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计见那人姿容浓丽,虽及不得自家管账先生那般出尘,却是生动而鲜活的。态度亦是平易可亲,叫人不知不觉间就生出几分亲近之意。
见那么双眼眸诚挚地看向自己,小伙计觉得自己有些结巴,但还是尽量详细地道与那人:“此去往西再过一个岔口,转向南边,进去不过百米,有家叫如意楼的客栈,老板家也是安在那里,此时去定然有人。”
那人微笑拱手,“多谢这位小哥,倒是解了我一个大困扰。”
“不用客气。”小伙计还待再说两句,就听得有人从御琉居出来。
“今日天冷,你总了一上午的帐,手都冻僵了吧。来,我帮你暖暖!”
“不打紧。”
这话一听就是自家那老板和管账先生出来了。小伙计忙收起寒暄的心思,只道:“我家老板出来了,这位公子一路上可要注意安全。”
那人却没有回复自己,而是定定地朝御琉居的门口望去。
从御琉居出来的两人显然也看见了这人,几人视线相对,竟如同石化了般。
小伙计一时也有些怔然,不知是迎上去好,还是站在原地好。
倒是自家老板率先跳了出来,“你你你,你这个人还真是阴魂不散……”兴许是又想起今日三十,说这话不吉利,又忙地呸呸啐了几口,横到管账先生前头,愤愤地道,“你这般找来,又待如何?”
比起自家老板,管账先生却镇定得很,将老板按下,竟还走下石阶来。
“诶诶,不能过去!”老板大叫着,猴子一般从后面跃过来,又要横到两人之间。
管账先生只一个冷冰冰的眼神扫过去,老板立刻像只蔫了的气球,默默退了下去。
阮灵溪看那人走近前来,容颜依旧,只是比起往日,那冷散了几分,暖多了几分。
“宫主……”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
柳惊枝顿了顿,只道,“如今哪里还有什么宫主?”
阮灵溪这才觉察出自己失言,一时之间,更加无话可说。
明明只是短短一年半的时间,那些过往却如同褪色的彩画,令人瞧不分明是何内容。不因其他,只因过于神伤,谁也不愿轻易想起。
“你虽叛我害我,却也曾护我救我,牢中那一杯假死之药,我铭记至今。如今你我相遇,本该形同陌路,各不相干。但,好歹也算故交,不如,进屋喝杯热茶吧?”
这人,是真变了。若在以前,他定不会同自己说这么多心中之言。阮灵溪忽而觉得,自己的心境也豁然开朗了。他摇了摇头,竟还笑了一笑,“不了,既然本该形同陌路各不相干,那便当做没见过吧。”
说罢微微一伏,竟真的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隐隐还听得身后有人道,“他真不是来找咱们麻烦的啊?”
“他为什么要找我们麻烦?”
“呃,好吧。赶紧上车吧,阿全他们估计都快张罗好年饭,等着我们回去呢。”
我不识君,君不识我,山高水长,本就无意再见,又何须再见。
客栈很干净,也很暖和。一路的疲乏终于得以缓解。
洗漱罢了,一回头,才发现窗外不知何时竟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
阮灵溪望着那些从天而降的雪白鹅绒,微微有些愣神。
这一年间,他带着师父隐居山林,以医为生。师父的身体拖了这许多年,早已耗尽所有精气。
半年前,师父走了。安详,平和,一如他生前所愿。
只是在临去前,他看向自己时,眼眸中浮现出淡淡的忧心与失望。
是,自己定是令他失望了。历尽心血,本想看着唯一的传人有所作为,不想自己却是全不犹疑地选择了沉寂。不为其他,只因除此之外,他也不知该如何选择。
那远在幽云山庄的人曾说,愿意给自己时间,自己便向那人要了。就是如此简单。只是这时间,他也不知期限在何处。没有办法,自己心中有太多的放不下。即便两人心中都清楚,却也无法找出一个最佳的解决方法来。
本来这一年多过去,很多事情他已学会不再多做回想,不想今日这一场全无意料的巧遇,竟将那日的离别情境又带至眼前。
他还记得那人对自己说的话,一字一句如在耳畔,“你需要时间,我可以给你,但我却决不愿意你因为曲解了我的心意而离开。我对思櫂,无关情爱。即便那次刻意叫他名字,也不过是要你来恨。你恨得越深,便越能狠下心来,你越能狠下心来,我的目的便越能早日达成。不管你痛恨也好,无奈也罢,我便是这么一个险恶的人,从前是,今后怕也不会有太大改变。所以,你记住,我这种人,是决不会因为一些小小挫折就退却的。我会不择手段,如你所愿成为武林盟主,叫你再也寻不出理由推开我。到了那时,不管你身边会有何人,我都要你完完全全归属于我!”
他知道,那人的语气里带了些负气的成分,但也句句肺腑。若说那人的温柔叫自己心动,这般的狠厉却叫自己无法抗拒。所以,自己当时可说是心绪混乱地逃了出来,一逃便是一年多。
说全不怀念,是假。温柔也好,狠厉也罢,无论哪一面,都是那人真真实实的自我。所有的这一切,早已织成一张结实的网,将自己网在其中不得超脱。
阮灵溪摇了摇头,甩开这些别样心思,刚要关窗,忽听得门外有人高声道,“这大过年的,看到别人和乐融融成双成对地回家吃年饭,闹团圆,我们这种孤身在外的人未免也显得太凄清了点吧?”
那声音如此耳熟,无论放在何地,他也是一闻即辨。
阮灵溪握紧手中窗棱,心头砰砰直跳,竟呆站在原地不知要作何反应。
“怎么,年关最后一日,有客来访,主人却连门都不开,是欠多了债怕还不清么?”
阮灵溪深吸口气,这才走到门口。
这客房乃是一间独立的后院,门一打开,便有朔风夹杂这鲜冷的雪气扑面而来。阮灵溪被风吹得微眯起双眼,却仍看清那人一袭的雪白斗篷,几乎要与那漫天而落的雪花融成一体。
那人见门一开,也不等他开口,便老实不客气地迈进门来,解开身上斗篷,抖落上面的积雪。
阮灵溪犹疑了一阵,这才缓缓将门关上。
刚要转身,那人却从身后贴了上来,双臂一展将他紧紧拥住。带着屋外的寒凉气息,令他不由自己打了个冷战。
“你身上真暖……”那人满足地叹息,将下颚枕在他肩窝里。
阮灵溪静静站着,一动也不动,良久终于侧过脸来问道,“你看到他们了?”
那人身体一僵,极不情愿地开口:“是,我看见了。
“然后?”
“然后觉得,今天真不愧是个团圆的好日子。”
阮灵溪哑言片刻,随即又道:“你,不生气?或者……”
那人“啧”了一声,猛地松开双臂,将他掰过身来。
这般直直对上,才发现那人神情有些憔悴,全不似语意里那般惬意轻松。自己这一年多来行踪飘忽不定,亏他百忙之中,竟也能找到这儿来。
“为了不与你错过,我连续赶了三天路,你倒是一点也不关注我,尽想着别人。你说,我是该难过,还是该好好地惩罚你?”
那人视线直勾勾地望来,令阮灵溪顿时乱了分寸。“你,你先歇一歇,我倒杯水给你。”
“我不渴?”
“啊?”
“我很饿。”
“那……”
“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庄主……”
“你早就离了幽云山庄,我已经不是你的庄主了。”那人终是被激怒了,将他推开了去。
阮灵溪愕然,这人怎么一年不见,脾气变得愈发地难以琢磨。
那人见他神情,又将人一把捞近前来,愤愤地道,“你要是又冷又饿,脾气也不会好。”
阮灵溪瞬间闹了个大红脸,啐道,什么歪理!
“算了,我累了,过来陪我睡。”
阮灵溪脚步一滞,差点被带了个趔趄。
那人脸上竟然也有些红,喃喃地道,“是真的睡觉。”说罢,竟解了外衫,脱了衣服,钻进被褥,只露了头看着他。
阮灵溪在心中低叹,便也解衣上榻。刚一挨枕,那人便毫不讲理地一把搂了上来,在自己肩膀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呼呼大睡起来。
这一路赶来,阮灵溪也觉得疲乏不堪,望着眼前那人乌黑的发顶,明明心中似有千种情绪翻腾,竟也在不知不觉中迷迷糊糊地睡去。
隐隐约约似乎听到有鞭炮声热闹地响起来。原来,管你是在家门或是异乡,热闹都是一样的,只得身边之人,便是满足。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