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点想看见真正的他,而非单靠想像拼图。
直到走回教室时男人都没再说任何一句话,她虽时常认为自己像鸵鸟一样胆小,但男人和她一样,总是会选择性的逃避一些问题。
今天蒋政信那拳还真的揍到他身体脆弱的部分,两节课下来季杰脸色早已发青,胃一直像抹布一样拧着让人难受,他在座位上几乎坐不直,更遑论走到保健室治疗。她这时才开始感慨自己的坏人缘,见他趴在桌上竟也没人慰问几句,而男人也不晓得去哪了。
上课时他还是一直趴在桌上,因为他曾住院过两次所以老师也没为难他就让他一直趴着,就这样一直躺到午餐时间,胃痛自然让她一点胃口也无,连空气中散发的饭香也让她痛苦。
她觉得自己快昏厥了。
而就在他胡思乱想以转移注意力时,他的额头突然被一只热掌熨贴住。受到惊吓的季洁立刻弹跳起来,眼前立刻出现一名长相过于精致的少年。
「陈诚?」
「你是不是很不舒服?我看你都流冷汗了……不要嫌我恶心,我带你去保健室吧。」
季洁听着他用卑微的语气同自己说话,看着他默默将自己的胳膊架在肩上,心间立刻翻起一股极酸的滋味。
「不用管我这种人。」等出了教室吹了凉风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这个人就算是痛死也是自作自受,不用麻烦了。」
陈诚没吭声,硬是架着他往保健室的路上走,季洁咬紧下唇,整张脸苍白一片,再吐不出任何一句话。
保健室医生见他一脸苍白立刻上前询问状况,季洁强撑着回答:「被揍了。」
语毕,身下的陈诚好像些微的颤抖,随后将他摊放在病床上。
而就在躺下时,季洁忽然感到恶心开始呕吐,将自己的制服和病床吐得全部都是,空气弥漫的酸臭味,薰的她一阵头昏脑胀。
「这可不好,这位同学不是得最近的流行性感冒就是急性胃炎。」
「那该怎么办啊?」
她听见陈诚着急的询问,在此其间又吐了一次,整张脸整条白皙的脖子上进是秽物,领口也沾染许多。
恶心真恶心,没想到她居然会当着他人的面前就这样吐起来。到底是怎么回是?她食物中毒吗?怎么会中毒,她今天根本没吃什么。
随后他被送上一辆救护车,他的手一直被人紧紧攒着,残存的一丁点是让她明白抓着他的人是谁,那温度跟前几天的一样,都是陈诚的温暖。
她不明白为什么他还要对自己好,明明他身上的气味如此难闻,他却一直没有放开他的手。
是嗅觉坏了吗,他现在这么狼狈,亏陈诚还有胃口吃他豆腐。她有些坏心的想着。她必须把陈诚对他的好冠上一些企图,例如:希望藉此让自己爱上他之类,这样她良心才能好受一点。
尽管她明白,陈诚是真的担心他,担心到宁愿忽略他之前对他曾造成过的伤害。
他到底喜欢自己哪一点?他和季杰认识两年多,最初爱上的那个只陪伴他一年不到,剩下的一年又多一点全是她这个冒牌季杰在给他脸色看,国中生的喜欢而已,十四、十五岁的青少年能懂多少情和爱?能分辨喜欢和爱的不同吗?她曾以为,陈诚对他的爱慕的成分,除了感激也许还加上他的这张好皮相。
而刚才,他居然还能拿热毛巾为他擦拭脸上的秽物,不觉得恶心吗?换个角度想,这些脏污本来是要通过肠子被排出来,而他却能不假辞色的替他清理。
季洁不得不承认,她现在狠狠的被感动了一把。
“上次他也是这样,不顾众人的眼光,一直握着躺在担架上的你的手。”男人夹带着感慨的慵懒声线响起,“说实在的季洁,你觉得人的一生当中能遇到几个肯这么为你付出的对象?不仅不嫌你脏,还尽释过往的恩怨,你单方面的伤害他不仅承受,还接受……季洁,我知道你想反驳我什么,就算他现在心里想的还是当初那个季杰,但他绝对会成为过去,既然你不可能接受和女孩子在一起,就别那么为难自己了。”
“他还小……”季洁有点想哭,“他现在能爱上季杰不过是雏鸟情结,他有机会不走这条路,当初……虽然我还恨他,但我也曾想过当初赵海清骗我,是不是也是因为走投无路了……”没办法承受社会的眼光,没办法承受父母的期待,所以用未婚妻的身分把季洁带回家见父母。
“你不要想那么多,他──”
“我怎么可能不想那么多,他才十四岁耶!他还不会替自己想,我不想看他以后后悔。”
“你不是他怎么知道他会后悔,他现在一副甘之如饴的模样,而且我又没要你一辈子跟他在一起,也许过几年你们两人的感情淡了,他又能回归正常性向。”
“那也只是说不定,我承受不起认何假设。”意识已经快模糊了,季洁暗暗捏了把自己的大腿肉。
“别想一些五六七八了,先好好休息吧。”男人说完,也不知道动了什么手脚,季洁便进入黑甜的梦乡。
不知道她脑内活动的陈诚,正一脸担忧的望着他,怎么也不放开自己的手。
13.
季杰是患了流行性感冒。
最近正值秋冬转换之际,早晚温差大,正是病毒嚣张期,身体虚弱的他自然是最好被侵犯的对象。一到医院,他即刻发了高烧,还没感慨自己跟医院越来越有缘时又昏沉的睡去。
醒来时他发现病床里没有半个人,他住的是双人病房,另一座床组却空荡荡的。这安静的气氛使她开始自怜自伤,也许他这阵子的自暴自弃并没有真的使她放弃人生,不过是小孩子要不到糖的赌气程度。
“没人关心知道寂寞了吧,知道以前的自己有多愚蠢了吧。”男人的声音乍然出现,让她的心汩汩流入一股温暖,雪中送炭般,突然的感动。
“你还说我爱用肯定句,你现在的语气不也由不得我反驳。”男人的存在让她宽下心,她一直认为自己在这个世界中是个异类,而与她共享秘密的男人早不知不觉被她当作同伴。
即使两人经常吵架。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犯贱?」躺在柔软的枕头上,如果周围没有他人的话,其实她比较喜欢「开口」和男人交谈,而不是用那种类似「脑波传导」的方式。
“你知道就好。”
「你一直不把我当季杰看待对吧。」
“你说呢,你又用肯定句了。”
「没关系,其实这样也很好,至少不会让我迷失自己。」
男人没说话,但季洁知道他正注视着自己,有点安心,有点放松。
「其实我以前没那么坏的,我很珍惜陪伴在我身边的每个人。就连一直无法亲密的小阿姨一家人也一样,在表弟表妹生日时我也会用打工的钱买礼物他们,每次小阿姨都跟我说不用破费,让我把钱拿去精进自己的生活,但我还是执意如此,你知道为什么吗?」
“……想讨好他们?”
「宾果,你真是ㄧ句就戳进我心坎啊。」季洁嘿嘿笑了两声,眼角却不见任何笑意,「我太怕他们讨厌我,虽然我大学后就住在外地,但我怕我以后会没有故乡的家,所以我心机的想用一些礼物来加深我和他们之间的羁绊……不知道有没有成功就是。」
有时候她都会想恳求男人一件事,让她回原本的世界看一眼自己的后来,看有谁会守在她的灵堂前哭泣。
先别管男人会不会答应,终究她连询问的勇气都没有。
男人依旧没回话,但季洁却把握他还在,没有像以前那样三天两头消失无踪,所以他还是断断续续的说,彷佛告解似的,他娓娓道来那段她还是季洁时的日子。
他说,她小时候没朋友并不代表她真的不需要朋友,只是她没有自信能找到一个可以包容她的人,也没有与人深交的勇气。
他说,她每次看到小阿姨替表弟表妹过生日时其实都很羡慕,但在小阿姨问她要不要生日礼物时她总会摇摇头,她怕自己太过贪心会再次被丢弃,她无法再承受任何失去。
他说,她根本一点都不勤劳,也不喜欢做任何家事,打工时也会觉得很烦躁,每每看大学同学恣意的挥霍父母给予的金钱时会很鄙夷,觉得他们不懂事,自己却迫不得已必须懂事,真不公平。
他说,她真的很爱赵海清,一开始和他交往时其实没有找到很多归属感,直到赵海清把她带回家见自己的父母,她看着那两名慈蔼的老人,感受他们抚摸自己手背的触感,还有叮咛的耳语,顿时间——她深爱上赵海清,那个家使她找到归属感,她愿意把自己的后半辈子投注在那。
或许就是对「家」的执念太深才会让她心灰意冷,丧失独自生活的勇气。越是回想,就越发现造成她死亡的原因有太多太多,也许不单单是赵海清和王甯两个人的错。
当然,大部分的伤肯定是他们给砍的……就不知道他们在得知自己的死讯后有没有流下忏悔的眼泪?
男人一直没出声,季洁却固执的肯定他一定听的认真,不这么想会让她说不下去,她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她只知道自己说的口干舌燥,虽然全身依旧软烂无力,但他必须起身去倒杯水喝。
「小杰!你终于醒过来了,妈妈好担心你啊。」才刚喝了两口水,病房门就被打开,下一秒,杨青惠的声音和她的身影立刻将他团团围住,他手里的水杯抖了抖,洒在地上。
「妈?你怎么来了?」
「你这孩子又说些什么傻话?你住院妈不来不然要谁来?」杨青惠佯装生气的捏他鼻头,她经常这样对待小时候的那个季杰,现在这个季杰则为这个亲腻的举动而错愕着。
在她取代季杰的这一年中,杨青惠顶多是揉揉他头发,不曾扭过他鼻子。
「我们家小杰怎么就这么常生病呢。」杨青惠心疼的摸着他的脸,「自从车祸过后就没看你长胖过,现在还染了最新型的感冒……不过小杰别担心,你出院之后妈妈每天都给你熬养生汤鱼汤鸡汤,让你多生出一些免疫力来。」
季洁乖顺的点头,她累了,没有什么心思再去搞叛逆。
“你也知道自己之前是什么德性。”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那些德性都是她搞出来的。
杨青惠让他躺下后又开始一阵忙碌,季洁听她的忙碌声竟也听出一阵规律,催眠曲似的又疲累的睡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隔天,他一直发低烧,偶尔还是有呕吐的情况,这是这期流感的症状,扁桃腺肿成很大一块,喝水就是种酷刑。
这样也连累杨青惠必须操劳,一早就喝到她熬煮的清粥。
下午,看见背着书包来探病的陈诚时,她一点都不意外。
开门后,他略显娇小的身子立刻映入他眼前,他的肩膀并不宽大,身高也不高,一整个就是我还在发育中的样子,但就是这么一个身躯撑起了他的重量。
陈诚刚走进来就对上他的眼,对上后立刻稍嫌怯懦的垂下眼,犹豫的抓了抓自己书包的肩带,这才迈出步伐。
他走路的速度很慢,慢到季洁怀疑他其实想直接冲出这间病房,陈诚来到他面前时就跟站卫兵一样僵硬,后者被他的模样逗笑,连忙伸出一只手示意他坐在那唯一的一张椅子上。
14.
「你应该要戴口罩的。」季洁提醒他,顺便从抽屉里找出一副未拆封的医疗用口罩。
陈诚小声的说谢谢后将包装拆开,拿那块蓝绿色的不织布遮住自己半边脸。
眼睛一如既往的流露媚态,季洁再次感叹陈诚要是身为女生该有多好,他这样的一张脸使他在班上也成为被孤立的存在,不论男女都因为他过于艳丽的长相而望之却步。
明明是ㄧ个这么好的孩子,却没有人愿意接近他了解他,害他没有选择的只能攀附自己这根唯一的浮木。
坐下后陈诚又开始惶惶不安,他拉着书包东张西望好久,才像想起什么的一样拿起那个刚才被他一起带进来的塑胶袋。
「阿杰……你要不要吃苹果?」满眼期待。
季洁很不给面子的摇摇头,陈诚立刻失望的垂下头。
她知道他肯定多想了,解释道:「我喉咙痛,除了必要的三餐外我现在吃不下任何食物。」
陈诚有些诧异,但即刻就关心的说:「你还好吧,身体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还会吐吗?胃还痛不痛?还有发烧吗?」
季洁露齿一笑:「都还好了,我妈说我今天晚上如果不再发低烧明天就能出院……倒是你,今天不用参加晚自习吗?」
「不……不是很想去,我比较想来看你……」吞吞吐吐才把一句话说完,边说还边心虚的瞅着季杰,季洁明白他在犹豫什么,更心疼这个孩子。
「谢谢你来看我。」这句话他说的很真心,也顺利的安抚陈诚心里的好几个水桶。
不过他还是很拘谨,双手整整齐齐的叠在膝盖上,要不是季洁提醒他把书包卸下来,很可能他还背着那不知道有几公斤重影响青少年发育的万恶根源,季洁也不知道能跟他说什么,就随意聊聊医院发生的趣事。
她的每一句话陈诚都很捧场,眼神专注认真,也有所回应。也许是和看不见的男人对话久了,看着人讲话,看着有人认真听到讲话,反而让她感觉新鲜。
讲到喉咙乾痛。刚要伸手到水喝,陈诚就立刻接过保温杯,倒了水,双手奉上给他。
真像古时候的奴婢。季洁有些不好意思的接过,喝口水润润喉才说:「陈诚,你在我面前不用老是一副很卑微的态度,这之前我就跟你说过了吧。」
他想了想,点了点头,又摇摇头:「但我想这样做,我想帮忙你,我希望我这个人对你有用处。」
季洁思索了他的话:「你不恨我吗?」不,恨这个字可能用的有点言过其实,她想了想又说:「你不埋怨我吗?我曾经对你说过那种话,你怎么还能坐在这探我的病,甚至那天,我吐的凄凄惨惨的那天,替我清理那些肮脏的秽物。」光是回想,她就觉得自己的嗅觉要失灵了。
陈诚只是摇摇头。
「阿杰,我想你可能不会想听……但是,我真的不觉得脏或者什么的,我那时候……只觉得很心慌,真的,我怕你……怕你像上次车祸那样差点醒不过来,你都不知道那时候伯母哭得多惨,伯父也是ㄧ脸憔悴,有时候还会忘记刮胡子。」
陈诚视线飘至过去,脸上的形容是诚挚的担忧及害怕,随后,他用焦急的眼神询问。
「放心,我这次真的没大碍。」给予他宽慰ㄧ笑,她发现她对陈诚果然没办法狠心,这么被他一探望,这么被他一照顾,之前决定远离他的决心顿时消散大半。
然后她想起刚重生在医院的那段日子,老实讲,那时候她根本不在乎任何人,就算杨青惠和季正铭为他而难受她也不当一回事,而每天放学就守在他床前的陈诚亦是得到他如此看待。
现在,也许是用「季杰」这个身分生活了一年多,在他周边来来去去的人事物,不再只是这副躯壳脑海里的记忆,而是她,「季洁」这个灵魂真实感受。
不经意的抚上自己的心口,好多情绪涌现,有不安,有无奈,有点想哭,又有点想笑,但更多的是踏实,现在,还扎在他手腕的针,那点滴给予的营养,确确实实的输入静脉,在他身体各处流淌。
掌心下覆盖的是心脏的律动,鼻子里吸进医院特有的消毒水气味,眼里见到的是陈诚。这都是真实,她啊,季洁啊,已经来到这个世界,用一种神奇的方式展开新的人生。
「你怎么哭了……?阿杰,你是不是哪里痛,我立刻去叫医生——」陈诚着急的要夺门而出,季洁赶紧唤住他。
「不用,我只是在悼念我的过去。」随泪水淌在两颊,有点痒:「陈诚,这些日子以来……我太对不起你了,也很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