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回到东京，还是因为脑子里一直有那句话。总有一天。
千寻知道，如今至多只是个小咖啡店店长的自己，不可能夺回那栋洋房，但那个家还在，就已经很开心了。有时候，千寻还会像翻看旧相册那样远远眺望那栋房子。那些幸福的日子。
搬家后和健志有过几次书信往来，却在某一天忽然断绝了消息。要一个孩子独自去东京，那时候还并不容易。无可奈何之中，岁月就这样过去。来东京之后千寻去找他的家，记忆中的位置上却是陌生的人家。
开店前，开店后，无休止地操劳。把健志说出的话，还有巧手雕出的许多动物、人偶当宝一样珍藏着，千寻才一直拼到现在。
带着「总有一天能见面」、「一定会见面」的信念。
再会其实十分偶然。
某一天，千寻在客人留下的经济报纸上看到了他的脸，一张并不大的颗粒粗糙的黑白照片。但是，千寻认出来了，不会看漏。
形如满弓的眉毛。表现出坚定意志的漆黑双眸。彼此疏远后已经过了十几年，健志看起来却一点都没变。
健志家原先经营的建筑公司改名为株式会社，完成令人惊叹的成长壮大。建筑业是为经济高度发展打基础的支柱行业。从地方建筑公司做起，支援战后日本的复兴，和父亲两人一同做大公司，报纸报道了这一光辉历程的主人公健志。
总有一天，我要让爸爸的公司做得更大。
想造更大的房子。
健志的「总有一天」，确实已经实现。
欣喜与骄傲充斥胸口。第二天，千寻不加考虑地让咖啡店休业，去拜访报道中的公司。
但来到气派的公司大楼前，却有些却步。
也许健志已经忘记了自己。有太多的理由遗忘。漫长的岁月已经过去。还有，对了，他不是连信都不回了吗？健志如今是如此庞大的公司的职员了。对他来说，那些日子肯定不过是少年时代羞人的回忆之一而已——
好怕。回忆太过美丽，无法迈出脚步。
面对水泥大楼，千寻转身就走。正要逃开的时候，看见一个向大楼玄关走去的高大的西装背影。
「——」
呼吸停止了。
如果这是电影，看起来一定像是慢镜头吧。春天，强风卷起尘埃。没有系扣的西装上衣被风吹起。健志和同样身穿西装的男人一起走着，看起来更年轻些的同伴打招呼，他便点头回礼。
也许是灰尘迷了眼，他低着头。刘海被风吹开，可以看清整张脸。
千寻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身为小咖啡店的店主，已经很久不穿西装了。千寻穿的是棉质长裤和灯芯绒短外套。穿西装打领带，和看似属下或后辈的男人走在一起的健志，对千寻来说是难以接近的。
健志大步走着，从伫立在那里的千寻身旁不远处经过。然后，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
「……」
嘴唇在动。看起来像在叫「千寻」。
「啊，专务？」
健志忽然调转方向，向千寻走来。
千寻呆在原地无法动弹，仿佛被那道视线绑住。
「——千寻……！」
被他抱住的时候就像做梦一样不真实。脚下使不出力气。实际上膝盖软得差点蹲下去，被健志揽住了。
「千寻，你还好吗，认得我吗？是我啊，我是健志啊。」
「啊——健……健志？」
「没错是我。啊啊，千寻，你真的是千寻。……我好想见你。」
好想见你。健志这样说。
「我一直在找你。我家被火灾波及，烧了个精光，连你写来的信都……我们不得不搬走。」
「……」
千寻最终还是跪到地上，健志不停摇着千寻的肩膀。有张脸近在眼前。心的焦点还没有对上，也无法完全消化他说的话，千寻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这张脸。
是健志。健志就在这里。这双眼睛。这副嘴唇。在碰自己。牢牢地抓着。见到了，真的见到了——
「健志……」
明明已经成熟了不少，一旦解除束缚，仍然会无法激动得自抑。
「我、我也、好想见你……」
健志的脸在泪水中模糊。这十三年来不知吃过多少苦，却很少流泪。可是来到健志面前，就不行了。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健志一只手摸摸千寻的脸颊，然后，温柔地笑了。那是千寻最喜欢的健志的笑容。
「你一点都没有变呢，千寻。」
「是……是吗……」
「嗯。看起来很倔强，却带着脆弱……虽然哭起来很可爱，不过看你哭我就会很难受。不想让你哭。」
「刚、刚才是高兴得忍不住哭了。」
「嗯。我也很高兴，千寻。」
简直像在做梦。居然真的会有这样的事。
跟属下打过招呼，健志带着全身无力的千寻进入楼内的小会议室，说这里暂时不会有人来。
以极近的距离面对面坐下。健志要千寻让他好好看清楚，盯着千寻的脸不放。已变得出众的健志太耀眼，让他看个没完感觉实在羞人，千寻只是一径低着头。
想说的话有好多。想说的实在太多，分离的时间太长，话语和念头都堵在心里，无法顺利说出口。千寻只有沉默。
相反，健志却说个不停，比如后来发生了什么，现在在做什么。实现了儿时梦想，做出大事业的健志充满自信，阳光开朗，本就高大的人看起来又高大许多。千寻为这样的儿时玩伴感到骄傲，仿佛那是自己的荣耀。
「不过，我立刻就认出你了，千寻。」
「嗯，我也是……在报纸上看到你，吓了一跳。」
「你来找我真是太好了。千寻……那个，你现在……结婚了吗？」
千寻摇摇头。健志难得一见地支吾了一阵，继续问道：
「那恋人呢？」
摇头。
「那，喜欢的人呢？有吗？」
「……」
千寻看着健志的脸。
回首自己走过的路，有种它们全部通向这里的感觉。那个春夜，两人从邻市的电影院走回来的路。隐约浮现在高处的满月。看着那个月亮，一路走到这里。
「要说喜欢的人……一直都有。现在，就在我面前。」
健志忍不住笑了。
唇瓣相叠，眼泪便涌了出来。明明比那时候成熟许多，明明在踏实地工作和生活，仍然无法用语言表达最重要的东西。至少，用唇来传达吧。为了这个触感和热度都与儿时不同的吻，千寻闭上眼。
很幸福。
听到挂在门上的铃铛的声音，千寻醒了。
不知不觉间，趴在柜台上睡着了。感觉到从外面涌进来的冷空气，千寻猛地抬起头。
「对不起！我来晚了。」
总是这样。
用这张笑脸赶走一切阴霾，全部一笔勾销。
健志带着白色的呼吸，西装外面套着大衣，冲进店里。他总将外面的风带进来。宁静的街道上，咖啡店的空气十分安宁，时间如不起一丝波澜的小河般静静流淌，但随健志进来的外界空气充满活力，飞速运转，在店内的空气和千寻心中掀起波澜。
「等很久了吧？千寻。对不起。」
看着匆忙赶来站在面前的健志，千寻露出微笑。
「没关系的。我在喝咖啡，你也来一杯吧？……哎，好像有点煮过头了。」
千寻把一直在咖啡壶中保温的咖啡倒进杯子。健志偏爱的，特别的混合咖啡。健志道了声谢，接过杯子，但是没有脱大衣，仍然站着。
「对不起，没时间了……」
只喝了两口，便立刻把杯子放在柜台上。
「千寻，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把外套穿上。」
「诶？可是……」
本想把今天当作一个特殊的日子，因为彼此已经好久不见。
临近东京奥运会，如今的建筑业界好景空前。尽管健志的公司还不算大企业，手中似乎也已握有几个大项目。最近他一直加班，周末也不休息，已经好几天没见了。
这次他终于来了。千寻本想两个人一起静静度过今天，至少是今天。
「健志，我有话跟你说。」
「抱歉，过后再说吧。好了，站起来。我帮你锁门。」
「……」
催促着仍在磨蹭的千寻，健志帮忙锁好门，走了出去。健志的车停在店前，让千寻坐进副驾驶座后，立刻发动车子。
整个街道几乎都已入睡。车子滑过街灯与别人家里透出的光点缀下的冷清夜路。
「要去哪里？」
千寻对健志的侧脸问道。健志没有回头：
「有样东西我无论如何都想今天去看，和你一起。」
从以前开始，健志就有些强势，想到了就非立刻去做不可。
不过，健志的这种性格一定是有利于工作的吧。他是一个多么优秀的公司职员，对工作倾注了多少热情，从再会那天起的每一天里，千寻都能深切体会到。
开到主干道路上，车速变快了。前车灯割裂了黑夜。
「健志，那个……」
「嗯？」
健志似乎很着急。一直盯着前面，绷紧唇角，没有发现千寻正要开口又闭上了嘴。
颇为强势的侧脸仍和那时候一样，但健志还是变了，千寻想。儿时的他有些冷淡，被周围人疏远，如今却开朗洒脱，广受下属爱戴。若非如此，恐怕也无法领导别人在事业上取得成功吧。
感觉到和健志之间拉开距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如果打个比方，也许是步行速度和开车速度的区别。千寻是小咖啡店的店主，每一天都过得不紧不慢，这样就够了。但健志日后将背负起整间公司，从今以后应该还要进一步做大，好实现儿时起便拥有的梦想。
不，那并不是理由——自己喜欢这样的健志，想要仰望耀眼的他。哪怕不能和他并肩奔跑，只要在属于自己的地方努力着，心陪在他身边就够了。
但只有妨碍他的人生这件事，做不到。
即使还在上班，只要路过附近，健志便会来店里转转，因此千寻和健志总带在身边的青年下属混熟了。那是个直率而充满热情的青年，极其尊敬健志。他说很喜欢店里咖啡的味道，偶尔也会一个人来。千寻兴致勃勃地听他讲那个自己并不熟悉的公司里的健志。
据说尽管他本人并不感兴趣，但却不得不和重要客户的千金见面，对公司来说大有价值。而且虽然健志现在是专务，不过等父亲从社长一职引退便会继承公司。健志身上带着周围人满满的期待，包括结婚生子。
「我也看过照片了，那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千金小姐。」
青年下属微笑着说。
「这是好事一桩，而且我觉得他们很配。专务也差不多该定下来了。每个公司职员都希望他们能进展顺利。」
这件事没听健志提过半个字。不，打从今年初开始，健志就一直忙于奥运相关项目，没有聊到这么深入的事。
但是，看到他的笑容就很开心。
仅此而已，那些隐约的不安与寂寞便一笔勾销。
「千寻，你要是困了就睡吧。」
手里握着方向盘，健志说。向这边扫了一眼，微微一笑。
「嗯。」
千寻也对他微笑。拳搁在膝头，指甲抠进手心。
如今，胸口仍然会痛。
只是健志的微微一笑，仍然会幸福得胸口作痛。
但是，今天是最后一次了。
把今天当作特别的日子，做个了结吧。千寻这样决定。
儿时的回忆，也许无论如何都只是回忆。它已经遥不可及，不可玷污，也无法改变。所以像黑白电影中的场景一样遥远而美丽，要将它永远束缚在心中。
拥有这些，对自己来说已经足够。
千寻闭上眼睛，将身体交给驰骋的车。只要是健志带自己走，去哪里都无所谓。
「到了。」
千寻并没有睡着，肩膀被健志摇晃，睁开了眼睛。
没有戴手表，不清楚时间，应该快到半夜十二点了吧。窗外一片黑暗。健志下了车，千寻也打开车门。隆冬的空气冰冷刺骨。
千寻合拢大衣前襟，呼出白色的气息，看看左右。车似乎没有开太久，可这里是哪里呢。几乎已看不到车，只有路灯孤零零地照亮路面。
「千寻，这边。」
千寻被从车前绕过来的健志抓住手腕。他似乎很急，一个劲地拉着千寻往前走。不知是不是错觉，背影看起来甚至有些紧张。
「健志？」
一开始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因为过于昏暗。
健志走向的那栋建筑物周围栽有高大的树木，投下浓重的阴影，周围不见人影。澄澈的夜空中星光闪烁。
千寻被他牵到那栋建筑物前。走到大门跟前，千寻突然停下脚步。
「健志——」
放开杵在原地的千寻，健志先走了过去。然后，在门的正前方转过身，轻轻张开双手。
「千寻，今天是你的生日吧？」
他在笑。站在久违的地方露出的笑容，仍和那时一模一样。
——那等长大以后，把那个家夺回来就行了。
「还好赶上了。」
瞄了眼手表，健志说。
「为什么……」
千寻的唇忍不住颤抖，再也说不出话来。健志说「进去吧」，千寻便再次被他拉到门前站住。健志从大衣兜里拿出钥匙打开门，要千寻在这里等着，朝房子跑去。
「……」
千寻伸出手，轻轻抚摸铁质大门。指尖传来冰冷的触感。每一条曲线优美的花纹，都还记得。
庭中树木，种在大门两侧的树，都修剪得整整齐齐。小时候经常在这里玩。另一边种着欧石楠，在这个难得有花开放的季节，本来应该有艳丽的粉色花朵缀满枝头。就在这棵树旁，与健志相遇。
大门两侧以相等间距设有路灯。轻轻地，打开其中一盏路灯，圆圆的灯光便一个接一个地亮了起来。仿佛被一直通向玄关的灯光吸引，千寻的脚向前迈进。
门扇向两边大大地打开。当千寻站在门前，两侧橙黄的灯光已经点亮，玄关大厅里也亮起灯。光在千寻脚边流淌。
在色泽温暖而充满怀念的光线中，健志缓缓转过身。
「为什么？」
千寻无法维持脸上的表情。
千寻出生成长的房子。某一天，忽然被生生夺走的家。对千寻来说，这个家就象征着失去的一切。
今天，自己却再次站在这里。
「这里挂牌出售，我就用公司名义买下来了，想把它改建成宾馆。」
在玄关大厅内环视一圈，健志悠悠地开口说道。
「宾——宾馆？」
「要开奥运会了，肯定会有需求。所有权在我们公司手里，不过经营会交给别人。」
「……」
千寻走进玄关。
这里用作迎宾馆时已经改建过了，出乎意料的是建筑物内部仍然保留着当时的氛围。母亲喜欢的壁纸。垂在天花板下的黄铜和水晶制成的大吊灯。年幼时从玄关大厅到二楼的楼梯扶手上滑下来，被女佣狠批了一通。
墙拆掉了一部分，曾是会客室的地方变成了休息室。健志指着那里说：
「我想在那个休息室一角设一个小咖啡厅。这样你就能在那里工作了。这里离公司不远，我也能经常过来……啊，当然你的店比较重要，要是你能答应就好了。」
健志一边在宽敞的大厅里走来走去，一边讲着改建的计划，那里要做成那样，这里就保持原样。光听那热切的语气，就知道他很久以前就在考虑买下这里了。
「来，千寻，也去楼上看看吧。你的房间在哪里？」
手臂被他拉着，千寻却站在原地不动。
「千寻？」
健志弯下腰，诧异地看向千寻低垂的脸。
千寻用力深呼吸，胸口在颤抖。然后，轻轻挣开健志的手，向后退了几步，站在玄关门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