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对色布倒是满意的。当时色布被策妄阿拉布坦送到北京时,康熙并未见过,一应联系事宜都是胤禩一手包办,此时见了这年轻人,倒觉得很是喜欢。有一股子豪气朝气不说,还是爽利的性格。从胤禩那里知道,色布的骑射摔扑也是好的,心里对噶尔丹这个儿子倒是颇为满意。当下给色布腾巴尔珠尔晋爵为亲王,将五公主封为和硕纯恪公主,下嫁于准噶尔亲王。
这看上去虽然是康熙一时兴起,乱点了鸳鸯谱,但其实这桩婚事早早就已经在筹备之中了。皇室之中合适下嫁的公主只有宜妃所出的五格格,无奈几年之前年纪太小,是以胤禩才能漠西呆上三年,一方面是因为胤禩自己与策凌的赌约,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皇室需要有人在新的疆域上巩固统治,公主嫁不出去,便只能委屈王子多呆几年了。
胤禩素来被康熙当成女儿用,自己已经习惯,加上他又有其他的心思,做起来毫不含糊,反倒让康熙这桩两年之前就该指了的婚事拖了又拖,如今色布来朝,公主成年,再拖下去恐怕事情有变,便刚好赶着这时候把公主嫁出去。
这一桩事情办完,康熙也高高兴兴地带着儿子回了京。送嫁的事宜要准备,正好纯恪公主与五阿哥胤祺是一母所生,比旁人亲近,便一股脑都堆给胤祺去办。原本想点了胤禩从旁协理,心思一转却又改了主意,叫了胤禩进宫来,跟着他一起去看孙子。
这边胤禩回了家,和福晋方才见上一面,屁股还没坐热,茶都没喝上几口,那边圣旨就下来了,宣八贝勒进宫议事。好在胤禩虽然在外头待久了,却也没有对京里这种时时提心吊胆的生活不习惯。麻利地叫人更衣,换上朝服备好车,和菀宁匆匆点个头就出门进宫去了。
胤禩直接被带到了启祥宫里。一别三载,胤禩也是分外思念额娘,若不是康熙在侧,只怕刚跪下眼泪就要落了。这会儿碍着康熙在场,声声将泪吞回肚子去,跪下给父母行了大礼,才在一声平身之下起来。
还没等胤禩反应过来,外头跌跌撞撞地就进来一个娃儿,把后面跟着的嬷嬷甩了老远,一蹦一跳地过来,胡乱行了个礼,就往康熙的怀里头钻:“汗玛法回来啦!”胤禩还没反应过来这孩子是谁,便看那孩子眉开眼笑地揪着康熙的龙袍,一边利落地说着:“玛嬷总说汗玛法快回来啦快回来啦,孙儿还当玛嬷哄我,汗玛法说要给弘昶带礼物的,君无戏言,可不能抵赖!”
良嫔起来行了个礼,笑着把弘昶从康熙怀里头拉出来,责备道:“怎么这么没规矩,你阿玛在边上看着呢。”
胤禩这才知道眼前这鬼精灵一样的小娃娃竟然是自己的儿子,一时激动不已,想上去抱,又碍着康熙在前不敢上去,偷偷抬眼看了好几眼,心里的慈父之情早已溢满了,心里头再也没有埋怨康熙心血来潮把他拎进宫里头来。
小弘昶却对胤禩不感兴趣。虽然他在启祥宫里头并不怎么见到外人,可是常常去毓庆宫串门子的小皇孙可对这些穿蓝袍子的官儿们不陌生。穿成这样搞不好是某个伯伯叔叔,反正他叔叔伯伯一大堆,认识的也不多,除了那几个总来看他的,他都不以为意。弘昶听到良嫔说阿玛,略微楞了一下,瞥了一眼胤禩,却毫无这就是自己阿玛的自觉,转过头去看着康熙又叫嚣着要礼物。
胤禩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不知道要不要教导自己儿子不能这么没规矩。按道理说,这是他的儿子,是该他教的,可是他也明白,这样一走几年不见人,孩子恐怕根本不认识他,一见面就训斥毕竟不好,更何况还当着康熙的面。
康熙似乎极为宠着弘昶。从良嫔手里拉过弘昶的小手,使劲儿捏了捏,笑得开怀极了。看着弘昶的小嘴撅起来,小脸憋得红彤彤的,更觉得有趣得很,仿佛看到了自己小时候的模样一般。玩儿够了,才掐一把弘昶水嫩嫩的小脸蛋儿,指着胤禩说:“这个是汗玛法给你带来的礼物,你的阿玛。怎么样,跟你九叔说得一样么?”
胤禟常常来启祥宫看弘昶,大概是胤禩不在的关系,几个小的对胤禩的儿子都好得很,几乎比照着胤禩小时候照顾他们的法子,一样来了一遍。是以弘昶虽然没跟在阿玛身边长大,却也没有因此就缺了父爱,反倒多出来好几个关爱他的伯伯叔叔。
小弘昶拼命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对着恭顺地低着头的胤禩左看看右看看,然后摇摇头:“这个不是我阿玛。我阿玛可比他好看多了。”
这一句话倒让所有人都笑了,胤禩一惊之下也忍不住露出了微笑,试探着想要过去抱抱孩子。康熙见状便数落:“老八看看,你还呆在外头不想回来,自己的儿子都愿意认你了。”
小弘昶一见胤禩笑了,便也咯咯笑起来:“这回有点儿像啦,九叔说阿玛常常笑,笑起来最好看了,像玛嬷一样。”然后小眼睛眨呀眨的,看看胤禩,又看看良嫔,低声地问:“玛嬷玛嬷,这个叔叔是不是我阿玛呀,笑起来还挺像您的。”
康熙被逗得高兴极了,一把抱起弘昶递给胤禩,“想抱就自己抱抱,都是一家人,拘束什么。弘昶别闹了,叫阿玛。”
弘昶小嘴一扁,不情愿地搂着胤禩的脖子,瞥了一眼胤禩无奈的笑容,赌气叫了一声:“阿玛。”
弘昶当天就被胤禩抱回了家,五岁的孩子,也是懂事的时候。他认得菀宁,叫额娘叫得也亲切。只是对胤禩爱理不理的,好像在生他的气。胤禩最是会哄孩子,各式各样好玩儿的有趣的都尝试了一遍,总算哄得弘昶有个笑脸。菀宁在一旁看着眼热——大婚三年了,丈夫一直在外,福晋们都陆陆续续有了孩子,只她一个,连个有孕的机会都没有。
弘昶自然不知道菀宁心事,这边跟胤禩玩儿得累了,那边就要菀宁抱他。四五岁的男孩子,跑得快,累得却也快,不一会儿便累窝在菀宁怀里头睡着了。胤禩将孩子接过来,交给嬷嬷抱走,这才细细问起菀宁三年来家中的一切。
胤禛一直对胤禩府上颇为照顾。青海一役胤禩引咎,罚了三年俸禄。皇子开府的银子虽然还有剩的,却也不多,还有迎来送往,家里头也只两个庄子,出产的东西也卖不了多少价钱。虽说菀宁能力手腕都是上乘,软硬兼施之下几乎将秀平手里头的人脉接过来大半,可赚钱的事儿还真是难倒了她。嫁到皇子家总不好还靠娘家帮衬,更何况她的娘家还只是舅家,并非自己家中,有什么话也难直说。可每回到了困难的时候,四福晋就会拿着些银票上门来,任凭菀宁怎样拒绝都要留下,只说是借的,等胤禩有了俸禄再还上。
后来胤禟赚了不少钱,也常常往家里头带银子。胤禟倒不像胤禛,会托福晋来送,次次都是隐隐密密,无人知晓的。九阿哥的银子那是成箱成箱地往八爷府里头抬的,招摇过市,毫无顾忌。银子放下撂下句话就走:“这是八哥入股的分红。”那一副少年人硬作出来的霸气模样,惹得菀宁笑了好几回。
胤禩回京一个月之后,康熙终于在早朝时下旨,册封皇八子多罗贝勒胤禩为多罗廉郡王。旨意一下,满朝皆贺。胤禩却心下苦笑,又熬了半生,终于得了个王位,竟然还是得了个“廉”字。
下了朝,贺喜的人一波接一波的来,有真心的,有假意的,胤禩一一应付过去,却见一人远远立在路口,负手望天,正是胤禛。
胤禩和众人辞别,约了王府改建之后,请各位阿哥府内一叙,这才散了,向着胤禛走去。
胤禩在胤禛跟前停住,轻轻唤声:“四哥。”
胤禛回过头来,手搭在胤禩肩上,道:“你终于也封王了。”
胤禩轻笑:“自比不上四哥。”
胤禛别过头去不看胤禩,道:“别说这些场面话了,你知道,我不爱听。”
“那便说四哥爱听的。”胤禩微笑,“明日休沐,四哥可愿意陪我去个地方?”
“哪里?”
“明日你就知道了。”胤禩说完,淡淡一笑,不再理会胤禛,甩了袖子,径自走了。
完结
次日清晨,胤禩备了马在胤禛王府门口等着,没过多久,胤禛便一身便装出来。两人都没带侍卫,跨上马刀,背上弓箭,一副外出游猎的样子。胤禩已经拿了出城的令牌,两人打德胜门出了皇城,一路向北,骑了很远。
胤禛没有问胤禩要往哪儿去,只是小心跟着。有人在暗中保护,即使胤禩有什么诡计,也并不要紧。胤禛心里对胤禩并不放心,可又不甘心显示出自己的怯懦来。两人之间的关系,原本就并非互相信任依赖,自从分而复合,又间隔了三年的时间,早已经变得互相防备,毫无信任可言。可表面上,一切却美好至极。两人并辔而行,一派夏游景象,任是谁看了,都是兄弟和睦,相亲相爱。
胤禩知道胤禛身后有人暗中防备着,他的四哥,他最了解。谨小慎微滴水不漏也许谈不上,但总归是惜命得紧,绝不会立于危墙之下。就算明摆着告诉他并无埋伏在侧,他也绝不可能放心大胆地跟来。
两人一路上极少言语,胤禩把马打得飞快。胤禛追得吃力,也无甚心思与他攀谈,只是心里头暗自盘算,不知胤禩要把他带到哪里。
行至一座山脚下,胤禩勒马,飞身而下。胤禛见状也急忙停下。此处依山傍水,正是一块风水宝地,山上零零星星地能看到几处高大的墓碑,花岗岩质的,一看就是大族的祖坟。胤禩帮胤禛牵过马,拴在一旁的大树上,问道:“四哥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胤禛没来过这里,摇摇头,四下看看,周围也没什么人,只山上有个茅屋,似乎住了人。胤禩伸手拉住胤禛,指指山上,道:“走,四哥,咱们上去。”
看胤禛神情紧张,胤禩也忍不住笑了笑,“四哥的人不必跟上去了,这里没有埋伏,也不会有危险,我的人也都在下面等着,山上除了看守的老伯,便只有你我二人。”
胤禛有些促狭地咽了口吐沫,咳嗽了两声,权作信号。胤禩笑着点点头,道:“四哥别紧张,这儿不是什么神秘的地方,是佟家的祖坟。”
胤禛听了这话也有些如释重负的意思,问道:“来这里做什么?”就算是亲人,也无主子奴才上坟的道理。皇子多会办一些祭奠的差事,但祭得不是祖先,就是先贤,这里埋葬的地位最高的,无非是佟图赖和佟国刚,可就是这父子俩,也绝无能让皇子亲祭的身份。
胤禩一边往山上走着,一边说:“我来看看鄂伦岱。”
鄂伦岱的尸首,是孙少华收敛的。因为死状太惨,便依从满人旧习,在青海湖畔火葬。骨灰带回了京中,葬在佟家祖坟里。胤禩自从漠西回来,便时时来看看,平时都是一个人来,只是这回,带了胤禛。
胤禛倒没有再问胤禩来看鄂伦岱做什么,只是默默跟着胤禩往山上走。山口的茅屋里出来一个四五十岁的老汉,见了胤禩打了个千儿,道:“给两位爷请安,八爷又来了?”
胤禩笑着点点头:“这是四爷。”
那老汉忙着行礼,胤禛只说免了,上前拉住胤禩的手,问道:“去哪边?”
胤禩熟门熟路地带着胤禛走到一座坟前,墓碑上密密麻麻刻着墓志铭,介绍鄂伦岱匆匆而过的一生。胤禩在墓碑前停下,象征性地拔了拔荒草,扶着墓碑,有些惆怅地叹口气,问道:“四哥,你知道鄂伦岱是怎么死的么?”
胤禛摇摇头,又点点头,轻声道:“战死的?”
胤禩长吁一口气,轻轻拍拍墓碑,娓娓道来:“三年之前的十月,我们在青海湖边,策妄阿拉布坦已死,只是还未对准噶尔交代此事。我当时有种不好的预感,当日晚上被噩梦惊醒,就得到消息,策凌的大军来了。所以给你写了那封信,你,收到了吧?”这是胤禩第一次与胤禛提到三年前的事,胤禛的神色也有些凝重,点点头,让胤禩继续说下去。
“战事的经过我也不必细说了,想来你也知道的。鄂伦岱带着人出击,我一个人留下牵制敌人。当时他并不知道我这里有危险,我也不知道,敌人竟然会从湖上过来。我带着剩下的三四百人死战不退,一直拖了两三个时辰。最后我倒下的时候,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可有人为我换上了敌人的衣服,让我捡回了一条命。可是那时我已经伤重,危在旦夕,若不是鄂伦岱带着人回来,我只怕就死在准噶尔的伤兵营里。”胤禩看看鄂伦岱的墓碑,拉过胤禛的手,放在自己腹部右侧。
“当时我这里中刀,三四寸长的伤口,血流不止。鄂伦岱在伏击处看到会场起火,带人赶过来,从死人堆里找到了我,给我缝合伤口,敷上伤药。然后他找了另一个人扮作我,护在他的怀里。路上刚好遇见了伏兵,将我们团团围住,他为了救我,就将怀里那个假的八阿哥杀了,然后慷慨赴死,而让另一个部下带着我投降了准噶尔军。若不是他,我早死在了漠西战场上,他若不回来救我,也就不会死得那样惨!你知道么!”胤禩说着,有些哽咽地深吸了一口气。又将胤禛放在他腹部的手按在他的心上,“四哥,我心里愧疚,我欠他的,一辈子也还不清。”
胤禛一把将胤禩搂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慢慢说,别着急。”
胤禩靠着胤禛的肩膀,轻轻问道:“四哥,你心里,可有过愧疚?”
胤禛目光闪烁,不知想到了些什么,终于还是将胤禩搂紧,在他耳边轻声道:“你的愧疚,就是我的愧疚。以后若想常来,我会陪你。好么?”
胤禩点点头,“嗯”了一声,用手轻轻扶着那墓碑,跪了下来。胤禛没有说话,贴着胤禛,也跪在旁边,揽住胤禩的肩膀:“他在上面过得一定不错,他救了你,自有我爱新觉罗家列祖列宗庇佑。”
胤禩点点头,道:“四哥先走吧,我有些话,想单独和他说说。”
胤禛抱紧胤禩,轻轻拍拍他的肩膀,才松开手,站起来说:“我在山下等你,不要太久。”
胤禩看胤禛走远了,才转身坐下来,靠着墓碑,轻轻地絮叨开:“表叔这些日子不知道好不好。今天我把四哥带来了,他也许并不知道他害了你,可他说到底也是凶手之一。他说他有愧疚,也许并不如何真心,多少也算是个交代,等到我赢了,我会让他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胤禩轻轻说着,声音小极了,甚至在一步之外,都很难听见。
“你的鸟枪骑兵,带得很好。我回头还有大用场。只是不知他们没了你这个统领,是不是还能发挥出从前的威力?你的儿子和弟弟我会照顾好,虽然你跟法海不合,但我知道,你并不是真的嫌弃他。两世你都追随我,可惜都没落到什么好下场。我虽然不是个好主子,但绝不会让你白白为我而死的。我总要活出个样儿来,给你一个交代。安息吧,以后,我恐怕也不能常来了,等到成功的那天,我会让你享有无上荣耀。”胤禩说完最后一句话,扶着墓碑站起来。他的眼中闪耀着从未有过的自信和坚定,那是命运之神赋予成功者的资质与荣耀,那是睥睨天下的傲气和决心。
胤禩的手指轻轻拂过墓碑上依然清晰的字迹,心中默默地说:“等到君临天下的那一天,我会再回来看你的。”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