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了大约五分钟,过恪终于恢复正常,满脸通红地站了起来——绝不是因为惭愧,过恪这样厚脸皮的人早在500年前就不知惭愧为何物了。
过恪拍拍裤子,说道:“我先去打水。”
清洗前,过恪满是歉意地说:“抱歉了,这里深山老林的,与世隔绝的程度和桃花源有的一拼了,先将就几天。等路挖开了再走。”
“无妨。”无怪乎这两日总觉得这里有些怪异,尤其是他们的衣服,竟然还缺裙少料的,原来是桃花源一般的地方。不会“乃不知有元明”吧……安溪全然不知,自己若是出了大门,会更加惊异的……
这里的条件虽然不比过去优越,但安全。更何况,现在仰仗他人,本就不该提太多要求。尤其,还是在别人睡桌子,自己睡床的情况下。
安溪话不多,也懒得多问,也不轻言谢意,但他是由衷感激过恪的。
早上,过恪给江大娘一些钱,让他帮忙购置些物品。江大娘拿着钱欢天喜地地抱了一堆东西回来。包、衣服、小刀,甚至还有纸、笔之类的。
过恪拿了几件衬衫给安溪,让他换上试试。
安溪看着这些衣服,颇感为难。
穿吧,实在觉得有伤风化。不穿吧,又颇有嫌弃之意。虽然衣饰怪异,但是,入乡随俗。于是,安溪怀着浓浓的对列祖列宗、儒学道义的愧疚之情,换了衣服。
过恪看着安溪换上了乡下买的衣服,不禁感慨。谁说人靠衣装来着?明明是衣靠人装!那些地摊货,穿在安溪身上,竟然有了一丝清雅脱俗的意味。
唉,自己就穿不出这种感觉。果然,人长得帅气,又沾了几分仙气,穿什么都好。
但是,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对了,是头发!
“小溪,你为什么不把假发取掉?”过恪现在仍然以为安溪是工作中意外脱离组织而受伤的演员……
“假发?真发是也。”
过恪一愣。真是敬业。他一定是常演古装戏才留这么长的头发的。
“佩服,由衷佩服。”过恪说道。
“过奖,实属过奖。”如此短发之人……他真没见过。和尚倒是见过,但那是无发。
两人各想各的心事,驴唇不对马嘴地交流着。
在江大娘家待了四五天,过恪不时出去采药、帮忙做事,而安溪就留在房内养伤,基本没怎么下过地。
他躺在床上,就想着如何推算自己的命格、如何卜卦,默背着各种口诀、论据,日子过得竟也不无聊。
第七天,终于收到了路被挖开的通知,于是江大娘让他丈夫送两人去镇上。
看到江大娘的丈夫,安溪颇为诧异。原本以为过恪的短发是因为他受了刑罚。安溪一向不喜揭人短,因而并未询问。但是……这位大伯不仅短发,而且短得“草色遥看近却无”。莫非……他是刚还俗的僧侣?
“对不起,对不起,咱村子穷,一下子也找不到拖拉机,只能先借你一辆牛车,我让孩子他爹送你们到镇里,到那里就能找到车回去了。”
“没事的,大娘。您照顾我们这么多天,我们感激还来不及呢。”
牛车上装着不少食物,过恪小心地将安溪扶上车,找了一块稍微平稳的位置,而后一跃而上,稳当地扶住安溪。
道别后,牛车缓缓地开动了。
“现在,我竟然很是庆幸坐的是牛车。”过恪并不是自我安慰。牛车没有拖拉机的废气、噪声,最为重要的是,牛车的乌龟一般的牛速非常安全,不会伤到安溪的腿,不会给他添更大的麻烦。
“虽无马车之神速,却着实安稳惬意。”安溪回应着。
“马车?哈哈哈,安兄甚是幽默。”这年头要找匹马才真难呢。有牛都是因为他们家里穷得离奇,还要靠牛耕地。
山间的小道,两旁绿树成荫,纵然是湖北这样的火炉,纵然是七月酷暑,二人也丝毫没有感觉到暑热之气。
这就是世外桃源的好处吧。
一路上两人不多言语,漫赏青山如黛,也别有一番雅趣。
从日出时分走到日落,终于来到了小镇边陲。
下车后,过恪背着包,一边搀着安溪走着。
夕阳,将两人相依的影子拉得修长。在这古朴小镇的映衬下,倍显温馨。
他们逐渐走到了人多的地方。太阳渐渐被灰阴吞没,路灯亮起……
安溪愣住了。
这些,都是什么?
感觉到安溪的僵直,过恪不禁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这些,何以会亮?”安溪指着路灯问道。“那,两个轮子之物,为何物?”虽然是小镇,还没有出现汽车。但,自行车对一个明朝人而言,已经是极大的视觉冲击了。
过恪心有不安,一把拉过他的手。
“脉象……正常……怎么回事?”过恪蹙眉。“小溪,你不要吓我?没摔傻吧?一加一等于几?”
“二。”安溪答得一脸清明,却让过恪觉得,他虔诚的回答,是在用淡定来讽刺他“二”一般。
“唉,好吧,我是问得很二……”
不对。自己问得很傻,但他问得不是更傻?
“你,原来生活在什么地方?”就算是西藏,也早就通电了吧……莫非是非洲某些未开化部落?不像,他那么白。白得……从外到里……
“都城,尝辗转于中原一带,后至江南,而今到荆楚。”
都城,是北京;荆楚,应该是湖南湖北。中原、江南……
不对!都是发达地带。怎么可能没见过路灯?!怎么可能没见过自行车?!!
“真无聊,开这种没营养的玩笑。”过恪一边佯装不屑,一边告诉自己,他没傻,他没傻,他没傻……
然而,有一个声音在他心底说,你忘了一种可能……
第四章:水落石出——原来是穿越
“今年是哪一年?”过恪突然问道。千万不要给他雷人的答案……
“嘉靖三十四年,乙卯年。”安溪回答地如同条件反射。
“嘉……嘉靖?清朝?”如果他是沙子,那么这句话绝对有把他击成玻璃的力量。天雷啊……他现在很想找个图书馆,或者找本新华字典也行。
“清朝?本朝不是明朝?”安溪有些茫然。虽然他一直在专研术数,但史书还是看过不少的,不曾听说有过清朝。
过恪觉得自己的大脑开始嗡嗡作响,要么是自己在做梦,要么是对方疯了,要么是自己穿越了,要么……他真的是只古人。
“不要告诉我你是从古代穿过来的,我不会相信的。”虽然现在这样的电视剧很多,过恪对此类事件也能接受,毕竟,这有相对论作为理论基础。他也不怕被医德绑架,多养一个人。但是……作为只幻想过自己去古代一展宏图的人,过恪觉得一个古人在现代,应该没有办法生存吧。那么,他是不是捡了一个无比巨大的麻烦?
过恪现在只有一个认知:自己智商堪忧。
他早该猜到,谁会没事干跑到这种基础设施极度落后的深山老林里拍戏?谁会没事干穿古装、留长发?谁会自我介绍说“无字”、“生于丙申年”?更何况,丙申年出生的人至少比他老48岁,或者小24岁……谁会知道李时珍的生年、官职,却不知道《本草纲目》?
只要他脉象正常平缓,即,消除生病或说谎的可能,那就只有一个理由——他是古人。
只有自己这种笨蛋才会在相处了一个多礼拜后才反应过来!
过恪很受挫地看着安溪满脸的无辜与好奇。
他想通了,但不代表安溪能想通。
他该怎样向安溪解释这个事实?五百年的代沟啊……想用语言填平简直就是夸父逐日、精卫填海、愚公移山——不可能。除非有神相助。
过恪整理了一下自己差点魂飞天外、魄散九霄的心情后,说道:“我们先找个地方住,然后,我会详细地、认真地向你解释的。”
解决了住宿问题后,过恪郑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说道:“兄台,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可能会强烈地冲击你的世界观,呃,不是,是……让你很难接受。你,要坚强啊!”
说完这些后,过恪言简意赅地说道:“你到了几百年以后的世界。”
“原来如此。”安溪言简意赅地答道。
“接,接受了?”过恪有些无法接受,他的接受能力,太惊人了吧……
“所谓命格变异,已知之矣。”这个变异方式他虽然没有算到,但,他相信。毕竟,从那么高的悬崖上落下,只是摔断了右腿,怎么说都不合理。
“现在你要做的很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说,白,话,文。”听他讲话,真够累的。
让安溪高兴的是,他不用再害怕严嵩、严世蕃父子的追杀了,现在的他们,连骨灰都不一定找得到。
但同时,不论主客观因素,安溪都只能放下父仇了。原因,同上。
过恪将安溪留在旅馆,嘱咐他千万不要出门,而后去买车票、晚餐和,历史书——明朝、清朝及近现代的历史书。
捧着一摞的繁体竖排史书,过恪回到了旅馆。小镇虽然落后,但七八十年代的旧书还是能淘到不少的。
奋斗了几个小时,过恪终于找到了几条他能理解的重要信息:
1536年——嘉靖15年——丙申年 安溪生年
1555年——嘉靖34年——乙卯李时珍任太医院院判
安溪穿越
1578年——万历7年——戊寅李时珍完成了《本草纲目》编写工作
难怪他知道李时珍当了院判,却不知道《本草纲目》。
出于一贯的职业病,过恪连看历史书都关注着他的偶像李时珍。
“原来,杨公已逝。”捧着书,安溪神色黯然。虽然早知道他无法扳倒奸臣严嵩,但安溪还是忍不住遗憾。
“杨公是谁?”
“杨继盛。为救黎民而为奸臣严嵩残害。”
“严嵩?中国历史上十大奸臣之一的严嵩。”
“十大奸臣?”
“庆父、赵高、李林甫、秦桧、严嵩、魏忠贤……还有的,我不记得了。”过恪仔细想了想,又说:“据说他死的很惨。”
“天道昭昭!哈哈哈哈!”安溪笑了起来。过恪很少看到他笑,但他现在宁愿自己看不到。安溪的笑,没有快乐、喜悦,却充斥着愤恨和悲痛,冷如九天寒冰。
“你,不会是被严嵩迫害过吧?”过恪小心地问道。
“正是。”安溪第一次说起自己的事。之前的沉默,是因为他怕被告发。“吾家世代研习术数,尤擅紫微斗数、奇门遁甲。”
“那,不会是算命的吧?”
“是。祖上师承徐居易徐子平。家父因技艺高超,而为奸臣严嵩所招募。家父无意助纣为虐、为虎作伥,本欲归隐山林。奈何徐氏本家子弟觊觎家父所得秘术,为得之而与严嵩狼狈为奸,乃至于斯。家父虽已算得大限将至,不愿逆天而为,可叹未能相助杨公继盛,抱憾而逝。”
过恪艰难地听懂了他的话,也艰难地理解了他的心情。
“看破放下吧,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之后,我们还有更多需要解决地问题。”过恪拍拍他的肩,安慰道。
第五章:敢问路在何方
次日,过恪和安溪起程,准备回到过恪的家乡——江南。
一路上又是相顾无言的沉默。
安溪不说话,是因为习惯和不习惯:习惯沉默,不习惯这个新的世界。
而过恪,是在想该如何向家人解释自己找了一个没学历的员工,怎样让他在证件全无的状况下生存,如何解决他的食宿问题……
过恪第一次为自己无权无势感到无可奈何。他却没有发现,自己原本没有帮忙的义务,他也没有发现自己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觉得安溪是个包袱。
“小溪,你以前,都是怎么活的?”过恪突然问道。他说话时虽然经过思考,但明显忘记了该如何组织语言。
“顺应天命。”
“……”过恪有一种短路的感觉。
“我是指,靠什么赚钱?”
“未及而立之年,未得其道。”
“……”那就是无业游民了?想想也是,他才十九岁,还是学这种老了才受欢迎的专业,想赚钱都难。过恪忘了,自己学的也是这种类型的专业——中医,而自己早已开始看诊了。
过恪重新陷入沉思。
“小溪。”
“何事?”
“你,能不能说白话文?”
“已然白话之至。”
“……”好吧,这个得慢慢来。
“小溪,下火车后,我们去理发如何?剪得,像我这样短。”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未敢摧残。”剪成这样,实在是,太……无礼了。
“这个,是为了让你不要太引人注目。”还好他不是卫玠,不然这一路上肯定被看死……
【注:《世说新语》记载:卫玠到建康,人们久闻他的大名(长得美的名),出来看的人围得像一堵墙。卫玠本有虚弱的病,受不了这种劳累,重病而死。当时的人说是看死了卫玠。】
“长发罪乎?”
“……不是。”
“各行其道而已,何必介怀?”
“……”
“小溪,你能不能换成短袖?不热吗?”七月,闷热的车厢中,安溪穿了两件长袖。看得过恪浑身冒汗。
“心静自然凉。”
“这,太引人注目了。还是换了吧。”
“有伤风化。”
“……”
“小溪,我该拿你怎么办?”过恪无奈地自言自语道。
“随缘。”
“……”
过恪决定,冬天一定不能和安溪待在一起。不然,会冻死的。
今后的路,该怎么走啊?过恪仰天长叹。
到家前,过恪发短信给父母,告诉他们自己捡了一个刚刚家破人亡的可怜的孩子,希望父母这几天不要问他太多,以免造成心理伤害。
收到父母表示同情与乐意帮助的信息后,过恪如释重负。
接下去,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过恪的父母都是中医,他还有个比自己小五岁的妹妹。过家秉承优良医德,一向坚持仁义之道,常常散家财以救病患,因而至今没有大富大贵。却也因此赚了不少声名。有一位富商就因为昔日贫穷时受过过父帮助,而捐赠了一家小诊所给过家。
过父曾答应过恪,如果他能在大三时考出中医医师资格证书,就让他主管这家小诊所。过恪之前还完全不在意此事——父母的和他的有什么区别?
但他现在发现,自己应该努力了——为了安置安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