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阵子,千寻感觉到健志一屁股在身旁坐下。他什么都没有说。感觉着背后笨拙的抚摸,那掌心是如此温暖,千寻的眼泪愈发汹涌。
那一刻,千寻想,战争总算结束了——在自己心中。对千寻来说,战争意味着失去。那一刻,充斥着「失去」的时期终于过去。
猛然回神,过滤器中的咖啡已经滴尽。千寻站起来,先为自己倒上一杯。恋人还没有来。夜色穿透门上的玻璃,将它涂成一片漆黑。
墙上的时钟已经走过十点。是恋人的工作延长了吧。最近总是这样。「要工作」、「工作上」、「因为工作」,恋人口中反复罗列温柔的借口。「明天我会来店里。」「我们下周一起去吧。」约定一旦被破坏,便只是轻浮虚幻而毫无意义的东西。
默默地独坐着,唯有风声在耳边回响。千寻伸手去拿放在身后架子上的收音机。收音机旁边放着一只木头雕成的小猫,蜷成一团,非常精巧的装饰品。店内还有另外几样木头做的动物和花朵装饰品。
调整着收音机旋钮,电波带着吵人的噼啪杂音流淌出来。播音员正在谈论今年秋天举行的东京奥运会。眼下全日本都沉浸在奥运气氛中,因这攸关一国威望的盛事而沸沸扬扬,特地购买电视机的家庭似乎也不在少数。东京因此兴奋起来,到处兴修土木,建设热潮仍在持续。
千寻的恋人在建筑公司任专务。作为当社长的父亲的得力助手,掌握着不小的实权。他的公司赶上战后经济高速发展的浪潮,迅速发展壮大。所以会忙碌也是无可奈何。见不到面也是无可奈何。——千寻一次又一次地这样告诉自己。
「接下来,我们还是来关注一下女子排球……」
对奥运会不感兴趣。千寻调整旋钮,搜索别的电台。
忽然传来耳熟的旋律,千寻停下指尖的动作。是从前看过的电影《白夜》的原声音乐。故事讲述了一个如约等待恋人的女孩,以及爱上她的青年的故事。眼下,外面是好像马上就要下起雪来的黑夜,那部电影也是发生在冬夜里的故事。
千寻喜欢电影。当咖啡店终于步入正轨,生活开始变得充裕后,便经常流连小型名画座,不分西方还是本国电影,照单全收。电影可以带人进入任何时代、任何国家、任何一个陌生人的生命中。只有坐在银幕前的时候,才感觉仿佛得到了新生。
还记得第一次和恋人一起进电影院看电影时的情景。那时都还是孩子,很穷,只能偶尔学校放电影的时候大家一起在礼堂里看。过去,千寻家曾请专业人士在自家宅邸为客人放映影片,但那是千寻出生前很久的事。
听着NinoRota梦幻般的音乐,千寻啜饮着咖啡。恋人喜爱的混合咖啡。咖啡香与音乐充满整间小小的咖啡店,闭上眼睛,便浮现出黑白场景。女孩仍然在桥边等待。
恋人还没有来。
——我想活下去,想活下去啊。
从站席一角看去,坐席上黑压压的满满一片人头。人那么多,却静得连咳嗽声都格外响亮。
身旁站着健志。银幕上的光隐隐映出他的侧脸。
健志开口邀千寻一起去电影院,是在两人第一次交谈几个月后。
到了春天,千寻就十四岁了。偶尔千寻会去自己从前的家,当然,只是远远地看,回忆高墙内的庭院,和令人怀念的房子。千寻的母亲喜欢装饰房间,为数量众多的房间装上颜色各不相同的窗帘和壁纸。仿佛将一个又一个房间从抽屉中拿出来摆成一排,千寻仔仔细细地回忆着。心里想着,总有一天——。
千寻和健志交换了许多秘密。有白铁皮屋顶的仓库的秘密。洋房的秘密。总有一天要夺回那个家的秘密。
千寻只有健志这一个朋友。一直以为自己不需要朋友,但遇上健志之后,和他共同度过的时间,是千寻生命中唯一鲜活流转的时间。其他时间,都好像在强咽味同嚼蜡的定餐面包。
健志在学校里很惹眼。因为平时总是一副冷淡的模样,个子高长相也严厉,被大家敬而远之。甚至有人传说他很会打架。似乎是一伙人看健志不顺眼,提议拿潜入那栋房子来打赌。
但和千寻在一起时,健志总是在笑。他一笑,周围便一下子亮堂起来。雨天,晴天,一边漫步一边仰望星空,一切都突然变得轮廓清晰。满是灰尘的城市曾经像是裹在粗糙的膜中,那层膜被剥下,世界在眼前改换了颜色。
那一夜以来,千寻和健志多次在那间仓库里见面。等整个街道都沉睡后溜出家门,仅靠蜡烛的光芒共度时光。健志提议去电影院,也是在仓库里。
「电影院……我没有那么多钱啊。」
「我也没有。」
坐在身旁的健志干脆地说。健志脚边有只虎斑猫,专心致志地吃着两人偷偷带来的食物。这只最近常来仓库后空地拜访的猫,也是两人的「秘密」。它没有名字。因为没有收养它,所以健志没有给它取名字。
「邻市的电影院正在放的电影现在很火,你知道吗?」
千寻点点头,曾经听同班同学聊过。
据说有接吻镜头,名叫《待到重逢时》的电影。听说,片中男女演员隔着玻璃接吻。那是一对相逢于战乱年代的恋人的故事。
「据说,那位女演员原来是华族。」
盯着手里的东西,健志说。他正用小刀削着多余的木块。千寻眨了眨眼。
「是么……」
「不过她从小就喜欢电影和戏剧,战争结束后再也不是华族,就当了演员。不觉得她很厉害吗?」
「……嗯,好厉害。」
「她得到了自由。」
木块在健志手中不停转动,刀锋被蜡烛照得闪闪发亮。那个动作实在太漂亮,千寻忍不住屏住呼吸注视着,眼看四四方方的木块在健志手中化作展翅的小鸟。
「给你。」
千寻举高掌心里的小鸟看个不停。小鸟的翅膀,就是自由的形状。
健志手很巧,似乎经常在这间仓库里削多余的木块。千寻总是带着看他变魔法般的心情,看毫不起眼的边角料在健志手中变出各种姿态。
「对了,邻居有个姐姐在那家电影院当检票员。」
吹掉小刀上的木屑,健志转过头。吃完东西的猫伸伸懒腰,消失在某个地方。
「她说只要不被人抓住,可以让我们偷偷溜进去,要不要去?」
「诶……」
接吻的镜头。脑中瞬间冒出的是这个。千寻为自己感到羞耻。
电影院只有大人。没有给孩子看的电影。光是这件事已经很心虚了,何况是偷溜进去白看,千寻的心紧张得怦怦跳个不停。
趁放映即将开始,观众全都进去之后,两人悄悄潜了进去。检票姐姐烫着卷发,人看起来很温柔,小声叮嘱他们「不要被卖票阿姨发现,悄悄的哦」,将食指抵在唇上微笑。千寻再次心跳不止。
电影院坐满了人,千寻和健志混进站席里。电影讲述了两个人相逢于拉响空袭警报的站台,立刻彼此倾心的故事。没有精彩的动作戏或是场景,满是枯树的冬日景色也很寂寥,电影整体感觉十分安静。主人公身为进步学生,他的主张对千寻来说有些深奥,但影片讲述的那些被战争夺走的、破坏的东西,却如一点点渗入心底般了然。
——然后,我还有一个愿望。
——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我想要幸福。
隔着玻璃接吻的镜头非常美丽。美丽,而且悲伤。随着电影渐入尾声,昏暗的电影院里到处都是低声啜泣的声音。
「……太过分了。」
从邻市回来的路上,两个人都没怎么开口。千寻忽然说出这句话,健志便停下脚步,转过身。
春天的夜晚,空气略带几分湿润而柔和。没钱坐公车,两人便慢慢踱回去。朦胧的满月照亮四周。健志低头看着千寻的脸,像月亮一样高而遥远。
「那样太可怜了。明明约好了的,却再也见不到……」
哀伤的最后一幕揪紧了千寻的心。这是第一次看电影时感到如此哀伤,仿佛在为自己而感伤。
眼泪涌上眼眶,千寻慌忙用拳头揉去泪水。看电影看到哭,简直就像女孩子。说不定会被健志取笑。
健志好一阵子没有说话。沉默着,抬头看看月亮又看看千寻的脸,然后说:
「可他们还是相遇了嘛。」
「诶?」
千寻揉得发红的眼睛眨了又眨。
「也许他们无法遵守约定……可他们还是相遇了嘛,比起彼此陌生的两个人,这样好多了。」
健志说得很直接,完全不温柔,但却能看出他极其认真。春夜柔和的风吹动健志的头发,抚摸着千寻的脸。
「即使是非常短的一段时间,哪怕只有几天,都足够点亮整个人生……也会有这样的情况吧……」
察觉千寻专注的视线,健志不好意思地笑了。他今天也穿着白衬衫。因为要在建筑公司帮忙,他的衬衫总会沾上污渍,抖一抖便掉下木屑。
曾是高级军官的父亲还在世时,千寻家里接待过许多衣冠楚楚的大人物,但在千寻看来,穿着脏衬衫的健志比那些人要耀眼得多。
抬头看看高个子的他,千寻也笑了。哀伤不复存在。健志的笑容,是千寻的珍宝。
因为有他,所以可以熬过去。哪怕生活困苦,哪怕是长年卧病在床的母亲在困顿中如风中残烛般忽然去世的时候。
无法带她回到那个家里了。明明她是那么盼望回去的。整个葬礼从头到尾,千寻都一片茫然,看到健志的脸才终于流出了眼泪。健志一言不发地陪在身边。
他总是这样,一言不发地陪在身边。
「健志……?」
千寻悄悄打开仓库门。
母亲去世已经过了半个月,也有半个月没来过这里。
里面一片漆黑。看来他今晚没有来。千寻失望地正要关上门,看见屋后空地上有一小团光亮越来越近。
「健志?」
千寻叫出他的名字,跑过去。健志端着插有蜡烛的锡纸杯。
短短半个月没见而已,看起来似乎成熟了些。健志看到千寻,正要开口,却又沉默下来,转开视线。
「怎么了?」
「猫……」
似乎难以启齿。千寻心里一惊,抓住他的胳膊。健志沉默着转过身,把千寻带到空地的草坪上。
两人喂食的那只猫躺在草里。千寻蹲在地上,手轻轻地向猫伸去。
「……」
好冷。千寻熟悉这种冰凉的触感。这就是「死了」。
那不久前还柔软光滑,抱起来能闻到太阳味道的虎斑毛皮,如今已变得干燥粗糙。它的表情并不痛苦,身上也没有伤,乍看像是睡着了。但仔细看过便明白,它不是在睡觉。为什么会明白这件事,千寻答不上来。但这就是「死了」。身体还在,猫却已经不在了。就像妈妈不在了一样。
「它年纪很大了……」
健志小声说。千寻沉默着点点头。
「给它做个坟,埋了吧。」
两人在空地一角的大树根旁挖了一个坑。深深地挖下去,不让野狗刨开。夏天即将过去,虫子在草间唧唧咕咕的叫得欢,吵人心烦。专心挖了一阵,额头便开始冒汗。手已经黢黑,指尖好痛。
但千寻还是继续挖着。胸口越来越堵,然后溃堤,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千寻……?」
健志停下手里动作,看向千寻。
「——我要搬家了。」
健志一动不动地看着这边。千寻手下不停,较劲似的继续挖着。
「叔叔的工作……不太顺利。妈妈已经不在了,我只是个累赘……所以,要去乡下亲戚那里。」
「……」
手好痛。土好硬,手指开始麻木,但千寻仍然低着头不停地挖。不停往下掉的眼泪被土壤吸收。健志从旁伸手抓住千寻的手腕。
「……!」
什么都做不了。
彼此都还是小孩子,没有任何力量,这世界却不管不顾地往前走,带着隆隆巨响,同时夺走一样又一样重要的东西。只能随波逐流。
千寻整个人猛地撞向健志。健志一屁股坐到地上,但仍然接住了千寻的身体。
「我不想走……!」
抓住白衬衫胸口,千寻大声哭出来。
「我不想走!不想走!不想走!不想离开你……!」
「千寻……」
想到再也见不到健志,整个世界就再次回到一片黑暗。那被剥夺了太多东西后,唯一一盏照亮周围的小小的灯。再次陷入黑暗,比之前要可怕得多。
「我不要,不要不要——……」
「千寻!」
肩膀被他抓住,目光专注在自己脸上。一定已经哭得不成样子。也许是用脏手擦过汗,近处凝视自己的健志脸上沾了土。
健志的表情有点吓人。眉毛绷得像拉满的弓,漆黑的眼睛直视前方。健志偶尔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比如无意中对别人说起总有一天要把父亲的公司做得更大,盖更大的房子的时候。
现在,那双眼睛只看着千寻。目光直直地射来,近乎疼痛。
但是,无法转开视线。注视着,人便恍惚起来。健志的脸越来越近,脑袋都被那双黑眸所填满。
温暖的东西碰到嘴唇的时候,还没搞清楚那是什么。
片刻,想起两个人看的那部电影里的接吻镜头,千寻的心脏在胸腔中猛地跳了一下。
知道什么是接吻,在影院银幕上看到的时候也曾心跳不止,感觉像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但事实上,有些地方并不太明白。为什么要和喜欢的人双唇相贴?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健志的嘴唇很温暖,略微干燥。贴近便闻到他的衣服上有着刚削下的木屑味道。接触不过是一瞬间,唇上却一直残留着那份触感。仅仅是这样,身体已开始发烫。
一定是因为有些东西用语言无法完全表达,才会接吻。嘴唇是连着心脏的,千寻想。所以才会像这样,仿佛对方的心情都涌进来一般,胸口被填得满满当当——
「健、健志……」
「我也不想和你分开啊。」
喉咙里冒出一声呜咽,视线开始模糊,千寻慌忙用拳头擦去眼泪。
「所以说,总有一天,我们绝对会再见面的,一定可以的。不是还要把那个家夺回来吗?」
「总、总、总有一天,是哪天?」
「我也不知道,不过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
温柔的,强硬的,遥远的字眼。
仿佛照亮暗夜行路的月亮般,那是千寻唯一的光。
「真的?」
「嗯。」
「绝对?」
「绝对。」
千寻问了几遍,健志就回答了几遍「绝对」。
「你脸上尽是泥巴,我给你擦擦。」
健志笑着指指千寻的脸,撩起衬衫下摆擦拭千寻的脸。说这话的健志自己脸上也是脏的。仿佛被健志的笑容感染,千寻也笑了。
总有一天。绝对。
有这些字眼支撑,就足够活下去了。
那些日子,就是一切。
只是彼此相遇,只是拥有那些日子,就足以一路走到现在。很幸福。
已经足够了——
电影音乐节目结束,开始播放热闹的流行歌曲,千寻便关上了收音机。恋人还没有来。客人离开后又过了很久,店里已经凉透,只有柜台后的一座小暖炉红彤彤地烧着。
从乡下的学校毕业后,千寻离开亲戚家回到东京找工作。日本处在快速发展的时代,只要不挑剔,工作有的是。原华族这一身份几乎派不上用场,千寻也将它刻意隐藏起来。从叔叔事业失败开始,家族中将资产败得精光的人不在少数,即便如此,母亲仍然为千寻留下少许财产。用拼命工作存的钱加上遗产为本钱,五年前,千寻开了这家店。
漫长,却又转眼即逝的岁月。
进驻军撤退后,千寻和家人曾住过的房子归日本政府相关的团体所有,用作迎宾馆。这栋虽称不上豪华绚烂却也别有风味的洋房,看起来得到了相对完善的保管。似乎有过改造,不过外观和千寻居住时并没有太大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