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el La Vie En Rose+番外——高远琉加

作者:高远琉加  录入:01-28

(八音盒……)

这个旋律很耳熟,但数树不知道是什么曲子。那是和深棕色风景十分相称的忧郁曲调。木马也随着音乐开始起伏旋转,设计得相当精巧。

八音盒看起来很旧了,不上色的简约设计并不是当下的风格,人偶说不定是铜做的,能看到星星点点的锈。无论是声音还是那悠然起伏的动作,都给人一种怀旧的感觉。

(是那位客人的东西么)

相当少女的品位呢。

随着发条逐渐松弛,音乐与木马的旋转也愈见缓慢。数树伫立在红色房间里,一直注视着手中的旋转木马,直到它完全停下。然后,把它轻轻地放进口袋。

整整一周时间,数树都随身带着这个八音盒。

工作时间分为白班、晚班、夜班三个班次,晚班上到夜里十点为止。还差一个小时下班的时候,数树正在事务室里处理账务,被站在前台处的女同事叫到。

「柏原君,客人找你哦。」

「咦?找我?」

「对,指名找你。」

数树眉头微皱,站起身。

(最近做过什么事会让人点名批评吗……)

如果按部就班地顺利进行,宾馆工作从某种意义上讲比较单调,但实际上,工作中的很大一部分是对突发事件的处理。前台是宾馆的脸面,不管是小孩在走廊里打闹、冰箱里的东西不合心意还是吹风机坏了,一切事情都会找前台。脑中数着最近几天处理的投诉和各种问题,数树正了正领带,来到前台。

那个青年就站在那里。

带着雨气的周五幽灵。酗酒的自杀者。忘记旧八音盒的多情人。

浅海雅人仍然总是低着头。但今天他战战兢兢地抬起脸,直视着数树。

「你就是柏原数树吗?」

「是的。」

他今晚的预约应该已经被取消了。看来他打听出那一晚值班的人才找来了自己。数树想问他是不是已经没事了,转念一想还是觉得不问为好。数树本来做事很少迟疑,这下却为如何应对而犹豫。

「呃,前几天……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浅海雅人深深地鞠躬,声音有些哑,微弱得几乎要消失。

「哪里,您没事就好。」

数树知道自己说话听起来很冷淡,所以尽可能放柔语气。

「那个……我弄脏了地毯,所以清洁费……」

说着,浅海雅人把一个白色信封放在柜台上,里面似乎装着钱。数树看了一眼,随即把信封推回去。

「这些就不用了。」

「那怎么行。」

他一脸顽固地双手按住信封。数树微挑起眉,之前只见过他毫无生气的脸,今天却相当执着。

「已经收过您的住宿费用了。」

「那是另一回事。」

「不,上头已经吩咐过不可以收您的钱。」

「这样我很难办。」

信封在柜台上来回。数树把它坚决推回去,说道:

「只要客人您没事就足够了,以后还请继续光临敝店。」

数树很不擅长作出笑容,但还是对极其诚惶诚恐的浅海雅人微微一笑。那并不是硬挤出来的笑,而是自然而然泛起的笑。

「那怎么行……」

浅海雅人无话可说。眼睛左右游移,垂下肩膀。但又像有话非说不可,带着豁出去的表情抬起头。

「我……我忘了东西在那个房间里。」

求助般的深褐色眼睛非常漂亮。

「您忘了东西?」

「一个很小的……八音盒。」

——此时从心头掠过的,并不是想捉弄他的念头。

数树无意识地隔着衣服摸了摸兜里的东西。柜台外面的他应该不会知道吧。硬硬的突兀触感。从那一晚开始,一直装在制服裤兜里。把手抽回来轻轻交握,数树说:

「似乎没有那种东西……」

「什么——」

几乎可以看到血气一下子从脸颊退去。

「房间的每个角落都打扫过了,但是并没有发现您遗忘的东西。」

「……」

眼看着他的表情暗淡下去。数树交握的手愈发用力,喉咙深处发堵。

(怎么了?)

以我的性格不会感到良心谴责才对。

「是……这样吗。」

浅海雅人轻轻呼出一口气,近乎恍惚地鞠了个躬:「抱歉打扰你了。」

那个背影消失在玄关外后,数树在脑中数到二十。

「我马上回来。」

「啊,柏原君!」

数树对同事抛下这一句,便跑出了柜台。

打开并非自动门的玄关大门,是几级石砌台阶。冲下台阶一看,门廊旁边、宾馆大门前都已不见他的身影。数树奔跑着,皮鞋把石板踩得很响。

出了大门,左右看看,通向车站的街灯下,有个穿着西装的背影。

看到那有些无依无靠的背影,一瞬间便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要说谎。

如果八音盒物归原主,也许他就再也不会来了。

「浅海先生!」

那个背影慢慢转了过来。

数树大步追上去,站在他面前堵住去路。浅海雅人纳闷地皱着眉头。

呼吸恢复正常之后,数树开口说:

「请你告诉我那个八音盒演奏的是什么曲子好吗?」

深褐色的双眼惊讶地睁大。

「你……」

「我今天还有一个小时就下班了。从这条路到车站,途中在大楼地下有家叫『鞍』的饭馆。大楼外墙上有很大的招牌,味道很不错哦。就在那里见,十点半。」

数树微微一笑。

「我会把八音盒还给你……那个旋转木马。」

有几秒时间,浅海雅人哑口无言。

紧皱着细细的眉,青年用力瞪了数树一眼。并非人偶也不是幽灵,带着活生生的怒气。这样不是好多了嘛,数树觉得很开心。

「浅海先生,你多大年纪?」

「……」

坐在对面的西装青年从刚才起就很不高兴,也不曾松开领带结。

「鞍」是家面积颇大的店,客源滚滚,相当兴旺。身穿白罩衣的店员在过道中忙碌地穿行。数树和浅海雅人在墙边清净的地方隔桌对坐。

「……你的态度和在宾馆里差别很大啊。」

「因为现在是下班时间嘛。只要跨出那道门一步,我就会转换态度。」

浅海雅人先等在了那里。数树一落座,他便一字一顿地说:「请把它还给我。」数树绕开这个话题,点了啤酒。雅人也要过啤酒,但他面前的杯子里已经没有泡沫,没有喝过的迹象。

「……二十六。」

隔了一小会儿,他说。数树忍不住反问:「什么?」

「是说年纪,我二十六岁。」

「哦,那你比我大两岁。我二十四。」

「原来你比我小。」

看着他呼出一口气放松了肩膀,数树偷偷地笑了。

「我刚下班有点饿,可以吃东西吗?」

「……请便。」

「你呢?」

「我就不用了。」

「可是,如果要喝酒,最好还是垫点东西。」

「我不会喝的。」

「喝一点比较容易聊起来吧?来点日本酒怎么样?这里种类还挺多的。」

雅人光洁的脸颊明显在抽动。

「没什么可聊的。」

「……」

雅人蓦地背过脸,不看只微笑不说话的数树。

从数树点菜到送上来这段时间,雅人都没有说话,似乎是在考虑该怎么办。紧张兮兮的样子就好像一本正经的班级委员长,不知怎的数树觉得有些好笑。

「……要怎么做你才肯还给我?」

数树开始进餐后,雅人沉默着看了一小会儿。不知是他认为只能有话直说还是性格使然,好不容易开口说出的话相当单刀直入。

数树轻轻笑了出来。

「我又不想拿它要挟你,会还给你的。只是有几件事想问,在前台没办法聊得太深入。」

「有事想问?」

紧锁的眉头明确表现出他的警戒。

数树放下筷子坐直身体,重新直视对方的脸。

「先不说那个,你的伤好了吗?」

「——」

数树感觉到桌子对面的身体一瞬间僵住。

「看到你流血昏倒的时候,说实话,我真以为自己心脏都吓停了。」

「……」

「希望你不要再那样做了。」

「……」

「浅海先生……」

「……那是……」

声音在微微颤抖。雅人的视线固定在桌上的某一点。数树知道,他的手在膝盖上握成了拳。

「伤口不深。我喝醉了……反正我并不是真的想死。只是这么做……就好像可以得到原谅。」

「被谁原谅?」

等了一阵,没有回答。数树喝了两口啤酒,然后说:

「你知道那个房间有幽灵的流言吗?」

雅人的反应很明显。

腰猛地一抖,仿佛想要立刻逃开。脸上血色尽失,眼神不安分地四处游移。

这时,雅人突然抓起面前没有泡沫的啤酒,仰起细细的脖子,一口气灌了下去。数树惊得一直注视着他灌酒的样子。

喝光啤酒,长出一口气,用拳头擦了擦嘴,雅人说:

「我可以要酒吗?」

「啊?哦,请便。」

接着,数树半是惊诧地眼看着雅人不停灌酒。

雅人点了凉的日本酒,一杯又一杯地喝。容量不大的瓶子在桌上越积越多。那是与人偶般的脸完全不相称的豪放喝法。

「——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就靠酒来逃避的那种人?」

数树问。雅人用手背抵住嘴,小声打了个嗝。

雪白的脸颊微微染上樱花般的颜色。眼睛周围是更深一层的粉色。双眼已经湿润,像遇热融化的巧克力。仿佛眼下只要用力一拉,就会融进怀抱的身体。

发红的湿润嘴唇断断续续地吐出字句:

「……睡不着……如果不喝酒的话……」

「为什么?」

「……」

又喝了一口。左手衬衫袖口里隐约可见白色纱布。也许是因为太显眼,并没有包扎。

数树靠在椅背上,双腿交换了位置。

「听说,红色房间的幽灵是殉情的男人哦。」

「——」

握住玻璃杯的指尖抖了抖。

「可是啊,我查过以前的新闻报道,至少在十年内,我们宾馆都没有死过人,当然也包括自杀身亡者。我觉得很奇怪,虽然我工作时间不长,但要是死过人起码应该听说过。幽灵的流言似乎是最近一阵子才有的。」

雅人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低着头听数树讲。但看他睁大的双眼动摇的样子,数树明白自己的话强烈地冲击着他的心。

数树用啤酒润润喉咙,继续说:

「只不过,我们经理好像知道些什么。经理虽然不是很能干,口风却比较严。所以我就去问清扫人员里工作年头最久的阿姨,谁叫目前工作人员还是年轻人居多。」

「……」

「结论是这样的:玫瑰人生宾馆没有死过人,但发生过可能是殉情的事件。那是六年前的事,因为会影响宾馆形象,当时的工作人员似乎都被禁止提起这件事。」

雅人没有开口,甚至几乎连眼睛都不眨。

「出事的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青年,和更加年轻的青年——两个人都用匕首割腕。男人伤口很深,徘徊在生死之间,不过,最终还是侥幸逃过一劫。青年的伤比较浅,似乎并不致命。那两个人一起住在红色房间里。青年大概二十岁左右。」

话说到这里便停下了,数树略微靠近雅人的脸。

「浅海先生,是你吗?」

单薄的肩膀猛地弹了起来。

「我……我……」

「谁是『老师』?」

「……呜……」

数树心里一惊。

雅人眼里扑簌簌掉下泪来。如同数树母亲无比珍爱的珍珠项链般大小的水滴,顺着脸颊不停滑落,滴在桌上。身穿西装的端正青年像个孩子似地抽噎。

这里可是周围都是人的饭馆。旁人的视线实在蜇人。

「我……我背叛了……老师……」

一边哭着,雅人又喝起冷的日本酒。

「怎么一喝醉就哭啊……」

数树胳膊肘支着桌子,一只手用力扶住额头。

(那么漂亮的幽灵都糟蹋了)

数树拿出烟点燃。避开正在哭泣的他,向旁边喷出一口烟,考虑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不会吧……」

看着床上的人在晨光中惊慌失措,感觉实在很尴尬。

浅海雅人瘫坐在乱成一团的床单上,茫然自失。也许是因为睡乱的头发盖住了眼睛,看起来格外稚气。

「我觉得你喝酒还是节制一点比较好。」

数树靠墙站在寝室门口。虽然没有开灯,但日光透过浅蓝色的窗帘照进来,屋里很亮。1LDK的公寓。因为工作地点偏居东京一隅,所以可以在更远一些的地方租到相对宽大的房子。

雅人猛地回头看向数树。

然后,注意到自己衬衫下光溜溜的腿,血色唰的一下从脸上退去。表情就像走马灯一样不停变换。

「先说好,裤子是你自己脱的。我只是帮你解开领带和皮带而已。」

「什……」

「你好像有过男性恋人,所以我想还是解释一下比较好。我是在沙发上睡的。」

雪白的脸这下子红透了。数树差点喷笑,用手捂住嘴。

「对了,早餐想吃什么?」

「不……不用了。」

雅人眼神慌张地环顾四周,正要低头去捡地上的长裤,突然软倒下去,抱住头蜷成一团。

「……好恶心……」

「你还在宿醉。」

数树笑出了声。

「总之先去冲个澡吧?需要的话,之后再来杯咖啡。我今天很晚才上夜班,慢慢来没关系的。今天周六,公司也不上班吧?」

「……」

站在外人的角度也能看出,各种感情正在他心中交错翻涌。虽然比自己大两岁,但他似乎是一旦破除防备便整个人溃不成军的类型。

随即,雅人抱着脑袋,难为情地小声说:

「对不起……请借我浴室……」

「好的,请便。」

数树告诉雅人浴室和毛巾在哪里,自己回到厨房,按照习惯打开了收音机。一边听新闻一边慢慢吃早餐,正享受饭后一根烟的时候,客人才终于慢腾腾地出现,穿着皱巴巴的衬衫长裤。

「那个,给你添麻烦了……」

「坐吧,我去泡咖啡。」

「……」

收音机正在播放舒缓的Bossanova,与晴朗的周末早晨很相称。似乎仍然没有找回自我的青年乖乖地依言坐在桌边。

「放砂糖和牛奶吗?」

摇头。脸色还是不太好,不过看起来已经缓过劲了。

把马克杯放在桌上,数树回到桌子对面。雅人喝了一口泡得比较浓的黑咖啡。阳光从厨房窗外照进来。几乎被阳光穿透的头发也是深褐色,皱巴巴的衬衫、还湿着的头发以及那副神情,都毫无防备得……近乎危险。

「我还是想确认一下。」

数树开口说道,雅人便拿着杯子抬眼看他。

「你该不会都不记得了吧?」

「没有。又不是发酒疯……我记得很清楚。」

心想还不是差不多,数树问:

「记得多少?」

「呃……」

雅人的表情突然变得没什么把握。数树忍不住唇边勾起一个笑。雅人像在看什么新鲜玩意似的注视着数树。

「怎么了?」

「没什么。」

推书 20234-01-28 :飞蛾扑火(FZ)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