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活一世,胤禩知道这眼前人日后即是皇帝,是真龙天子,是最后赢了皇父之心的人。胤禛既然有心交好,自己便跟他交好一番又如何?胤禛如今尚未进学,为政上更是一窍不通,若能用自己的想法潜移默化地影响他,日后他登了大位,处事待人,可能也不会那样极端,那样封闭。自己的理想,也许能着落在他的身上,一一实现。
想到这里,胤禩心中苦涩,为政者,无永世之敌。虽然明白,可做起来,还是太难,自己之心,还是不够冷啊。小九的“忌辰”快到了,做哥哥的竟然在这个时候,决定和敌人交好。虽然是利用,但总归是哥哥的不是。心中默默地说:小九,这一生哥哥可以不去争,但你的愿望,哥哥拼了全力,也定为你实现的。如今我明白了,有些事情,不在其位,亦可谋之。
胤禩看着偷偷回来的苏培盛和准备收拾东西离开的胤禛,压下心里诸般不快,扬起真诚的笑脸:“四哥,胤禩学好了规矩,能偶尔去承乾宫找四哥么?”
胤禛一愣,随即也笑了,伸出手指在胤禩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小机灵鬼,你还小,不能乱跑,四哥有空多来看你就是了。”
第四章:皇父
胤禛的确履行了诺言。可能真的是他临走的时候说了什么,惠妃并没有因为四阿哥在八阿哥屋里发作奴才而心生嫌隙,一切反而像是一场不打不相识的意外。胤禛之后倒是隔三差五来钟粹宫串门子。偶尔遇到从学上回来请安的大阿哥也并不多说话,只是到胤禩的屋子里看看。每回胤禛来还都带着功课,一副刻苦用功的样子在胤禩眼前背诗文。每一篇也都是读百二十遍,背百二十遍,苏培盛在一旁计数,有时候胤禛的教习谙达也会跟着。胤禩看着胤禛一丝不苟,不禁想起了自己从前在无逸斋读书的日子。
胤禩聪明,却并不甚勤奋。他看书喜欢自己解释,并不限于师傅和谙达们教的。皇父留下一百二十遍之数,他却很少拘泥。师傅所画段落只要记诵无误,铭刻于心,胤禩就决不再读了。心中有不明白的,也很少问师傅,多半就是自己想一想,想不通便胡乱解释一番。纵然如此,他也足以应付皇父略显刁钻的考核。那时的胤禩,多半的功夫,都在琢磨怎样让自己的活得不那么艰难。那些目光落在身上,怜悯的,蔑视的,漠然的……都让当时年幼敏感的胤禩难过。当时也是恨的,恨汗阿玛的不闻不问,恨额娘的低微出身。后来长大了,也便明白,皇父有皇父的难处,额娘有额娘的辛苦。可等到意识到了,却已经晚了:皇父对他弃若敝履,额娘也已经百病缠身,想做个孝子,却做不成了。
说来也的确奇怪,年幼之时他对皇父濡慕并不深。后来时常随扈伴驾,皇父政务繁忙,每日里也都是检查检查功课骑射,随军那次与皇父相处时间最长【1】,却也是以军务为主,少有父子之间的亲密。那时候有太子在,衬得其他的皇子愈发的不像儿子。胤禩当时是真的只把自己当臣子的。这在皇子之中并不多见。太子跟皇父一直肉麻兮兮自不必说,即使像四哥那样冷淡的性子,偶尔也会含蓄地向皇父撒娇【2】。
胤禩办差事很少出篓子,滴水不漏面面俱到。但办好了只觉得是本分,讨恩典赏赐什么的事情,也是绝对做不出的。是以皇父斥责他字不好,令每日习字,他也会找人代写——胤禩觉得自己字能看即可,无需太好,有时间做点儿什么不行呢?这便同他不愿背足一百二十遍书一个道理。甚至到了争夺皇位的时候,他都没有刻意去讨好皇父,当时只觉得他的能力大家能看到,皇父必然也能看到。只要整倒了太子,他稳稳站住一个贤字,储位便有了五分把握。他的手段,一方面是朝堂上,一方面是阴私之事,笼络人心,精心设局,打机锋,布桩子都是他擅长的,可他从没擅长过揣摩上意。
后来被议罪锁拿,被削爵,停俸,甚至一度请安都免了的时候,胤禩才发觉皇父曾经对自己的好,才发现自己原本不在乎的父子之情,其实曾经一直都在。都说养儿方知父母恩,胤禩看着弘旺一天天长大,才慢慢体会到,阿玛额娘的不易。可惜明白得太晚,补救不及了。额娘终究是去了,皇父看自己的目光里,也多了忌恨和防备。不是没有试图挽救过,可前科摆在那里。加上年幼之时便不算亲近,那一番作为,落在皇父眼里,什么都是错,都是别有用心,觊觎大位。直到后来皇父说出“辛者库贱妇所出”,说出“父子之恩绝矣”。
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哭了很久,哭完便是大病一场。胤禩想,皇父是了解他的,是真知道说出什么样的话,能伤他伤得最彻底。斥责,罚跪,扔折子,甚至锁拿圈禁他都能从容应对,领旨谢恩,再琢磨怎样能将这些不利变作有利,最大限度的利用起来。可这样的考语,他真是咬碎了牙也说不出一句皇父圣明来。
他知道这话被记进了史册,那种深深地自责,让他根本无法振作。额娘是后宫最美的女人,本分,不争,只为了他能安安稳稳成年。这样的额娘,竟然因为他被皇父厌弃,而被牵累,以这样不堪的方式,留在后人的记忆里。胤禩纵然心里知道皇父未必就这样想额娘,不过就是拿话刺他,从根本上让他再爬不起来而已。否则当年如何有了他,又何苦给额娘提位分?可就是想通了这点,胤禩心里依然恨极。后来胤禟安慰他,等日后成就大业,史书如何写,还不是上位者说的算。虽然勉强爬起来了,可胤禩自此事后,身体每况愈下。人也愈发小心谨慎,战战兢兢,生怕出什么岔子,让已经去世的额娘不得安宁。不是没有上折子分辩过,但胤禩自己也知道,这罪是真落到实处了。皇父不过找个理由,发作他一番罢了。他再也不敢讨好皇父,不敢逾矩,不敢出分毫错漏,私下的经营也愈发地不留痕迹,免得授人以柄。
可如此委屈求全,也难得皇父之心。不过一日告病,便被皇父停了俸,整个贝勒府所有的进项都被皇父掐死了。可差照样要办,还不能出错漏,对着底下的奴才也不能露怯,该有的气度风范,一样不能落下。若非有胤禟帮衬着,胤禩当时便已经要熬不下去了。
胤禩想得心里极为难过。胤禛放下书,看着胤禩的神情,有些担忧地问:“小八在想什么?”
胤禩回过神来,嘴角扯出一个笑容来,轻声道:“在想汗阿玛。”轻轻将那个称呼说出口,胤禩心里狠狠一痛。自己小时候,也是这么称呼皇父的,可康熙五十六年之后,就再没叫过了吧?
胤禛听了却想岔了。他近来常来看胤禩,自然知道胤禩到了此时,甚至还没好好见过康熙一面。平日里惠妃对他也是分内看顾,并不太宠着,康熙也很少到钟粹宫来,就算来了,也没见过胤禩。胤佑那里住得远,他并不知道,但胤祚也是极得康熙宠的。想起自己每次见汗阿玛时的那份紧张和激动的心情,又想起汗阿玛眼中的严厉和殷切,不禁对眼前这孩子多了几分怜惜。当下过来拉住他的手:“小八想见汗阿玛?四哥有办法。”
胤禩一听便有些害怕。他虽然惯于隐藏心事,长于揣摩人心,施恩示好,无往不利,可他的皇父,却是他从来没有了解过,从来没有摸透过的。他想要蛰伏,想要观察,想等到开始读书了,再应付皇父。装孩子并不容易,在惠妃,精奇嬷嬷谙达面前装,倒还容易些,若是在皇父眼前呢?要是皇父看出来,可如何是好?胤禩便摇摇头:“弟弟不想给四哥添麻烦,况且皇父日理万机……”
还未说完,门外一个洪亮的声音便道:“八阿哥还知道朕日理万机?”正是康熙进来了。
胤禩听到这声音的时候,便是浑身一震,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的,浑不知如何是好。心头万千思绪一时涌入,到底还是压下来。只不禁觉得奇怪,皇父此时怎么有空来他这里?朝堂上的事情他没有渠道清楚,但却知道上一世此时正是三藩战场上的人都回来的差不多,开始清算的时候,万般头绪亟待理清,又有靳辅和伊桑阿在河工上叫着劲,哪里有空能想得起他这个小阿哥。
想归想,一屋子的人还都是跪了,胤禛把他从床上抱下来,也拉着他跪了,道:“胤禛给汗阿玛请安,不知汗阿玛驾临,请汗阿玛恕罪。”
胤禛说完,胤禩也跟着说道:“胤禩给皇父请安。”声音软软的,口齿是极清楚,说得却是汉语。
康熙不以为意,看着眼前跪得端正的小儿子,规规矩矩,一丝不错,倒像是教养得很好的样子。一时父爱发作,道:“朕一时兴起过来看看,也没知会,你们都起吧。梁九功把八阿哥抱起来给朕看看。”
胤禛起身站在一边,心里却为胤禩担心着。他知道三哥刚被接进宫来时,汗阿玛要抱,结果三哥大哭起来的的事儿。胤禩如今比当时的三哥小了四岁,刚会说话,走路都不是很稳当,规矩也只是听谙达们讲的,并没怎么做起来,毕竟还不到时候呢。因此胤禛也有些怕,怕胤禩一时没有准备,万一扫了皇父的兴致,那可不美了。
胤禩倒是规规矩矩,做足了样子磕了个头,身子还软,有些晃晃悠悠的爬起来,倒愈发显得可爱了。梁九功抱起胤禩到了康熙身边,胤禩低垂着眉眼,并未直视他。当然,这也是规矩。
“八阿哥说说,这是谁教得日理万机呀?”康熙显然心情不错,亲自逗着这个从未好好看过的小儿子。只觉得胤禩眉眼不像自己,倒是酷似良贵人,端得是个漂亮娃娃,就是有些瘦了。想来也可能是八阿哥断奶早,看着规矩不错,估计是学规矩学得辛苦了,心里又是一阵安慰。只觉得不愧是自己的儿子啊,小小年纪倒挺上进的,颇有乃父之风。心里倒把自己夸赞了一番。
胤禩看着康熙,不动声色地稳住情绪,牵起一个笑容,甜甜地说:“回皇父的话,这是大哥给额娘请安的时候,额娘说的,说皇父日理万机,还想着提点皇子学业,大阿哥要更加努力用功,日后才能为皇父分忧。”说着还学了惠妃的语气,逗得康熙和胤禛都笑起来,屋子里的气氛顿时有些和缓了,胤禩听了将头埋得更低了,低声嗫嚅着:“儿子也是偷学了来的,想着用了这话也许能得四哥夸奖,”可说着却一脸哀怨地看了一眼胤禛,又道:“可谁知道四哥偏笑话我呢,胤禩这话,是不是说得不对?”说着声音有些怯怯的,但嘴角还噙着笑意,一看便知他心里知道自己说得不错,故意卖乖讨巧来了。
康熙心里也觉得这孩子伶俐,很是喜欢,但在他看来自己特意来看,已是恩宠,怕孩子小,一次顺着他,便次次如此撒娇。当下也板了脸,道:“这词用得倒是没错,但你平日里对四阿哥都是这般没规矩的?”
这话极重。那边胤禛已经跪下来了,待要为胤禩分辨,却被康熙一个手势止住,这是要听胤禩的回话了。
胤禩不敢直视康熙,害怕对视一眼,便露出自己眼底的心思来。但毕竟父子曾经相处多年,皇父的心思猜不到,但脾气总能摸个八九分的。如今这话,并不是真怒,只怕自己一番卖乖,在皇父那里也是受用了的,皇父这是在打压,避免骄纵。明白了康熙的心思,胤禩心里一下便惊住了,自己一个小娃娃,也值得皇父用这种帝王心术?难道皇父真的是皇帝当得久了,这一套都做出本能来了?可惜现在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胤禩一看胤禛跪下,拉了拉梁九功的衣角,让他放下自己,也在地上跪了,回话道:“胤禩知道错了。”又向胤禛的方向蹭蹭,拉住了胤禛的手,道:“四哥别气。”然后拉着胤禛的手,仰头看着康熙,眼里流露出三分仰望,三分敬服,三分畏惧,和一分小小的委屈,道:“皇父也别气。”
康熙看得还算满意,至少没有狡辩下去,没有只靠着哥哥,知道哥哥跪着自己也得跪下,那眼神也让他体会到了一把做父亲的快乐,哪个父亲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对自己又敬又畏呢。若说不满嘛,也不是没有,这孩子看来跟胤禛的关系比跟自己近,不过也难怪,听说胤禛最近常常来看他,自己虽然不是头回见,但这样单独说话却是头一遭。当下语气也软和了些:“都起吧,朕不气!”康熙说着也笑了,旁人劝慰,总是说息怒息怒的,这小儿子一句“别气”,竟然让他心里暖和了不少。手长长一伸便将刚刚手脚才并用爬起来的胤禩揽在了怀里,问道:“八阿哥平时都玩儿些什么?”
康熙说着竟然细细问起胤禩的平日生活来。问得仔细,胤禩一一回话,语句尽量捡着浅显地说,还不忘顺带上胤褆和胤禛两个他“认识”的哥哥平日里多么刻苦。顺便还委婉地表达了自己很想向哥哥们看齐,早日读书识字,好为汗阿玛分忧,为大清效力。这番说辞是胤禩早就想好的,说得即自然,不逾越,也俱是孩童之语,面上很是混乱,但却让人能抓住其中的逻辑,还完全不像有人故意授意的。只是这番话回下来,胤禩心里也有些不安。他不是没有破绽,这破绽就是站在一旁,一脸疑惑地看着他的胤禛。
胤禩知道胤禛只怕要疑心自己借着他的光讨好皇父了,再深的怀疑,以胤禩对胤禛的了解,目下应该还没有。毕竟平时胤禩并不多话,虽然偶尔装样子跟着他学几句千字文什么的,但很少聊天。多半是胤禛念书,胤禩在一边安静地看着,连问题都不多问的。这一时突然说了许多话,也难免胤禛疑惑。这倒不是胤禩在意的,胤禛接近他,也没存着什么赤诚之心,他亲近胤禛,就更是不怀好意。皇家无稚子,就算从前他跟九弟十弟亲近,也是精心设计,并非真出于兄弟之情,胤禛和胤祥也是一样,至于最后生死相随的情义,完全是意外收获。胤禩不怕胤禛因为这事儿跟他疏远,却有些担心胤禛明面上做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样子,暗里在宫里其他贵人那里上眼药。四哥的手段,即使是眼前还是个奶娃娃的四哥的手段,胤禩也不敢托大小瞧了去。毕竟此时胤禩年纪太小,再多的手段,都使不出来。
康熙时间也不是很多,说了一刻钟话,胤禩起了个由头,康熙便也顺带考察了胤禛的功课。胤禛正背《增广贤文》,康熙便抽考了几段,还仔细问了几个难解之处,又说要多读多想多问,不可怠惰之类的话。胤禛应了,胤禩也一副受教状。康熙挺满意,便带着胤禛走了,说要把他送回承乾宫去。
康熙一走,胤禩才软下来,深呼吸几次,心跳才渐渐稳了,背心汗湿了一片。
这一晚胤禩并没睡好觉,前世与今世的皇父在他眼前不断地交替浮现,对于前世,他有悔恨,却并不代表,重来一次,他会期待。伤得太狠,恨得太深,那些血淋淋的教训历历在目,不得不让胤禩心惊胆战。
可世事偏就不太让人如意,第二天诸多赏赐送进了惠妃的钟粹宫,连良贵人都得了赏,还连带了一道惊人的旨意:皇上下旨把八阿哥抱到老祖宗的慈宁宫几天,陪太皇太后解解闷儿。
胤禩接旨的时候,惊得脸都有些发白了——难道还是被皇父看出什么反常,要让老祖宗来掌眼么?这事儿和胤禛,究竟有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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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康熙三十五年,康熙第二次亲征葛尔丹的时候,皇八子胤禩随军襄理军务,做了康熙的小秘书
【2】一直觉得四四其实会撒娇的。四十七年,康熙说四爷“惟四阿哥,朕亲抚育,幼年时微觉喜怒不定,至其能体朕意,爱朕之心,殷勤恳切,可谓诚孝。”然后老四就上折子说自己这些年刻苦努力,已经把喜怒不定的毛病改好了,求老爹把这个评价撤了吧,于是康熙就同意了。这是红果果的撒娇啊撒娇,竟然还上折子留给后世观看,四爷您当时都三十了呀!!
第五章:太子
起初胤禩似乎就是抱过去给太皇太后解闷的。伺候的他的人,只跟过去四个,大宫女白哥,精奇萨察氏,谙达色勒和嬷嬷马氏。平时的东西也都捡了最常用的带,两个苏拉跑了一趟就都搬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