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真想不到其他可做之事,只好顺着其他人的安排走吧。
有谁的重生能比她窝囊?
眼前的少女神情有些扭捏,她绑着马尾,微垂的头露出他白皙的后颈,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是羞涩的不知所措,但他知道她平常在班级算是领导人物,也是校花之一。
他和少女国三之后才同班,所以以前的那个季杰并没有关于她的任何记忆。少女在午休时用一张纸条将他叫到美术教室,室内昏昏暗暗,身在其中的两人倒像在做什么不可见人的勾当似的。
季杰一直面无表情。
两人之间的声音从少女对他说出「喜欢」两个字后就结束,她是因为害羞而不敢多言,季洁则是觉得有点好笑。
这个女生到底能喜欢他什么?现在他在班上几乎不和人交流,连「曾经」的好友林子棋也形同陌路,更别说被他狠狠伤害过的陈诚,总算不再热脸贴冷屁股。
「你喜欢我哪里?」
没预料到季杰问得这么直接,方文文有些慌乱的抬头,随后声若蚊蚋的开口:「就是觉得你人很好,而且成绩也很不错。」
不像理由的理由。她上辈子也曾经是个女孩,这个年纪喜欢一个人最普遍的理由是什么?是学历?是家世?是人品?还是——那最最肤浅的理由?
「是因为我的长相吗?」
「啊?」
「是因为我长得好看吧,说那么多,我能吸引你的还能是什么?不过是,我刚好符合你们的审美观水准,要是有我这样一个男朋友说去也风光。说什么我人好我成绩不错,我哪里人好哪里成绩不错怎么自己都不知道?」她知道自己长相唇红齿白,加上最近身高拉长,即使个性变的沉默被冠上的形容词也会是「忧郁」而非「阴沉」。
他这阵子的表现还能说人好,简直是睁眼说瞎话。
冷哼一声,方文文的后颈被一层嫣红覆盖上,不得不说她真是个美人胚子,睫毛很长眼睛很大人又风趣,在男孩子之间肯定很受欢迎。
被她说中了吧。方文文睁着大大的眼不敢置信的瞪着他看,随后咬了咬嘴唇,落下泪来。
女孩子就是脸皮薄。冷眼旁观她绕过自己离开教室,跑得很快好像受到了极大委屈似的啜泣,让季洁有些疲累的找了张椅子坐下。
“你到底想把自己当男人还是女人?不管男的女的对你表示爱意都拒绝,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那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子真可怜,也许会因为你的关系就此讨厌男人也说不定。”
面对男人的讥讽季洁不予理会,只是有些无趣的看着这间空荡荡的教室,鼻间吸入一阵阵水彩残留的化学毒物气味,这不是个适合久留的空间,但她还不准备回教室接受舆论的斥责。
她视线在教室内逡巡,来来回回,直到寻找到一座素描用的人头石膏像为止,那石膏正巧被一块画板遮盖大半,只露出它被灰尘沾上的半边脸。
「你说,我把它当成你跟你对话好吗?」她双眼专注的盯着石膏像说,接着走过去把画板移开,随手拂了拂它上头的尘埃。
“当然不好。”男人声音在她脑海响起,有些激动,“我才没有长的这么难看,只有眼白没有瞳孔。”
「不好也得好,我又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当然只能随便找一样东西想像。」把石膏像拍干净后他又说:「不然你让我见见你。」
“……”男人没回答。等了一会季洁也无趣的回去刚刚的位置上坐好,但眼睛依旧盯着那座石膏。
和一个看不见的东西说话太累了,必需有个目标物才行。
「你要不要跟我说说看你到底是谁?又是在哪里认识或怎么知道我这个人的?」她的重生太不寻常,必需要有个理由,她想知道男人的理由。
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突如其来的问句吓到,男人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笑着又反问一句:”听你这样问,对我的存在肯定有自己的一套想法,说说看,你觉得我是谁?”
季洁摇摇头后,缓缓的开口:「我没有觉得你是谁,但我认为你应该是神。」这是她这阵子思索过后的结果,「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把我的灵魂从另一个世界带来这里,但我认为你绝不会是个简单的存在。」
如果不是神的话,又有谁能做出让人死而复生这种事?虽然男人和她所认知的「神」例如耶稣例如妈祖等等有很大的差距,但有谁真正能肯定「神」该有怎样的型态。
而在她说完自己的猜测后男人突然哈哈大笑,虽然她看不见却能感觉到男人现在肯定捧着肚子,笑她愚蠢笑她无知笑她异想天开天马行空。
「你笑什么笑,难道我猜错了吗?不然你告诉我你应该是什么啊?不要跟我说其实你是外星人或者未来科技的结晶,说我跟大雄一样有个孝顺的孙子,千里迢迢跨越时空送给我一尊媲美机器猫的偷窥狂。」
男人的笑声一直在他脑海缭绕,季洁的怒气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旺盛,最后在她气不过拍了桌子决定结束与男人之间的对话时,那人才停止笑声。
“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取笑你,我只是认为你这个想法非常有趣,有趣到让我差点想认同。”
「你不是神吗?」听男人的话不像是认同她的猜测。
“不算是。”
「那你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
「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只是不想告诉我吧。」
“你都用肯定句了,要我怎么反驳。”男人的语气充斥着满的无奈。
无奈?无奈什么?他能有她无奈吗?
「你就继续耍嘴皮子吧,反正我不可能说的过你。」见男人如此没诚意,季洁果断的放弃与他对谈,准备回教室接受一大堆视线的谴责。
只是她不晓得男人刚刚说的全都是真心话,他确实不知道自己该算做哪种存在。
11.
回教室后她才发现事情比她预想的还要严重。
季洁只能说自己太小看女生发怒时的力量。
原本像他这种在班级里「独善其身」的存在并不会太惹人嫌,他虽然不理会人却也不会惹太多麻烦,刚才对方文文的冷嘲热讽除了迁怒当然也有着断了她萌动情苗的好意。
看着围在自己桌边的三名男性,以及那头安抚着方文文同仇敌忾瞪着他的女孩,显然的,她的好意没有被了解。
这也怪不得方文文,听到那样的言语除了感觉羞辱,还能有什么其他想法?
「有事吗?」季洁镇定的走到自己的座位前,话声刚落,自己的制服领子就被一名壮硕的男孩揪起。
她认得这个人是隔壁班的蒋信政,很正气凛然的一个名字,却是不学无术的小混混,整天除了打架记过没有其他嗜好。
「啧,你不就长的好看一点,居然敢惹我乾妹哭,小心老子把你的脸揍烂。」
没想到方文文是他的乾妹。季洁这倒是第一次听说,不过无所谓,虽然她怕痛此刻心里却没有太大的恐惧。
打吧,看是要脸一拳还是肚子一拳,最好把她整个人打茫了,什么都没办法再思考。
不用想着生或死,不用鄙夷的看着自己的窝囊,不用对未来有摇摇欲坠的恐惧。
蒋信政见季杰满脸的无所谓,当真一拳就送到他脸上,出过一次车祸身体较平常人虚弱的他,撞球似的把好几张桌椅撞飞。
接着教室开始出现尖叫声,他的肚子又被踹了好几拳。好痛,被这样拳脚相向呼吸根本喘不上来,她当然没有还手的馀力,头也在撞到桌角时一阵剧痛,眼前只剩一片惨白。
就这样吧,他的生命就这样交代在这也好。
只是在她还未失去意识之前,就听见教室传来一阵此起彼落的「老师来了」,接着她好像被送到担架上,只感觉到右手被一个温暖的物体包裹着。
******
耳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素的声音,季洁慢慢的睁开眼。
「妈。」
站在他病床旁的是杨青惠,她似乎正在整理随身行李,听见他虚弱的叫唤后赶紧来到床边:「小杰醒了啊,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别怕,妈妈马上叫医生过来。」
说着说着便按下呼叫铃,医生很快就赶过来,对着他问了几句翻看了几下,最后的结论是没什么大碍,头只是有些撞破没有脑震荡不用担心。
季洁隐隐感到一阵失望。
“失望什么,你就非得死了才开心?”男人的声音隐含着怒气,季洁并不害怕,只是淡淡的回一句。
“你说,我现在的生活跟死了有什么不一样?”在学校把自己当成人类绝缘体,一回到家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除了吃喝拉撒睡,他还有哪一点像人?
不,会吃会喝会睡也不一定要是人才做得到。
“季洁你究竟不满什么?你知道有多少人的死是死不瞑目吗?你是很幸运的,别把自己的幸运当成可以浪费的筹码。”
“我不觉得自己幸运。”苦笑一声,“我什么都记得,曾经赵海清是我人生的目标,在他与我分手的那一刻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不是她要这么悲观,只是她从小就失去父母,自然也比一般人更渴望家的存在。
是不是就是这渴望让她看不清现实?让她理所当然的忽略赵海清与王甯之间的亲腻。
“你不能一直回头看着过去。”
“这种陈腔滥调不用你讲我也知道,问题是,这种悲哀是拥有理智就能化解的吗?如果要重生,你干嘛不让我彻底的忘记赵海清,这样或许我就会非常的感谢你。”
她也觉得自己矫情了,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如此折腾,却又无法控制自己不折腾。
男人又久久说话,只要男人不出声季洁就无法判断他还在不在。正巧杨青惠也整理完过夜的物品,他要在医院住两天。
「小杰啊,你好端端的怎么会和人起冲突?那孩子也真是的,把你打的这么狠,妈妈明天就去学校和老师说,看这件事要怎么处理。」杨青惠温柔的摸着他的脸,眼中莹光闪闪,季洁装没看见的别过脸去。
「是我自己不好,他没把我打死算他倒霉。」
季洁还没把消极的话说完,杨青惠一巴掌就打在他脸上,弄的她又晕了一阵,才有些意外的看着这名年轻的母亲。
「小杰!妈妈不许你以后再说这种话!」杨青惠隐忍的眼泪迸出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你怎么能随便的说死不死的,你怎么可以变成这种没良心的孩子!」
这大概是她第一次看到长辈哭的这种凄惨,比上次他住院时还感觉震撼。上一次她对杨青惠感情还不深,这一次毕竟叫她妈叫了一年多,良心因为她的泪水开始反噬。
是啊,她怎么能用季杰的躯壳说这种话。
她愣愣的没有回应,下一秒又被这名母亲搂在怀里,杨青惠因为年轻的关系一直没有什么长辈架子,所以季洁听到她好几声急促的道歉。
这让她感到心酸,明明做错事的人是她,却害的别人心生愧疚。
「妈,对不起。」
最后,她只能轻轻的这么说。
没过多久她又因为头上的伤而感到难受,只好仰躺着闭上双眼忍耐疼痛,期待自己可以安然睡去。
真好笑,整天想着死的人居然还怕痛。
“这是人之常情。”男人很意外的居然安慰起她来。
晚上,她吃着季正铭下班后带来的清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杨青惠早已和他说过什么,这名父亲并没有问他任何问题,只是仔细的凝睇他,满脸说不出的忧郁。
被这么看着的季洁有些慌乱,因为季正铭真的和她上辈子那名早逝的父亲十分相像,说实在的,她能对杨青惠说一些肆无忌惮的话,能把杨青惠当外人看待,却没办法把这些态度也跟着用在季正铭身上。
父母就算再宠溺子女,子女还是会被他们天生的气场威慑,就像一些在外闹事的混混,被刀砍被棒打都不怕,却会害怕回家时父母的泪水或责备。季洁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情况,姑且将它当作血缘的必然性。
“我父亲,是不是,真的是我父亲?”临睡前,她小心翼翼的问男人。
没有回音。
12.
回学校后,她才知道蒋信政被记了两支大过,对于这种结果她没有太意外,就连班上同学满满写着「活该」的眼神她也平静的接受,因为这是事实,本来就是她活该。
方文文没再给他好脸色看过,应该说班上的女同学大致如是,无所谓,少了一些爱慕的眼光她更清静。
只是她有些介意一件事,那天他被送上担架时,那温暖的触感是否出自于她的错觉?
她有点想问男人,但又不想知道真相,所以甘愿的做起一只鸵鸟来。
日子又开始平静无波,将之形容为白开水的滋味都是种抬举,除了有时候会被人用言语奚落外没什么起伏,一些关于他的流言其实她都有听见,只是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她二十二岁的灵魂让她变的厚脸皮,还是她对这个世界真的了无兴趣,对于那些流言她就当一般新闻在听,与自己毫无相关,只有时会兴起感慨。
她从不知道自己是个这么淡然的人,也许上辈子她因为家庭因素和同学都不甚亲密,却也不会太过出格,她会盲从的跟随他人脚步,让自己处在一个不起眼却又安全的角落。
也许就是因为把自己保护的太好,才会一时受不了刺激而自杀吧。
然,除了传言蒋信政那帮人对他当然也有其他动作。不管是路过时踢他桌子一下,又或者给他一拐子一次绊,有时也会把他围起来用言语羞辱,季洁不听不闻不问,逆来顺受的承受各种暴力,所幸,他们也不敢做太过份的事,除非不想念高中了。
今天,到校时季杰在楼梯转角被蒋信政那群人堵了,理所当然他肚子受了一拳,书包里的课本全都被踩的脏乱,没有任何其一幸免。
待那几人走后,她才强撑着痛慢慢的拾掇起课本,一本一本捡的艰难,没几下头上就是涔涔汗水。
那拳刚好敲在他车祸的旧伤上。
“你为什么要这么自虐?”男人的口气像极了不吐不快,“你这样被欺负完全可以跟师长或者和父母告状,为什么要一直默默承受?”
季洁拍拍衣服上的污渍:“你说的父母和师长,是谁的父母和师长?是我的,还是季杰的。”
“你不就是他嘛!”男人低吼,“别再作茧自缚,季洁,现在别人怎么看都会认为你是男的,都会理所当然把你和这个季杰想成同一个人。”
“我不要。”
“你不要再说傻话了!”男人彻底怒吼,他受不了季洁这几日的消极抗议。不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不好好爱惜自己的生命。
天地可鉴,他让她重生是为了让她抓住消逝的生命,而不是看着她作贱自己。
“那你有把我当作他吗?”
“啊?”
季洁口气很轻,语气淡然的说:“你才是最不把我看做这个季杰的人吧。说吧,你让我重生到底是为了他还是为了我?”
“当……当然是你,你发什么神经。”
“我不是在发神经,而是这件事本身就太过诡异。“季洁忍着腹部的疼痛,扶着墙,艰难的移动步伐:“我季洁平生普通,就是个在社会底层打滚的孤女,世界上自杀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选择我重生?我不认为自己特别受上天眷顾……所以,到底是为什么?”
轻轻的,脑内又响起男人的叹气声,季洁想像着他烦躁抓着头的模样,没见过他形象的她只好凭藉想像力来拼凑男人的模样,男人的嗓音并不低沉,语尾还经常是上扬状态,让人感觉有些轻浮。
一个姿态张扬的男人立刻浮现她脑海,他有一双上挑得的眼,总是微勾起的唇角,头发没有用发胶使他浮贴脑后,而是蓬乱乱的带出一股颓废的男人气味,也许身上的衬衫总是会落掉最上面的两颗钮扣不管。
男人平时屌儿啷当,嘴角要笑不笑的令人生厌,也许还会咬着烟吞吐着云雾和人说话,吐的人满脸乌烟瘴气,轻挑的眉眼让他看起来蛮不在乎。但他又不是真如他行为言语表现出的那么无情,至少男人就有好几次用晓以大义或苦口婆心、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和她说话,那是急躁的关心,比如爱之深责之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