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易孤鸿抛出了早就准备好的饵,就等着对方上钩。
可姒弄月却好像一点都不在乎这些,似乎在他眼中权势金钱甚至是人与人之间的羁绊都如同过眼云烟,终会逝去,并不值得他为此感到伤心动容。
他神色从容淡定地坐于地上,仿佛他不是置身牢狱的阶下囚,而是处在最华美的屋舍之中。姒弄月抬眼懒懒地瞧着易孤鸿,过了会,才道:“你的意思是要帮我出去?”
要是姒弄月一言不发,易孤鸿反倒不知他琢磨些什么,但此刻他开了口,便是对自己的提议有兴趣了。
易孤鸿紧紧盯着姒弄月的眼里满是诚挚,他说道:“这是自然,你若还有别他希望,我也能为你办到。”
姒弄月挑眉问道:“就凭你一人?”
易孤鸿摇头,说得很是坦诚:“当然不是光凭我一人。但我有我的靠山,也有能动用的势力。”他说完这句,清秀的面容上浮现一丝黯然,“弄月,以往我就是再陷入危境,也没舍得用,如今却甘愿为你动用……我为你做到此步,你仍是要无视我的一番真心?”
姒弄月打量着他的表情,像是在分辨其中真假。
须臾,少年清亮的声线如同一道破开云翳光亮,毫不留情地直指那暧昧不清态度下的真相:“你说的靠山便是你的主子吧?既然你是为自己的主子办事,那便说得干脆些,不要再同我扯什么莫名其妙的情谊。”
“我的确是喜欢你……”易孤鸿辩解似的轻喃了声,“我的主上见你少年英才想收为己用也没错。”
姒弄月唇角一勾,却问了句不相干的:“你将自己对柳渊下毒的事如实告诉我,便不怕我把此事告诉仪镜明?”
易孤鸿愣了愣,才转过思维,说道:“仪镜明不会信,他本就不易信人,但相较而言,他若是旁的人一分都不信,却还是信我三分。三分和毫无信任之间他会听哪个的,显而易见。”
“你这仪狄堂的身份也是你的主上安排的?魔教的人畏惧于你也是因为你的主上?”
这回易孤鸿跟上了他跳跃的问题,思忖了下答道:“可以算是。”
“那么——”姒弄月定定看向易孤鸿,语势倒没半分停留,接着问道,“你的主上是谁?”
“主上他……”姒弄月的问题问得太轻描淡写,以至于易孤鸿下意识便要脱口而出,他猛地截住话头,改口说,“你答应了与我一起走,我便会如实相告。”
看来他的那个主上是个厉害人物,竟连没个正行似乎从不把规矩放在眼里的易孤鸿亦不敢违背。这世上厉害的人物不少,但若是掌握了莫大权势钱财还能默默在暗处令人无法知晓其底细的,这世上当真难有。
姒弄月垂下眼帘,像是认真地在思考着易孤鸿的提议。他不动声色地继续问:“你的主上能解了仪镜明下的毒还是解药就在你手中。”
“根本没有解药。”易孤鸿一句话令姒弄月皱起眉头,“仪堂主花费数年研制此药就是为了有朝一日用在姒暮深身上,而姒暮深手段岂是等闲可比,若是堂主同也研制出了解药,那解药的方子总有一天能落到姒暮深手里。因此,仪堂主根本不认为解药有存在的必要。”
姒弄月初听此消息,的确有刹那的慌张,但他神色不变地掩饰过去了。以他的镇定理智,在下一瞬间已经捕捉到了一些东西,他说道:“既然此毒无解,我一身武功恢复无望,你那主上还要招揽于我?”
易孤鸿笑笑:“主上精通毒术,那下在柳渊身上连仪堂主亦束手无策的毒药便是他亲手制作,他要解你的毒,又有何难?”易孤鸿的话里有一种奇异的自豪的味道。
姒弄月沉默片刻,而后抬了抬手,手上的锁链发出清脆的一阵响。
他说道:“你过来。”
易孤鸿一喜,说道:“你答应了?”
姒弄月不置可否,一双长眸淡淡扫向易孤鸿站立的位置。他的态度明明显得漫不经心,也并未说出一字一句,却像是默认顺从了某种要求一般。
或许是这样静默的氛围太过迷惑人,易孤鸿没有再开口确认,人已经鬼使神差走近过去。
第一百八十五章:信任
“唔!”易孤鸿人已走到姒弄月跟前,忽地痛叫一声,整个人往后一倾,屁股着地摔在了地上,却是姒弄月动手狠狠给了他一下。
姒弄月一直以来语气都颇为平静,易孤鸿哪料到他会突然发难,完全不防之下,他还真被姒弄月全无内力的一拳给打倒在地。
姒弄月虽失内力,十多年来练就的招式技巧却还在,他得势不饶人,见易孤鸿捂着方才受创的脸,仍未做出应对,便向前一跃,翻身压到易孤鸿身上,双脚用力锁住身下人的两条腿。
情况发生得太突然,以至于易孤鸿还是随着本能反应,一时没想起姒弄月已失内力,自己可以轻松制服。他下意识地顺从了姒弄月的压制,没做挣扎,甚至还愣愣问了句:“弄月,你打我做什么?”
姒弄月乐得他没反应过来,更是打算趁着对方潜意识里对自己的畏惧,虚张声势一番,让对方根本无法从接二连三的意外中回过神。
于是他扯起易孤鸿的领子,冷笑地回道:“这还用问?自然是为解心头闷气。”说罢,便双指并起戳向易孤鸿几处大穴,这一招不含内力,不能一击点住人穴道,但用的巧,到也可令人浑身酸软疼痛,内息受阻,片刻之内使不上力。
易孤鸿一张俊脸痛得扭起来,他此刻也无暇顾及内力不内力的,只想着把吃的亏要回来,不多想便扬了拳回敬过去。
姒弄月自没有令他轻易得逞的可能,于是一来一往间,两人就毫无形象地滚作一团。姒弄月开始时过于直接的那几拳头让易孤鸿心里泛起一股子冲动,平日所学所用的武学招式被忘了个干净,他也学着姒弄月,把什么不入流的手段都用上了。
抛开武功不谈,两人年纪身量相当,谁都不占便宜,纵使姒弄月在技巧上胜过些,亦非压倒性,是故一番折腾完,两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挂了彩。
最终还是易孤鸿逊了一筹,直到双方都打得累了,姒弄月仍是处于上方,居高临下地看着大口喘着气的易孤鸿,神情间颇有不可一世的风采,若是没有嘴角那一块青淤,那便更好。
姒弄月看着易孤鸿脸上青青紫紫,似乎觉着有趣,想要笑,可嘴角一动,伤处便传来痛感。他吃痛地皱了皱眉头,却不以为意,低声笑出来。
“有什么好笑的?”易孤鸿问。他见姒弄月也受了伤,加之刚刚痛快淋漓地打了一架,心中倒没多少怒意,他不解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一摸就痛得赶紧缩回来。
姒弄月保持着笑意,手轻轻按在易孤鸿青紫的脸上,神情居然是不可思议的温柔,温柔得易孤鸿在痛得龇牙咧嘴的同时,起了一声鸡皮疙瘩。
姒弄月说道:“我笑何必如此执着,笑你定是脑袋进水,才会执着于不可为之事。”
易孤鸿皱眉,不知是因为脸上的伤太痛,还是因为姒弄月的这一句话:“你是说不论怎样,你都是不会跟我走的?”
“嗯。”
“哪怕你身上的毒再也解不了?”
姒弄月却没回答,定定看了易孤鸿一眼,却将手覆住了易孤鸿满是探究的双眼,隔了会,易孤鸿方听得压在他上方的少年淡淡道了句:“解不了也没什么,大不了散功再练就是。”
隔了一会,少年的声音又响起来:“呵,你这是威胁我还是……关心我?”微凉的手指改而轻触易孤鸿的眼睑,他不由配合着闭上了眼,把到口的话吞下去。
易孤鸿感到自己的呼吸随着手指的轻挠越发急促了,就算是刚才打完一架,也没有这么急促。
他虽对姒弄月表白过几回心迹,说出口的话却是七分都是玩笑,这真意占了不到三分。可毕竟还是有真意在其中的,此时此刻,这仅有的一点绮念似乎被无限扩大了,他甚至有些期待下面对方会做什么。
温热的气息渐渐接近了他,喷在他的面颊上。
易孤鸿心如擂鼓。
他已从希望发生些什么演变成满心期待,恨不能不要再拖拉下去。
下一步确实没再拖拉。
却既不是蜻蜓点水般的温和触碰,亦没有疾风骤雨。易孤鸿迎来的是一件冰冷的硬物。这冰冷锋利的事物顶在他脸颊边,刺得他一个激灵,使他立即从满心旖旎中清醒过来。
他张开双眼,正直直对上一对波澜不惊的黑色眼眸。
眼眸的主人把剑贴在他脸上,就好像他一有异动,就立即会被戳歌对穿。对方看他的时候面无表情,只有目光转向一旁才带上了人该有的生气。
那是姒弄月所处的方向。
而眼前这个男人无疑就是姒弄月那名十分听话的属下了。
他听到姒弄月先开口说:“吟风,不要杀他,留着他有用。”
这是对那个侍卫说的。
他还听到姒弄月带着笑意,继续说:“易孤鸿你之前说仪镜明信你而不会信我,三分信任与毫无信任对比之下结果显而易见。现在,这句话我还给你。”
这是对自己说的。……无论自己费了多少心力去令姒弄月怀疑,他信的还是那木头侍卫。
第一百八十六章
姒弄月并未对吟风的出现表露出多少喜悦,将易孤鸿一举擒下之事是他忽然发现自己腰间的剑因雄剑佩戴之人的接近发热发烫后,临时定下的。他没料到吟风会出现,他原本以为就算吟风没有因为自己刻意羞辱的行为而对自己这个主人失望,他那自己留下的那不大不小,却伤在隐秘处的伤口也能延缓几日他跟上来的时间。
他原是想在仪狄堂多待几日,起码弄清仪镜明给他下的什么毒后再想办法离开,而现在吟风一来,定然已经打草惊蛇,这是打乱了他的计划了。
少年的视线定定落在执剑的男人身上,对方身姿笔直,拿剑的手也很稳,那张脸上有着赶路的疲惫,但也许是过于能忍耐的缘故,他竟是找不到丁点痛苦或者虚弱的神色。
真不知就凭这么短短的时间,吟风是怎么追来的。
想必是几日不曾好好休息,甚至是不曾合眼吧?想必是忍着身上的伤痛,到现在还未好好上过药吧?
姒弄月叹了口气,心里不多的火气也消得差不多,他移开看了吟风太久的目光,转到被制住的易孤鸿身上。
“告诉我一件事,我便不杀你。”姒弄月轻踢对方一脚,看着他的眼神晦暗难辨,“你告诉我,姒暮深……到底是不是真的要杀我?”
易孤鸿脸上迷茫逐渐褪去,听到这句话后,居然嘴角轻轻一弯笑了:“原来你也不是不在乎。”
姒弄月不动声色地回道:“人生在世,若是连血脉至亲也不在乎,那便没什么可在乎的了。”他自知上一世误会姒暮深良多,即便是两人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姒暮深也没有赶尽杀绝。他自忖看不透这位门主父亲的想法,但总还是能感到那人不会将自己逼到如今这般走投无路。
易孤鸿抬手想要揉揉自己痛得发麻的脸,好让自己说话的时候,不被扯得那么痛。可他一动,吟风的剑便警觉地移近一分,要不是吟风对自己武功的掌控十分精妙,这么近的距离,恐怕是要见血了。
易孤鸿苦笑,只好放弃想要做的动作,说道:“我与你说过的绝无半字虚假,是姒大门主把你出姒门的消息散播出去,还得像是姒门意欲在中原武林插上一脚。哪怕仪堂主没有找你麻烦,你日后的麻烦也绝不会少。”
姒弄月像是思考片刻,然后没对这些做出反应,而是接着问了句:“你那日说吟风背叛于我是为了乱我心绪还是想要我一怒之下杀了自己最忠心的下属?”他这一句虽然是问句,但无疑是在言语之间明明白白表达着自己从未相信过吟风背叛了自己。
本来因着姒弄月第一句话而脊背僵硬的男人听到这句,自出现以来,第一次抬起低垂的眼眸瞧向自己的主子。
他的主人看着易孤鸿的眼神冰冷森然,并不像是要从易孤鸿嘴中撬出话来而故意说出以上一番话。
——主子是真的从未怀疑过自己有什么不轨心思。
吟风心中微微一热。他因着那些不该有的念头,确实做过不少可疑之事,主子要怀疑他不信他,他也觉得理所当然。可直到刚刚那一刻,姒弄月道出那句充满信任的话语,吟风才知道自己竟会因他人的一句话而几乎控制不住自身的情绪。他张了张口很想说出些什么来,但他不善言语,又想着在主子问话时不该随意插话,终是把心口的那些冲动压抑下去,只是执剑的手又握得紧了些,勉力用最好的状态为姒弄月去做事。
易孤鸿本来还想反驳说自己已经回了一个问题,姒弄月怎可不遵守诺言,但看到对方的表情还是作罢,他是真从姒弄月眼里见到杀气了。
易孤鸿便摇摇头,挑了对自己有利的说:“我知道你就是再动怒也舍不得杀他,所以也只想挑拨一下你与他的关系,令你孤身一人,好便于生擒你罢了。你不信他,当然会赶他走,眼不见为净,你信他,还是要赶他走,因为你已经知道有人围杀,定然不愿他为你而受伤。你自信于自己的武功,却不知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仪堂主还是能用毒药制住你……”
他还要再说,姒弄月却觉察什么似的,冷哼一声打断他:“我手上锁链的钥匙在你身上吧?”
“你怎么知道?”易孤鸿讶然。
“你说想要我与你离开仪狄堂,定是做好了完全准备,我带着铁链走,岂不累赘?”
“你说得对。”易孤鸿沉默一下,慢吞吞地说道,“我是做好了完全之策,自然也算计好了你要是不答应我,我该如何办。”
他话音刚落,牢外已经有人走近的脚步声,听起来足有十几人。
易孤鸿叹了口气,眼里带上怅然:“我原想就是你不答应我,我也要逼你跟我走,所以便事先将你没有解药能解柳渊之毒的事情告诉了仪堂主。”
见姒弄月不发话,任由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也悠哉游哉地继续说:“现在,该是他要对你动手,以解心头之恨了吧?”
第一百八十七章
姒弄月仍是不动声色,并不因他的话有分毫慌乱,这显然不是易孤鸿想看到的后果。若是姒弄月一时想不开,想要和仪镜明遣来的人斗个两败俱伤,那么也难保他杀得兴起时就顺手给他易孤鸿一剑。
易孤鸿收敛了方才的悠闲,做出一个疑惑的神情,问道:“你就不担心仪镜明派来的人?别说你现今使不出丁点功夫,便在往昔,你也难以在这四面狭窄的牢中脱得身去。”
姒弄月闻言,倒终于是有了反应。他没说话,而是弯下身,看了易孤鸿一眼,便扯开易孤鸿在之前的打斗中就有些散开的衣襟,一只手更是伸到里层,动作颇为粗暴地四处摸索一番。
“你做什么?”易孤鸿叫道,他倒不是不想避开,但吟风的剑就堪堪停在他脸皮上,他觉得自己要是乱动了,就绝不是单单破相的后果。
“你不清楚我在做什么?你该知道才对。”姒弄月挑起两道好看细长的眉毛,嘴角扯出的笑带了几丝邪气,“你说我快死到临头,这该如何是好?我想了想……不如在死前痛快一把,把你先奸后杀了怎样?”
姒弄月说得轻松愉快,仿佛在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可他黑沉沉的眼里全然没有情绪,直看得人发!。
也许有的人天生便是带有一种耀眼夺目到迫人的风采,总吸引着他人去接近,可在接近的同时又不自觉地被对方慑住,不敢做出任何轻举妄动。易孤鸿这么想到,若非自己总在面对姒弄月时缩手缩脚,又怎至于现在非但没如愿执行计划,反而落得受制于人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