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卷
第1章：下域
雨天。
雨已经一连下了好几天，把小城都洗得掉了色。灰色的雨丝，从天空中落下来，飘飘洒洒，飘进人家的窗户里便湿了窗帘，飘进那条宽得像海似的界河里，就没了影。
靠河的人家，房前都有一块空地，不大也不小，像水槽，低低地凹下去，每逢雨季就积下厚厚的水，水里每每游动着几条刚打上来的鱼——打渔是这里的人们最重要的营生。
她就坐在一户人间的外门槛上，脚伸进水里，把冰凉的水搅得有些发浑。
“喂，脏丫头！别坐在我家门口，去去，别处玩去！”
主人说着，从屋里出来，倒也没有什么真赶她的意思，就是表示一下态度，表示完了就又回到屋里去。
她歪歪头，往屋子里面看。小小的家，小小的桌子，一盏不那么亮却暖和的灯低低地悬在头上，桌边围了三个孩子和他们的母亲，现在当父亲的也已经在桌边坐定，看样子，晚饭马上就要开始了。
她这才意识到已经是晚上。
夏天的白天总是长些，即便是雨天也不例外，现在的天光是灰里带了黑，雨也小下去，就说明天黑是因为太阳没了，而不是云彩太厚。
她慢慢把脚从水里拿了出来，湿淋淋地晾在地上，过了一会儿之后，用手捏了捏，冻得青白的小脚开始有了一点血色，这才站起来，走了。
街上的人很少，而且都打着伞，伞的边缘都滴着成串的雨珠，她从伞下经过的时候，灌进脖子里的水让她不得不像冬天的小动物那样瑟缩起来。目的地并不是很远，这是唯一可供宽慰之处。她赤着脚，在雨地里走了不到几分钟，就看到了那所老房子，和永远不上锁的门。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不用上锁的屋子，那无疑是福利院了。除非有人对拐卖老太太或者孤僻的儿童感兴趣，那就得另当别论，总之，除了人，这里几乎什么都没有。
她进去的时候故意在大门上敲了几下，示意里面的人自己回来了，然后就走了进去。
灯是没有的，因为灯油也需要钱。穿过进门时那个空荡荡的、漏雨的大房子——孩子们在雨天里常在这里玩，可是今天没有一个人——直接进了一个院子里，院子的另外三面，都有相应的平房，她拐进了右手边的那个。
“是哪个啊？”
“可儿。”她小声地答，觉得自己的名字有些陌生似的，出口时还犹豫了一下。
屋子里有两个老太太，一个得有七十岁，眼睛已经不好了，另一个还要大些，从早到晚只能在床上半躺着，还不能平躺，平躺会背过气去，这里的孩子们有一项任务，就是给她翻身。
“来给大阿婆翻身啊。”说这话的是二阿婆。
“来了。”她说着，跑了两步，爬上那潮乎乎的床去，艰难而熟练地把那老妇人翻了过来，又替她把身下的褥子整理好。
“今天怎么只剩下你了啊？”
“他们被阿姐带出去耍了。”
“又带出去了啊。”
“嗯。”
“你饿不饿啊？”
“不饿。”
“啊？”
“我说——不饿啊。”
“哦。”
她在褥子上蹭干了自己的小腿，而后灵巧地跃到地上：“二阿婆，我出去看看他们回来了没有。”
“好啊。”
这纯粹是借口。她只不过，是不愿意和大阿婆呆在同一个房间里而已。孩子对气味总是很敏感，尤其是，即将腐朽的，死亡的气味。
她走到门口，抹了一把门槛上的水，坐下了。
……
雨在第二天的中午停了下来。
地还是湿的，但好在衣服已经全干。阿姐从外面带回了吃的来，是些已经潮了的饼子，不过只要人多，吃起来还是很香的，更何况还有汤，菜叶煮好了，再加上些盐，味道着实不错。
几个孩子的心情都很好，她自然也不例外。阳光还没出来，天是阴的，但是很亮，足够出去瞎跑一整天。下午的时候，她和一个叫伟的男孩在路上跑着玩的时候，恰巧看到那个时常来这里的人，又在和阿姐说话了，身边还围了几个一起的孩子。
他们俩也靠了上去。
第2章：阿名
可儿他们对这个人没有太深的印象，因为他太普通，但是正因为如此也没有什么反感，一般和阿姐太亲近的男人总是会招孩子们反感的。二十岁，或者稍微大一点点，也是穷人，自始至终就那么一件灰大衣，唯一有点特别的就是他一天到晚带着一个眼罩，厚厚的黑布把眼睛蒙得很严，据说是小时候得了病，不能见光，但视力还是有一点，至少在走路的时候不会撞到别人身上去。
“那么，拜托你了。”阿姐在笑，平时红扑扑的脸还是红扑扑的，开朗又大方，可这种大方无疑对追求者来说是一件残忍的事。
女人如果在一个男人的面前表现得大大咧咧，那只能说明，她不喜欢这个男人。
所以他笑着叹了口气，很听话地点了点头。
其实说公道话，他的模样还是很清秀的，即便拿那么一块碍事的东西蒙上了眼睛，那种清秀还是从鼻子和嘴唇的轮廓显露了出来。
“只带倩倩一个去么，”他说着，摸了摸其中一个女孩的脑袋，“要不要再带一个大些的，能照应她一下。”
伟立刻挤过去：“上哪儿？我跟她去！”
年轻人看起来是认出了伟的声音：“好啊，那我就放心了。今天晚上，坐船去上游，给倩倩看病。”
可儿也挤了上去。
倩倩确实是病了。从昨天晚上开始就发烧，烧得厉害，上下牙齿一个劲儿地打颤，谁抱着都不行，现在她靠在阿姐身上，好像一旦离了人靠着，就会摔倒似的。
阿姐有点不放心：“要不，再去个女孩吧，小子毛手毛脚的，别只顾着玩，把人都看丢了。”
伟立刻拉起了可儿的胳膊：“那可儿也去！”
这个提案得到了通过。
于是，在黄昏时候，穿着灰色大衣的年轻人，抱着五岁的倩倩，身后是九岁的伟和八岁的可儿，一起登上了一条大而破的船。白天阴了一整天，晚上却放晴，夕阳终于露了脸，又圆又红，像个腌好的鸭蛋黄。宽阔的界河上，来往的船只很多，有打渔的，也有只渡客人的，其中最大的一条就是他们现在坐的这条，一个座位都没有，不过正是因为这样，能上很多人。
今天晚上人就很多。
“哎，你说，祭典结束了没有？”
“还没吧，这个月倒是快到头了，应该还有几天。”
“正好进城看看热闹去！”
“看什么热闹啊，好不容易去一趟，还不先把东西卖了！”
“也是……”
伟的好奇心一向很重，听了人说，便从舱里跑到船板上，去拉扯那年轻人的衣袖：“阿名哥，大城里有祭典吗？”
那叫做阿名的年轻人笑笑：“有的。”
“那，我们给倩倩看完了病，去看看好不好？”
可儿在一旁叹了口气。阿名只是笑，怀里的倩倩已经睡着，安静地偎在他怀里，小手抓着他的衣襟。说来奇怪，昨天明明折腾了一宿的，不知怎么到了他怀里，就像小羊羔那样温顺起来。
“你们怎么不说话？”
“要不然这样，”可儿开口了，像个真正的大孩子那样，“我陪着阿名哥去，你自己去耍，晚些时候码头见。”
“诶？为什么你们不一起啊？”
“倩倩的病哪能一下子看好，再折腾出个好歹，我们不是白来了么。”
“切……早知道不带你了！”
伟在可儿和阿名无奈的注视下，再次钻到舱里，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不过，说起来，”阿名低下头，朝着可儿微笑，“你想不想去看祭典呢。”
“不想。”可儿连眼睛都没有眨。
阿名笑笑：“其实可以去看的。”
可儿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是么。”
“倩倩不要紧的，”阿名轻轻地拍了拍自己怀里那柔弱的幼小身躯，“出来透透风，她就好多了。”
“她已经好了吧？”
阿名显然有些意外。
可儿又看了他一眼：“你今天把她抱上来的时候，她就好了。我注意过，凡是生了病的孩子，只要被你抱着，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阿名许久都没有说话。
“你肯定不是一般人，”可儿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是一如既往地淡漠，“我猜的。不过你放心，我会保密的，毕竟你要追阿姐嘛。”
第3章：暗红与纯白
大城真的比小城热闹很多。
宽阔的界河，在标准的下域小城总是黑沉沉的，只到晚上才借了月光、星光白亮起来，让人不至于稀里糊涂跌进去，但到了这里，就变成了彩色的。可能是由于祭典的缘故，沿河的建筑上都挂起了彩灯，彩虹似的映进水里去，顿时两个人间，河上的船体积也小了很多，坐的不是打渔人，是晚上闲来无事在河上兜风乘凉的，也有的人干脆在河边支了小铺子，卖些点心、小物件，生意还是不错的。
阿名抱了倩倩，去了城里的医铺，走的时候交代了可儿，让她把伟看好。
看来这就是可儿这次来的唯一用场了。
人很多，真多。两个孩子一前一后，手拉着手穿梭在人群里，眼睛仿佛都不够用了似的。
“可儿你看！”伟伸手一指，“前面那儿，好大的一艘船！”
真的是好大一艘，停靠在岸边，男女客人踏着船板下到岸上来，穿着华丽的衣服和漂亮的鞋子，他们身后，晶莹的玻璃窗离，透出的辉煌灯火，就像是梦境一般华美。
“那边，那边还有哎！”伟急着把可儿往前拉，“我们过去看看。”
可儿只得陪着他过去看看。
今晚没有月亮，星光却很好。晚风里有河水的味道和小摊子上点心的甜香，到处都是灯火，灯火里是形形色色的人。可儿看到街上也有些小孩子，打着闹着，一路跑着，只是单纯地追和跑，也兴奋地尖叫着，和下域的孩子们没有任何区别，街角有穿着粗布衣裳的美丽少女，带着鲜艳的头巾，叫卖手里的花篮，老人被老伴儿扶着，慢悠悠地在不那么急的人群中走来走去。
一切都是美的。
伟不知怎么就跑起来，带着可儿一起跑。风从他们乱蓬蓬的头发里穿过去，凉凉的，很舒服。可儿闭上眼睛，也能感受到周围明亮的、鲜艳的光……
“喂，你干什么？”
可儿睁开眼睛。
伟看起来有点生气，而惹他生气的人，无疑是现在他面前的那一个。
那居然也是个孩子。
九岁，或者十岁，和伟的年纪差不多，可给人的感觉，却极其不同。
同样是粗糙的布衣裳，只不过可儿他们的是黑色，人家的是深一些的红，袖子挽上去，脚上没有鞋，肤色白得像个女孩子，而且……异常的美貌。那种美，已经不能属于一个孩子了。换句话说，这样的小鬼拿到外面去拍卖，价钱可绝不是孩童的价码。
现在这美貌的小鬼就挡在伟前面，带着有所图谋的笑容。可儿突然发现，他的发色是奇异的暗红，被梳成一束发辫垂在脑后，发丝闪动着光滑柔美的色泽。
“我想要你带着的女孩子。”开门见山，看来是个豪爽的小鬼，只不过他说起话来没有一点豪爽的味道，客气得让人觉得像是在耍人。
“不给！闪开！”
可儿听到了一种声音。好像什么东西，被闷生生地拗断了……
伟的膝盖一软，整个人跪倒在了地上，同时，艰难地回过头——
可儿的眼睛，因恐惧而睁得极大。
豆大的冷汗正在从他的额上往外冒，那扭曲了面容已经完全说明了问题。
“快，跑……”
跑么……应该跑么……
心里在这样想，嗓子里却已经发出了一声尖叫。
可儿发现自己开始跑了。
像被吓疯了的小鹿那样，全速逃跑！眼前的景物都模糊起来，好像能听到人们的责怪声和远处船只起锚的哨声……血在逆向流淌，如果现在面前有一面镜子，那么自己在镜子里的脸色一定是煞白的……
“砰！”
可儿重重地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
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眼睛里是一片炫目的白。
这是哪里……这个人是……
“啊，言大人真是对不起！不知是哪里来的野丫头，没能及时拦住……”
“没关系。”
温柔的声音，像雨，落到身上柔和而清凉。
她茫然抬头。
一片炫目的辉煌里，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极致的辉煌。
并不是没有见过如此俊美的人……商店门口的宣传画上，或者偶尔在街头的某个马车上……可是这个人，和其他所有见过的人完全不同。温柔的微笑，纯净的眼眸，还有一种……
与纯白极其相符的气质。
第4章：伏魔
仿佛是感觉到了她在艰难地仰望自己，他非常善解人意地蹲了下来。
现在，她比他还要高了。
“遇到什么为难的事情了么？”温暖的大手，在乱蓬蓬的头发上轻轻抚摩，一点也不嫌弃那来自下域的脏。
可儿摇了摇头。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摇头。
刚刚还沉陷在恐惧中的心，被他身上柔和的光芒驱散了，只想仰望，一直仰望……说来奇怪，人怎么可能仰望比自己矮的东西，可是那时，她真的觉得，自己拼命向上看，才能捕捉到他温柔的眼神。
“言大人……时候不早了。”
他点了点头，又拍了拍她的脑袋，然后站了起来。
可儿呆呆地看着他，和一群穿着白色衣服的人，一起登上了一条船，那船的颜色，也是纯净的白，像未经过蓝天折射的，最纯净的光。
那船徐徐离开了岸边。
可儿一直痴痴地看了许久，直到膝盖软下去，整个人跪在了岸边。
对了，我在这里做什么……伟怎么样了？阿名哥回来了吗……抱着这样的念头，艰难地撑起身体来，转过身——
“啊！！！”
“吓到你了么？真是抱歉。”
那有着暗红色长发的美貌小鬼，就站在她的身后，看起来很开心。
“救……”救命这个词不是什么时候都喊得出来的，尤其是当你发现，附近除了危险人物以外再没有别人了的时候。
“你现在是我的了。”他很愉快地宣布了这么一个恐怖的消息，“呐，让我先尝尝味道吧。”
她不可能再后退一步，因为身后，就是深得没有底的界河。
那小鬼靠了过来。
可儿的眼睛一直是睁着的，即便膝盖已经完全软下去。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肩膀被从衣服里剥落出来，而后对方尖锐的牙齿，贪婪地侵入了其中。
好像……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虽然很痛，那种尖锐的刺痛比任何一次大人的殴打都痛苦几倍，颤抖的皮肤渗出血来，再被舔净，能感觉得到唾液进入皮肉的那种痒，可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