的一切。
冰冷的海风里飘过一丝血腥味,阿凛终于放弃地闭上眼睛。
身上的力气像是瞬间消散了,他只觉得可笑。
“笑什么?”
到了母船上,抱着自己的人终于卸了伪装,声音也冰冷了,带着戏谑。
阿凛睁眼看着头顶的夜空,看着昏黄的月光,漆黑的眸子沉寂下来,声音也异常平静,“你们成功了。”
那人一愣,随手把他扔到甲板上,后背受到重击,全身都痛得抽搐,可他忍着,有种身体不是自己的的感觉,疼痛似乎都与他无关,他整个人安静得诡异,男人看了他一会儿,蹲下身撑着下巴盯着他,“你知道我们要做什么?”
阿凛闭上眼,没再说话。
那人上下看了看他,忽然抬手按住他脱臼的手腕,手上一用力给他接了回去。他一直盯着阿凛的表情,可男人只是痛得皱紧眉,连嘴角都没颤动一下。
心情忽然有些复杂,那人盯着阿凛好一会儿,终于在他旁边坐下来,“这只是第一步而已。”
阿凛忽然扯了扯嘴角。
那人皱了皱眉,“又笑,笑什么笑。”
阿凛睁眼看着他,眼里的空寂带着一种疲累,“不,你们已经赢了。”
暗蓝的夜色下,阿凛苍白的脸上闪现着异常的冷静,他侧头看着有些发呆的男人,嘴角微微弯起来,“回去告诉你们的头领,这招离间计,莫凛很是佩服。”
这一笑竟然带着一种从容和平静,让男人回不过神来。
这样的人……
男人再低头的时候莫凛已经晕了过去,他看了他很久,终于起身弯腰抱起他,朝船舱里面走,“准备一间干净的房间,把医生叫过来。”
旁边的人领命走了,男人低头看着阿凛苍白的侧脸,微微收了收手臂,长叹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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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洋公海一角,一艘巨轮缓缓前行,日光下,那船身散发着夺目的银白光芒,船尾上的飞鹰标记栩栩如生,整个船舰在阳光下散发着一股傲然的英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