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佣狐疑地盯着苏陌,支支吾吾地看了看旁人,正好此时有佣人推着盛装精致餐点的台车走过,苏陌连忙喊住人:“喂!他们在哪个厅里吃饭?说啊!章叔怎么请个哑巴来做事?!”
被点名的佣人听见了管事的名号,赶紧应话:“在、在东阁那里,但是——”
“得了,我知道怎么去。”
苏陌往前迈开几步,又陡然回过头,把耳朵上的耳钉银环零零散散地拆下来,搁到一个侍女手中,边走边回头吩咐:“先帮我保管着!”
苏陌边快步走着边整理着自己的仪容。
他打小就一个人住在外头,这几年来,他来的次数十只手指掰开来数都嫌多。白爷早些年还待在S市的时候,苏陌一年瞧见他的次数也不多——多半都是闯祸的时候,而且必须是大祸。后来苏陌闯的祸越来越多,等级也越来越高,白爷倒是理也不理了,都交给手下去处理,这严格来说,也算是合了苏陌的心意。
他这位父亲,苏陌也说不上来。就陈大律师的话来讲,其实苏陌这态度算不上奇怪,白家亲情本来就单薄。
怕,是当然的。
苏陌先前信这话,后来就死也不信了。
他听说,白爷后来去了洛杉矶,定居在那里,不为别的——刚出生的小女儿心脏有些毛病。
那时候苏陌也才上初中,他想不明白,后来从章伟国那里偶然看到了小妹妹的照片,更纠结了。小娃娃生的漂亮,细嫩细嫩的,从小就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可爱的紧。苏陌当时照着镜子,还拿板子去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他这后脑尖的,看起来像个小泼猴。
那时苏陌年纪小,做不出什么正经事。年纪长了点,知道了一些事情,做的事情就更不正经了。
然而,最大的遗憾在于,苏陌的心,死的不够透。
这心眼,实在不知道像谁。
“章叔。”苏陌正好瞧见章伟国从东阁饭厅大门开门而出,便喊了一声。不想,章伟国脸色一变,低喃了一声“少爷”,苏陌丝毫没察觉出异样,“我刚才一点事耽搁了,我现在就进去——”苏陌边说着边去推开门。
“等、等,少——”章伟国没能把人给拦住。
东阁的饭厅虽然不是白公馆最大的,单看面积却也足够办一个小晚会了。中央的圆桌就坐了几个人,苏陌不认得那一些,中央那一位,他倒是化了灰也识得的。
白长博似是在与人谈话被陡然中断,原来不甚和睦的神色,在瞧见苏陌的时候笑意渐褪。
苏陌在捕捉到了白长博不甚欢喜的面色时,有些尴尬地看了看后方。他原想自己迟了,盼着章伟国帮忙在白爷面前说些好话。
然而,白长博却慢慢将酒杯搁下,看着前方,喜怒不知地冷然轻道:“伟国,你是怎么办事的?”
章伟国强定了定神,屈着腰身,“……我现在就带少爷下去。”
“什么意思?”苏陌来回看了看,最后握了握拳,低声道:“章叔……你骗我?”
章伟国抿着嘴不说话,直起身来,扭身为苏陌打开了大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苏陌回头看了看白长博,前头的饭局一如先前的继续下去,他的出现只是个突来的插曲,无关紧要。
苏陌脸上升起一股不自然的绯红,他奋力地甩开门大步而出,章伟国的手紧了紧,垂下头,终究是没有追出去。
和一干政要的会面结束之后,白公馆的书房内,白长博与旧友对坐饮酒。
王劭群与白长博相识二十多年,算得上颇有交情,两人年岁相当,但是任旁人来瞧,都觉得肖大老板必是大了白长博几年岁数。
“长博,你看看你,十年前这模样,十年后还是这模样,要是再过十年,你还是这样,我就——”
白长博一笑,取过了旧友的酒杯,道:“少碰点烟酒就行了,我不像你这么快活,婷婷盯我盯得厉害。”
王劭群摇了摇头,应道:“长博,我看你对儿子和女儿,实在不是一个样儿。”他止住了一下,看着对头那能撼动黑白两道的男人,道:“女儿到底是女儿,我说,长博。你就是嫌弃那小子母亲出身不好,可到底是白家的骨血。你也养着十几年了,是该认祖归宗了。”
白长博摇晃着杯子,艳红的液体轻轻晃荡着。他点了一下头,“出身是一点。”
白长博从位置上站起来,走到了落地窗边,道:“另一点,质不好。劭群,你知道我从来不会浪费时间去培养一个庸才。”
王劭群了然地点点头,“那你打算以后怎么处置他?”
白长博往酒杯里倒了酒,说:“该给多少给多少,婷婷的那一份……”他指了指好友,“他别想。”
王劭群笑笑,“长博,那小子看起来憨得很,没这么大的心机。”
白长博回头看着友人,静静笑了笑。
这个笑王劭群还算是熟悉。白家上一代也是个大家族,单是老太爷的元配就有四个男丁,后来续弦的四太生下最年幼的白长博就与世长辞,也许白长博打小生的斯文好看,年岁又轻,屋里兄长没人把他当一回事。
至于后来……
王劭群低头饮酒。
有些东西,就算不能,也要让它烂在肚子里。
第四章
苏陌将腿高挂在桌上,混杂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身边腻在他身上美丽尤物用嘴将酒渡到苏陌唇边。香辣的烈酒入腹,苏陌斜倚在沙发上,手毫无规矩地伸进少年的贴身皮衣里来回抚摸,惹得耳边一阵惑人的娇吟。
“这可不是苏大少嘛?一个人在这儿喝闷酒?”夸张的嬉笑声穿插而入。
苏陌慵懒地抬了抬眼,眯眼瞧清了来人,又不耐烦的闭上眼。
“高哥。”苏陌身旁的少年对着前头怯生生地唤了一句。高盛海嚼着烟头对着少年摆摆手,径自往苏陌身旁的位置走过来,弯腰给苏陌跟前的杯子倒满了酒,道:“再去拿两瓶来,难得苏大少赏脸来我这小庙,我这当然是要好好招待了。”
高盛海拢了拢外套,在苏陌身旁挤了下来,像是遇见多年老友一样地拍拍苏陌的肩膀,笑呵呵地说:“怎么?和韩境那小子闹开了?哎,我就说了嘛,大少爷,那小崽子就是个白眼狼,以前还不在我后头哈巴狗一样地跟着——”
高盛海呷了口酒,摇晃着杯子邪笑:“他那德性我还不清楚,一天巴上一个,这次本事更大,把陆老板的宝贝千金搞上了,这不转眼一脚就把咱苏少给踢开了?”
苏陌微挣着眼,沉默着看着前方。
高盛海像是悔不当初地摇着脑袋,将手搭在身旁这消瘦少年的肩头上,两指夹着烟斜着眼说:“啧啧,苏少,以前咱俩误会深,说实话我老早看不惯韩境那小子那副嘴脸,要是苏少你也有这个意思……”
高盛海将酒杯举到少年面前,苏陌转眼看着他,静静牵了牵嘴角。
高盛海满意地看着苏陌将酒杯接过,慢慢递到嘴边的时候,苏陌蓦地将手一转,将酒水全数浇到前头那满脸得意的男人头上。
苏陌慢悠悠地将杯子搁下,漫不经心地说:“高哥,我说怎么有只苍蝇在我耳边,吵得我焦心得很。”苏陌笑了笑,站起来地耸耸肩:“我这手一滑,准头不大对。”
苏陌从兜里掏出钱包,将一叠现金放在桌上,“这里剩下的,就当我孝敬高哥你的——”
高盛海抹了一把脸,推开了身边的手下,盯着苏陌不怒反笑:“来人,苏大少要走了,给我好好送一送客!”
惊叫声响了起来,少年被凶狠地押在酒桌上,一双虎目圆睁,直直看着前头的男人。高盛海坐在沙发上,由着手下为他点了烟,冷笑着看着苏陌道:“我说你们几个孩子不大明白规矩,苏大少,我可不管你后面罩着的是天皇老子还是如来佛祖,来到我高盛海的地盘……”
高盛海往前倾了倾,在苏陌脸上吐了吐烟,脸上的赘肉抖了抖,“就是我来做主。”
苏陌用力地挣了一下,奈何手脚被人押在后头,实实在在动弹不得。他脸上挂了彩,周遭全是豺狼虎豹,苏陌嚣张惯了,又从没把自己当一回事,这会儿嗤笑了一声:“有本事就和韩哥正面斗去,在我面前吠有个屁用。韩哥有本事让陆老板的女儿看上眼,你个肥肠妒忌个什么劲儿——!”
后方的人往苏陌背上击了一拳,苏陌闷哼了一声,痛得闭了闭眼。高盛海抖了抖烟蒂,出声止住了手下:“诶!可千万别把人打坏了,就这点……我看,苏大少还嫌不够意思。”
高盛海夹着烟,慢步到苏陌面前,居高临下地往下看,接着缓慢地挨下了身,一把揪着苏陌额前的刘海,逼迫少年瞧着自己。
“苏少,你说你这上上下下,我老高最看不顺的是哪个地方?”高盛海用手背拍了拍苏陌的脸庞,“你那韩哥看我还得低眉顺眼的,小崽子,你这眼珠子转得可溜了,有神得很哪……”
苏陌死死地咬着牙,只见高盛海吹了吹燃着星火的烟头,慢慢地往自己逼近。
“唔!”苏陌使力挣动,却又让人按得更牢。高盛海扭曲的笑脸在眼前逐渐放大,他只觉着前方好像个大黑洞一般,要把自己给用力吸进去。
苏陌的瞳孔逐渐放大, 又喉头发出的吞咽声淹没在吵杂混乱的噪声之中。
“高哥!”一人从转角快步而来,脚步急促地凑到高盛海身边,附耳说了些什么。只见高盛海皱了皱眉,急急低问:“小张那里在干什么?不是按时在条子那儿打点了吗?你赶紧——”
高盛海还没把话说完,就有一大班人马闯了进来。
“不要移动!警察!”喧闹声陡然此起彼伏,高盛海站直了腰,瞧着为首西装革履的男人环顾一周,接着目光转来。
突如其来的搜查打断了一切,苏陌只觉得后方一松,他脱力似地往后坐倒,脸上白涔涔的,淌着一层薄汗。
姚一霖直直走来,在高盛海面前站定,“你是这里的负责人?”
高盛海捻熄了烟,脸上堆着笑,“你新来的?”
姚一霖像是例行公事般地出示证照,应道:“刑事科重案组。请出示你的身份证以及这里的营业执照。”
“你在哪个人底下做事的?”高盛海皮笑肉不笑地问道,姚一霖用眼神指示着后方的刑警办事,面色不改地道:“请和警方合作。”
高盛海愠怒地瞪着前头,频频点了点头,边磨着下颔,看了看周遭,脸色不善地从兜里取出了证件,重重地搁到男人手里。
苏陌扶着旁边挣扎着要爬起来,猛地一个力道将他从地上捞起来,苏陌向前晃了晃,眼角瞥见了姚一霖。
姚一霖的目光滞了一滞,在这狼狈的少年身上停留了片刻。苏陌用力甩开了拉着自己的手,扭过了头。
“姚sir——”后方的警员走上来,在姚一霖身边说了几句。男人转头又去吩咐了几声,接着指着苏陌说:“把他也带走。”
“诶,等等。”高盛海拔高了声音,语气不佳地要反驳。姚一霖抢先淡淡说道:“未成年出入娱乐场所,小方,带回去。”
“呃,哦。”
苏陌用手背擦着嘴角,被拉出去的时候,又回头睨了男人一眼。
姚一霖没瞧着他,苏陌脚步有些缓了缓,“看什么?走了走了——”
姚一霖交待下属处理了事情,简略地拟了一下报告,就折腾到了大白日。
“姚sir,这是整理好的资料。”
“谢谢。”姚一霖从同事手中接过了文件夹,当下翻开粗略地浏览。
“昨晚扣下的四十三个人里,有十六个人已经保释出去了,其他的……”女同事凑到姚一霖身边瞧了瞧,男人的目光停留在同一页。
照片里的少年染了一头夸张的发色,眼眉之间带了一股叛逆的色彩,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很容易引起他人的反感。
“他啊——”女同事笑了一下,“姚sir你才刚调过来我们组这里,不知道这个人物。这个苏陌进出咱这儿也有十次八次,挺难搞的。”
姚一霖扫了一遍,发现有关苏陌这个少年的资料近乎少的可怜。女同事似乎已经接收到了他疑惑的讯息,在姚一霖侧头看着自己的时候,暧昧不明地耸了耸肩,轻声说道:“姚sir,有一些人,你知道的,我们……”她摇头,摊了摊手。
这年头尽管警司界也是一潭深水,但是没有一个贼是官真正治不了的。姚一霖拧了拧眉,合上了资料。
女同事接过了资料,“我把我的事情做完,一会儿先走了,姚sir。”
“嗯,早点休息。”姚一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姚一霖走到了警讯大厅,扣在栏边的十几个年轻少年多数都被人保释走了。角落的消瘦少年缩在长椅上,上衣皱巴巴的,头上的发丝染回了墨黑,乱糟糟地挡住了脸。姚一霖一步步地走近,少年原本倚着墙打盹儿,在脚步声越近的时候,身子猛地一震,警觉地坐起。
苏陌在惊醒的一瞬间抬头急急四处环顾,在瞧见与自己五步远的姚一霖时,有些迷茫的双眼才逐渐清明起来。
姚一霖目光冷然地看着前头,少年的双眼在他身上转了转,那毫无遮掩的视线依然令他有些不悦。
男人看了一下腕表,持续走向前,在越过少年的时候,旁边响起一声沙哑的叫唤。
“喂……”苏陌想要转过身,但是碍于手腕上的铐子,只能尽量扭转脖子,嘴角牵着问:“喂……你叫什么了?”
“……”姚一霖静默地回过头。
“好像是姓姚……?姚什么,姚一啥的?”苏陌仰了仰头像是极力要想起来,但是他向来不太能动脑子。
“姚一……姚……”苏陌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笑,一不小心牵动了嘴角的伤,让他倏地痛得皱了一下脸,面部表情看起来有些滑稽。
姚一霖看了苏陌几眼,眉头拧着,在扭过身打算离开的时候,苏陌却又叫了起来。
“喂,跟我说一下话,别这样嘛——喂——”
苏陌嚷了嚷,却又嘎然止住。
姚一霖往旁边看了过去,只见一个衣装齐整的中老年男子在一个警员的带领下走了过来。
男子一张国字面孔,面容不怒自威,看那身型有些像退伍军人。
“你可以走了。”
苏陌脸上的笑早褪了去,静静地任由警员解了手铐,径自扶着墙不稳地站了起来。男子走过来像是要搀扶他,苏陌却如同没瞧见一般,紧抿着唇,两手插进裤兜里往门口走去,一副少有的老实安静的模样儿。
姚一霖沉吟着收回了目光,却又听见了少年的叫唤。
“喂。”苏陌摸了摸鼻子,冲着姚一霖古古怪怪地摇了摇手,接着才踏出警局。尾随在苏陌身后的中老年男子回头看了看姚一霖,点头示意。
苏陌踩下了阶梯,向前走去。
章伟国由着后方叫唤道:“少爷,车子在那一头。”
苏陌闻声回过头,瞧了瞧章伟国。
章伟国从苏陌儿时就在白公馆做事,先前也是白爷身边的左右手,只是后来听说受了伤,只好退居到后头,给白爷打理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