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笑起来。
前方，市中心的广场，已经完全被光芒笼罩了。她知道那是什么。
神之惩戒。
只在传说中听到过的法术，不想，在今天，在自己心爱的人身上，被使用了。
她能够想象到事情的整个经过，不用任何人来描述。她仿佛看到风儿那单薄的身体在人群中被挤来挤去，试着用还不熟练的语言，呼喊着自己的名字，终究被某个可恶的祭司发现，然后动了手。
魔物本来不应该出现在人类聚居地的，更不应该，出现在祭典上。要是自己当时，在他身边就好了……
她直接冲了过去。
两个护阵的祭司要阻拦她，却被她抬起手掌，震开了很远。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掌心之上，一个类似于泪滴的金色图案，若隐若现。在体内沉睡了十几年的能力，终于在这一刻，苏醒。
更多的人上来阻拦，可是和那两人的下场没有什么区别。
阵法开始混乱。
她的眼睛被刺眼的光芒耀得暂时失明，可还是不要命了似的往里冲，直到，清楚地听到某个人轻轻的叹息。
她知道身后那人是言。
前后不过两个小时，心境，却已是天壤之别。
她颤抖着，向前走了一步，抱住了那同样颤抖的，单薄的身体。
那一刻，忽然不想死。
世界怎么样都无所谓，只是不想，让怀中的人死。
“风儿，不怕。”
“……”
“来，喝我的血。”
怀中的人剧烈摇头。
“喝了，你就不怕光了。”她喃喃地说，唇附到他耳边，“然后，快跑。”
“我要你……”他伸手抓住她的发，用力撕扯。
“我等着，我等你回来。你要回来找我。”她笑了，“我不会死，我答应你，不会死。”
下一个瞬间，剧痛袭来。
纯白色的光芒黯淡下去。或者，并非黯淡，而是被另一种形态的光压了下去。
黑暗本身，就是另一种形态的光。
身处法阵外围的祭司们惊愕地看到，夜空里，一种妖冶的紫，像光亮的水藻那样，不断蔓延、疯长，最后以明显的优势压倒了纯白的光！从法阵中心传来巨大的爆炸声，然后……
所有人都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19章：灵与肉
她真的没有想到，自己会有醒来的一刻。
这是哪里……
身体仿佛嵌在了棉絮里，没有温度，却极柔软。能看到的地方，便是白色，都是白色，白得纯净而柔和，全部都没有实体，只是光本身。她看到光组成了云彩的形态，风的形态，树的形态，还有人……
她看到有人朝自己走来。
“醒了呢。”他笑了，在她身边坐下。
她看了他一眼，不知为何，安心了很多：“嗯，刚醒。”
“好久不见。”
“是呀……你为什么一点都没变？”
“这里的人，都是这样的。”他解释得很耐心，“等有机会见到其他人，你就明白了。”
“你是祭司？”她问。
他摇头。
“果然么。”可儿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早在孩童的时候，就不怎么喜欢理这个人，现在见了，还是不愿意理。
阿名笑了：“看来你早就知道了。”
“你是神。”
“这么说也不算错。”
“你怎么不在下域了？”
“还在，一直在，”阿名微笑，“我同时在很多地方。”
可儿不能明白，也不想明白。
“你救了我？”
“不是的。言救了你。”
“这是哪里？”
“我家。”
可儿笑了，像孩提时一样顽劣：“你家就你一个人？”
阿名叹了口气：“人很多，只是，都不在。”
“你有家人？”
“算是呢。”
“也是神？”
“他们是，我不是。”
“那你是做什么的？”可儿想坐起来，可是身体就像不是自己的一样，动弹不得。
“我是多余的。”阿名很坦然地说出了这么一个答案，“你还不能起来。身体里的光被吸走了太多，你已经不能控制躯体了。”
“你说的我听不懂。就好像我不是人一样。”
“还真的有这个可能。”
“噗……”
“可儿，”阿名的手，轻轻提起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拿起来，攥住，她感到他手上的温度正在传过来，“你有人类的形态，和神的灵魂。”
“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是。”
“你不能让人起死回生？”
“不能。”
“那你算什么神。”
阿名只是苦笑。
“喂……你能活多久呢？”
阿名犹豫了一下，轻轻地答：“几千年吧。”
“那我问你，魔族能活多长时间呢？”
“一般的魔族，能活几百年。”
“那你，”她的声音微微颤抖，“能变成我的样子么？”
阿名一时没有开口。
“我听说，从来没有人见过神的容颜。”她调皮地笑了，“也就是说，你什么样子都能变的，是吗？”
“神的意志是没有形体的，他们是光。”
“但是你有形体。”
“我只不过，是个载体罢了。”阿名依旧攥着她的手，似乎在延续着她即将消耗殆尽的生命，“神能力的载体。就像身体和意志的关系一样，我没有自己的自由。”
“这个是你真正的样子？”
阿名点头。
“好奇怪……你长得真普通。”她喃喃自语，“还不如那些祭司呢。”
他只是温柔地笑，笑得很忧伤。
她从小就喜欢和他斗嘴。
她从一开始，就不喜欢神。
她从最初，就接受了命运的诅咒。现在她终于明白，这诅咒的内容是什么了。
神的灵魂。
人类的躯体，本不应该承受这种重负，然而不管因为什么，她承受了十几年。在和神漫长的生命相比、短暂得像眨眼那样的光阴里，还要荒诞地爱上别人，爱上在正常的理智和经验范围内，不可能爱上的人。
“你为什么在这里也戴着眼罩？”
“不能摘的，”阿名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神的全部力量，都在里面。”
“摘了会怎么样？”
“会把万物灼瞎。”
“很多东西没有眼睛。”
他笑笑：“所有东西都有眼睛。”
“可是这样一来，你就没了眼睛。”
“不要紧，我看得见。”
她的手挣扎着向上伸了伸，似乎要够下他的眼罩来。
他抓住那只手，用最简单的方法告诉了她不可以。
“我的身体……”她依旧挣扎着，他能感觉到那仅存的灵魂在以极高的热度燃烧，“我的身体能承受神的灵魂。”
第20章：大祭司
“所以呢。”其实他已经猜到。
“所以，”她的眼睛很亮，亮到周围的光芒都有些失色，“你用我的身体。你用了就可以不用戴这个，你想看什么都能看到！”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呢。”
“人类的身体是最完美的，”她的声音变得喑哑，但是很有气力，神的智慧开始从残破的灵魂里溢出了，“你其实，是神的灵魂和力量吧……你现在的形体，完全是自己做出来的不是么……而我的，则是母亲用血肉养成的。你的眼睛承受不了自身的光，所以要带上眼罩，而我的眼睛可以！你不想看东西吗，不想看看这个世界？”
“条件？”他看来已经打算接受了。
“替我……”她的手，终于够到了那眼罩，“等一个人。”
……
她从光芒深处走出的时候，听到了许多惊喜的呼唤。
她微笑，并且伸出了手。很快有人迎上来，用没有温度的手拉住了她的，然后引着她向前走。
从那一天起，一个传说在神界诞生——神救了一个人类的女孩子，并赋予了她永恒的生命和青春。很多人问起她，神到底是什么样子？她始终摇头，微笑，意思是自己也没有看过。
这倒不是假话。
瞎子是没法照镜子的。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原来到底长了个什么样子。
现在他是知道的。
是她，不是他。
站在镜子前面，带着无限的惊奇和某种复杂的喜悦，打量着自己娇美的容颜，手沿着身体的曲线缓缓下滑，然后知道这是真的。
她没有了名字，却有了一个新的职位。
大祭司。
……
“你……从头到尾，都是个莫名其妙的人。”
可儿死之前笑着说。
“要是你再到人间去，人家问你叫什么，你就说叫莫名吧，正好和你原来的名字像。你看……我到这时候还在为你着想。”
这也是她说的。
“我的身体，可不要弄坏了，我的血有召唤魔族的能力，你自己小心着点……再就是，你真的一直把自己当个男人？那可麻烦了，你要改呢，否则这交易不做了。”
但终究，这交易是做了。
因为这已经是她最后一句话。
莫名小心地把自己原来的身体装进一个黑色的小匣中，封印好，藏在了某个只有自己能找到的地方。
那具身体虽不完美，但好歹是自己细细观察人类好久才做出来的，所有的部件都和人类无异，除了眼睛。
他做不好自己的眼睛。换句话说，他找不到任何材质，能承受体内那样强烈的光。直到那一天到来，她把自己的身体，以交易的方式赠与了他。
所以他异常珍惜。
在过去的漫长流光里，有很多人是他所珍视的，又有很多人，在他的注视下安然老去，而后死亡。无论在下域的哪个角落，都没有人真正地在意过他，他也十分安于这种状态。
没有人愿意注视一个和自己的生活完全无关的人，尤其是，当那人极其不起眼，又不是经常出现在身边的时候。无论他为这里的人们做了什么，人们都认定那是巧合，或者，某种恰好发生的神迹。
从和她定下约定以后，他就一直在等，等待她说的那个人出现，然后履行约定爱他，爱到他死去。他有能力这样做，因为他的生命是普通魔族的十倍，他愿意这样做，因为迄今为止，只要他呆在一个活物身边，就很难保证自己不爱上他。
爱是一种能力，然而当这种能力被使用到极致，就失去了意义。
他怀疑自己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
有的时候他也会想，想象着自己必须等待的人是什么样子……可是这虚妄的幻想总是被打断，因为总是有人，带着微笑和期盼而来，请大祭司履行职责。
就这样又过去了很多年。
莫名用新的身体走了很多地方，尤其是，下域的各处。和从前不同的是，女人做的事情，总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似乎没有经过太漫长的时间，有关于神秘巫女的传说，就像野火一样，在世界的各处蔓延。
当然，他没有想到，这将成为遇到命运之人的，契机。
第21章：心跳
“大姐姐，这样就好了吗？”“还会来吗，那些坏东西？”
莫名摸了摸孩子们的小脑袋，笑着摇了摇头。
其中一个孩子扯住祭服的裙摆：“姐姐你再住几天嘛！”这个提议一下子得到了所有孩子的响应，村口一时满是叽叽喳喳的童音。
立刻有老者上来，拉开了几个孩子：“祭司大人，真是让您见笑了，不过孩子们说的有道理，天已经快黑了，还是在村里歇一晚，明天再出发吧。”
莫名微笑，再次摇了摇头。
孩子们的眼睛暗淡下去，有几个还哭了鼻子。莫名回头看看，只见差不多全村人都到村口来相送了，夕阳里，小小的村庄格外宁静和美。
莫名向大家挥了挥手，然后默默转身离开，一直没有回头。他知道回头的话，立刻又会有人挽留。
就这样走了很远。夕阳渐渐沉没，西空中只剩下霞光，小路的前方还是弯弯曲曲的路，旁边是山，虽不高，树却不少，叶子都稀稀落落，被夕光染成金红，随着晚风摇曳，别是一番味道。
莫名忽然有点不想就这样回去了。
无论前一秒身在何方，都可以在下一秒去往任何一个自己想去的地方，所以时间对他来说，没有太大的意义。
所以，不妨就在这美景里，见见这个一路跟踪自己的人吧。
想到这儿，莫名叹了口气。
“你可以出来了。”
他在对着空气说话。周围除了草间清亮的虫鸣之外，便是擦过自己长裙的，风的声音。
可是莫名确定有人在跟踪自己。不止是这一路上，在村里替村民祛除灾祸的时候，他就感觉到，黑暗中始终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而且，没有恶意。
“不出来的话，我只好回去了。”莫名笑笑，倒也不算威胁，因为本来也是要赶回去，“再见面就困难了呢。”
现身了。
眼睛经历过长时间禁闭的人，耳朵都异常敏锐。莫名听到身后的空气中，传来轻微的爆裂声，而后，很明显地，有人上前了一步。
出现在别人身后的，通常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想要出其不意袭击别人的刺客，另一种是由于羞涩或者紧张，不愿意直接出现在对方面前的有心人。
莫名希望是后者，不过一旦出现认错人的情况，那恐怕就变成前者了。
“我可以转过来，看看你么？”
对方默认。
莫名转过了身。
他就站在霞光里，背对着那光，容貌因身后辉煌的背景而变成了一团漆黑。然而莫名认出了那个身形。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但这身体的主人，是见过的。他能感觉到一种奇异的悸动，那是极其轻微的，近乎于无的震颤，这震颤中有喜悦，还有说不清楚的恐惧和兴奋。
那人没有动，似乎在等着莫名走过去。
莫名深吸了一口气，按照他所想的那样做了。
越来越近。
已经能看清他的脸，他的身体……单薄得如同木偶，呆板得也像木偶，加上那双什么感情也看不出来的眼睛，愈发地像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了。
“我认错人了么？”莫名想要试探，“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莫名，似乎想透过这双熟悉的眼睛，看到里面陌生的灵魂。
“你是谁？”他终于开口。
“这个我也不清楚。”
“你见过我？”少年的声音没带什么感情，却很奇怪地有些颤抖。
莫名点头：“只是，记不清时间了。”
“你真的是人类吗，”他抬起细长的手臂，似乎想要触摸莫名的脸，但终究放下了，“你活了多久？”
“很久了，久到自己也不记得。”莫名微笑，“我被神救过，可是在那之前的事，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