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到了一楼。大堂。前台。没有餐厅,只有小小的咖啡厅。正当我窥视前台里面的时候,有个东西从脚边蹿过。
「呜哇!」
我夸张地闪到一边。幽灵宾馆。原本没当回事的,这下意识到了。
掠过脚边的是一道黑影。它在不远处停下了,转过身对着我「喵」的叫了一声。
「……猫?」
是猫。身形优美的黑猫。看来潜入这里的不止有人,还有野猫。
「别吓唬我啊……」
这只猫虽为野猫却毛色鲜亮,表情颇为不屑。黑猫瞥了我一眼,扬起下巴走向玄关。
玄关大门是镶有装饰玻璃的对开式,而不是自动门。玻璃坏了一部分,锁已经被撬坏了。我也是从这扇门进来的。宾馆里比较暗,门上的玻璃透进外面的日光,仿佛隧道尽头般发着白光。
猫跑到门前,前爪搭了上去。那可不是猫能推动的。也许它是想出去吧,我走向大门。
猫叫了一声。这时候,一个影子出现在门外的亮光里。
(有人)
有人正在走过来。肮脏的装饰玻璃终于能勉强看出人影,但却分不清男女。我停下了脚步。
是来废墟探险的入侵者吗?也许我不需要躲起来,但这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状况。我往后退了一步。
吱呀一声,门开了。
光束直直地延伸到地上。黑猫催促般地不停叫着。
「……好啦好啦,这就给你吃的。」
一个开朗的声音响起,回应着猫的叫声。
(这个声音)
「骗人……」
我的嗓音在颤抖。
挡住光线的高大剪影。起初因为是逆光,看不清脸。进来了。看到我,停下了脚步。那双眼睛惊讶地睁大。
「久住——」
他没有变。不,还是变了。头发短了些,锐利的轮廓退去少年的气质,变得相当精悍。漆黑平静的眼睛还是老样子,如今却给人一种坚定的感觉。一身衬衫加牛仔裤的随意打扮。
「……泷口……」
但是,他是泷口。无论多少年过去了,都能完美地和我心中的他重合。是我这五年来,一直想忘也忘不掉的人。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各种各样的感情都打着旋儿,无法组合成语言,从内部敲打着我的喉咙和胸口。
混乱的炽热思考中,最容易分辨也最容易抓住的,是愤怒。
「为什么……」
我的手插进额际的头发里,打颤的声音质问泷口:
「为什么,你要一声不吭地消失?在搬家前,至……至少留句话……」
我心里的时间一瞬间回到五年前。得知泷口已经搬家时的那种空虚与绝望。
「我……我好想见你。可是没有人愿意告诉我你的去向,所有人都瞒着我——包括你……」
「久住,我……」
泷口一步一步地慢慢走到我身边。人越近,我就越是混乱,未经思考的话冲口而出。
「既然你要像那样消失不见,那时候还不如不带我一起走!」
「久住……」
泷口伸出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实实在在的触感让我再次变得不知所措。用尽力气想挥开他,却没刹住势头,脚下一滑坐在了地上。从门外投进来的光线中,尘埃翩翩起舞。
「久住,你没事吧?」
泷口蹲了下来,手搭在我肩膀上。
「放手!」
我低着头甩开手,手背狠狠地击中泷口的手臂,发出坚硬的骨头互撞的声音。
「……」
泷口默默地跪立在我面前的地上。
我没有抬头,但是可以感觉到近在咫尺的气息。泷口的身体放射出来的,泷口的气息。现在,他在,就在这里。
(泷口,泷口)
眼泪突然涌出来。来不及忍住,一滴眼泪啪嗒掉到地上。
「好想见你……」
可恶。泷口小声咂了咂舌。
突然间,我的手臂被猛地抓了过去。抬起腰倒向泷口。回过神时,我已经被泷口严严实实地抱在怀里。
穿着衬衫的胸膛近在咫尺。有着夏日的味道,和类似青草地的微微汗味。
「我也很迷茫啊。那时我还只是个小鬼,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泷口的语速有些快。汗水的味道。太阳的味道。那个夏天,我的确是在这里和泷口肌肤相亲。
「不过,我想还是稍微拉开一些距离比较好。你觉得都是自己的错才会发生那种事的吧?一定会为我感到内疚,我不要这样。」
额头贴住的胸口传来心跳声。泷口的心跳快得好像奔跑过。
「我不想成为你的心伤。再加上当时周围是那种状况……所以我就想只要能快点长成大人,得到自由,然后再次……」
听得不大清楚。我抬起头。
撞上了泷口的视线。眼睛旁边的小小伤口。黑色的眼睛愈见沉稳,不过,仍然还是五年前的泷口。
几乎无法喘息的空气中,我们注视着彼此。不过几秒,却又好像很长。
泷口的眼睛忽然郁结地微微露出笑意。
「还喜欢我吗?」
无需思考,回答冲口而出。
「喜欢。」
我用力握紧了泷口的手臂。
「如果那是一道伤,那么我再也不会喜欢上别人了。」
泷口的唇角细细颤抖。
下一瞬间,我的上臂被他抓住,拉近的同时嘴唇叠在一起。
「……」
我的气息在泷口的口中冲撞。
犹豫也只是最开始那一阵。深深交叠的唇和入侵的舌,让我转眼间便忘记了理性,无意识地拼命回应,就像那时候一样。
「……唔……」
(……看吧)
我就是这么喜欢泷口,轻易便越过了五年时光。
比记忆中更加狂野的舌让我的脑子都要融化了。尽情交缠后,终于分开的时候,我已是全身无力。
「……唉,不行了……」
泷口垂下眼睛小声说。眼眶微微泛红。
「都快傻了……」
我被他的手臂环住,用力抱紧。
「我也一样,一直都好想见你,久住。」
喵喵喵的猫儿大合唱让我们猛地回过神。
猫似乎已经断断续续地叫了好一阵子。而且不知都从哪里钻出来的,数量变多了,加上一开始看到的黑猫,一共有四只。但我和泷口沉浸在再会中,完全把猫的存在抛在脑后。
「抱歉抱歉。久住,稍微等一下。」
泷口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熟门熟路地走到前台后面,拿了猫粮的袋子回来。
「我工作的地方离这里不远,经常趁午休骑机车过来,在这里吃午饭顺便喂它们。今天公司不上班,不过猫没有双休日的嘛。」
泷口打开猫粮袋子,把食物放在玄关旁的两个食盆里。猫儿们迫不及待地把脑袋埋了进去。
「什么公司?」
「我在一家电机制造商上班。上完高中之后,我上了专门学校。你呢?」
「我啊,在书店上班,分配到这边的分店来了。」
「哦……」
一边聊着,我打开门走了出来。因为一直待在昏暗的地方,夏天的光芒格外刺眼。我抬起手遮光,眯起了眼睛。等眼睛适应之后,我们在通往玄关的石阶上坐下。
天空蓝得无边无际。蝉鸣从大门两旁的树上传来。
「对了。」
心里想着不问不行,我下定决心,开口问道:
「关于我的数码相机……既然你偷了那台相机,那你肯定知道了吧?我被崎田老师……」
「嗯……」
泷口看起来不太想说这件事。低垂的视线游移了一阵,做了一次深呼吸,才讲了起来。
「田径部没有训练的时候,我有时会去实验室睡觉。偶尔机车会送去修,没地方可去嘛。我又是值日生,就拿着实验室的钥匙。然后我正睡着,从准备室的方向传来了说话声……」
「……」
「实验室和准备室中间不是有道门吗?那门没有装门锁,而且开了一条缝。我知道那是你的声音……是在神社见过你之后了。我很在意……就偷听了。」
对不起。泷口说。
我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泷口对我的态度从来没有变过。
「听谈话的内容,我知道你因为数码相机而被老师要挟,所以当我确定要离开的时候,心想只有那件事,无论如何都要在最后……」
「……」
泷口注视着运动鞋之间龟裂的石阶。衬衫下的手臂一如高中时那样晒得黝黑。
不知该怎么说下去,沉默仍在持续。
「……那台相机里……」
先打破沉默的是我。
「拍了些什么,你知道吗?」
泷口抬起脸看我。
「不知道,不是说过我没看嘛。」
「是你的照片。」
眨了眨眼,泷口注视着我的脸,似乎相当惊讶,微微张着嘴。
我低着头,飞快地咕哝着:
「我拍了很多泷口撑杆跳的照片。我只能那么做而已……被发现了,所以才被老师要挟。」
「……」
短暂的间隔。
然后,仿佛全身上下都长出一口气,泷口笑了。
「哈哈……」
手支在背后,面朝天空笑了出来。
「我们真的好像傻瓜一样啊。」
「……可不是么。」
我也下意识地喷笑出来,和泷口笑成一团。
就像扣错的扣子,在那家神社相遇以来,明明一起度过了那么多时光,我和泷口却唯独没有提起最重要的事情。当初哪怕再多一点点勇气,恐怕都不会有后来的种种。
可是,不顾一切的傻傻的我们,真的好可爱。高兴的是,我们终于可以一笑而过。
「我啊……」
终于笑够了,泷口说:
「开始上班以后就在找你了。可是你好像搬家了,不知道在哪里。」
「……是吗。」
「然后我就想,如果每天都到这里来,说不定哪天就能见到你,尽管没什么根据吧。」
「……」
胸口渐渐发烫。沉默下来的我身边,泷口叹了口气,站了起来。
「也许我做了很傻的事。」
转过身,泷口站在我面前。
「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逃亡的那段时间有你陪我,真的好高兴。」
我眯起眼睛,抬头看那张完全逆光的脸。
「……我也是。」
泷口身后的夏日天空和太阳过于耀眼,我的眼睛湿润了。
「有你陪我,我也好高兴。我不后悔。」
几乎要哽咽,我于是飞快地说。泷口笑了。
仿佛有些羞涩的笑脸。分别之后我最常回忆起的表情。
「那我们再一起走吧。」
泷口说,身后是一片晴空。
没有问去哪里。
站起身,我再次握住了泷口的手。
——HotelLaVieEnRose·蓝·完——
【HotelLaVieEnRose·红】
据说,玫瑰人生宾馆的红色房间里有幽灵。
「这不是很常见的鬼故事嘛。」
柏原数树颇不以为然。
「可是啊,你知道人家怎么说我们宾馆吗?」
这里是前台背后的事务室。夜班中的这个时段,前台轮值有两人。登记入住和客房服务都很少,宾馆的舞台背后气氛悠闲。同事国本正坐在电脑前录入数据。
「怎么说?」
为了能随时接待客人,数树端着盛有咖啡的塑料柄纸杯,站在敞开的房门旁。若是一流宾馆,一定不可能是这种服务态度吧。
但玫瑰人生宾馆并不高档,没有老店的风情,不在交通便利的位置,亦不以无微不至的服务而自傲——直说就是不怎么景气的小宾馆。勉强算得上是城市宾馆而不是商务宾馆,却没有门卫或是门童。这礼拜五的夜里,会客室里也只有一个出差在外的上班族一脸疲惫地翻着周刊。
扭头面向发出反问的数树,国本咧开那张长脸上总也闲不住的嘴。
「『幽灵宾馆』。」
「……」
「这么一来,我们的客人不就越来越少了吗?哎等等,反之想来猎奇的客人会多起来吧?」
国本不负责任地笑了。
玫瑰人生宾馆建在远离东京市中心的街区中,离车站也有相当距离的地方。
石砌外墙,颇有些年头的旧洋房。因为只有三楼,所以没多少房间。没有餐厅和酒会厅,只在大堂后面有个咖啡厅而已。可供商务用途的设施并不完备,亦没有豪华到可供人安然享受休闲时光的空间。附近也没有观光景点。是个从各个角度来讲都不够完善的宾馆。
再加上一侧外墙被爬山虎覆盖,几乎看不见墙面,种在大门两侧的常绿树木另一头,深居道路尽头的建筑物连灯光都昏暗不明。「幽灵旅馆」这一名号,即使在身为工作人员的数树看来也相当巧妙。营业年份倒是够长,所以有那么一两个幽灵也并不稀奇。
但真的被人说成有幽灵就是另一回事了。
「只是红色房间有吗?」
「对。」
「为什么是红色房间?」
(说到红色房间……)
「那个啊……」
国本说到一半,数树忽然扬起下巴,看向前台的方向。
有雨的味道。
数树放下杯子,迅速整理好领带结。
「欢迎光临。」
口气放得很客气,但没有做出营业用的笑容。数树不擅长摆出笑容。不觉得开心却偏要笑,只是单纯做不到而已,并非不想。
因为不苟言笑,加上站柜台时过高的个子,数树似乎总给客人不必要的压迫感。倒是常被女同事和负责打扫的阿姨说像某个当红演员,某个常出现在黑道电影或警匪片里,有点凶的年轻演员,完全不像个宾馆前台。
即便如此,数树仍然相当喜欢前台人员的工作,尤其是夜间的宾馆。玫瑰人生宾馆常有些颇有来头的客人,在城市一隅上演人间冷暖——数树相当享受这些。
「请问您要住宿吗?」
说完,数树尽量在不失礼的范围内打量着,心里「哎呀」了一声。
(正说着就来了)
外面似乎下起雨来了。柜台外有个瘦瘦的青年低着头站在那里。不知是没有伞还是懒得撑,看起来并没有跑过的样子,任雨淋湿了身体。不过算不上湿透,细细的头发上水滴闪着光,一滴水滑过低垂的脸庞。
年纪大概二十四五岁,和数树差不多大。穿着极其普通的上班族特有的朴素西装,提着公文包,明显是下班回家的样子。一眼看去便知不是旅行者。
实际上他真的不是旅行者,而是居住在都内的公寓里。因为已经看过许多次他的住宿卡片,数树连公寓名都记下来了。
「我是预订过房间的浅海……」
青年用微弱得几乎传到耳边就消失的声音说。
「浅海先生是吧,您的预订已经受理,让您久等了。」
数树作出和服务规范上一模一样的回答,递出夹着住宿卡片的文件夹。
「请在这里填写。」
在客人填资料的时候准备房间钥匙。钥匙上挂着黄铜做的沉重钥匙链,刻在上面的房间号是205。
「红色房间可以吗?」
双手捧着钥匙给他看,青年便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不用带路了。」
办完手续便立刻转身,熟门熟路地直奔电梯。
「幽灵宾馆啊……」
单薄的背影消失在电梯门后。
门刚一关上,刚才还面对面的长相秀气的他,不知怎的给人一种做梦般的错觉。与其说存在感薄弱,不如说其存在本身之薄弱反而让人印象深刻,就是这样一位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