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禩站在一边,看着胤禛瞬间黑了的脸,真心觉得,上一世的仇怨,有他一个人担着就够了。只要胤禛真心对小九好,哪怕他是胤禛,是雍正,是在那个胤禩记忆里害死小九的罪魁祸首,又如何呢?若是佟佳氏依然早逝,胤禟真正能依靠的,又能有谁呢。
第八章:进学
康熙二十五年,胤禩入书房【1】读书。常年住在慈宁宫,太皇太后年事已高,觉格外少,每日里都起得很早,胤禩因为要请安,自然也不会多睡。胤禩寅初即起,也没什么不习惯,梳洗过后去正殿,正好看到苏麻喇姑出来,赶忙迎上去,问道:“苏麻妈妈,老祖宗可是起身了?我这第一日去书房,总想着给老祖宗磕几个头,您看现下方便么?要是不方便我进去,在这儿也行。”
苏麻喇姑行了个礼,胤禩也颔首回了,她这才说:“八阿哥进去吧,主子起了有些时候了,刚想着让奴才去叫您呢。”
胤禩随着苏麻喇姑进去,端正地跪了,磕了三个头,道:“臣胤禩给太皇太后请安。”一套礼节做完,老太太早就叫起了,胤禩长身而起,垂首肃立,道:“恭聆太皇太后教诲。”
老人眼里带着浓浓的笑意,面上却依然严肃,道:“好,咱们八阿哥如今也长大了,今日去学上,我也没什么嘱咐你的,只一样,稳重。书房是让你们读书的地方,有些规矩自有他的道理,你素来是主意大的,莫自以为是。若是让我知道你坏了规矩,这慈宁宫你也不必待了,收拾东西去乾西头所,每日的请安我也都给你免了。记住了么?”
胤禩知道,这是金玉之言。上一世还好,这一世养在老祖宗膝下,一举一动都牵着慈宁宫。太皇太后的话虽然重,胤禩却没有受不了,端端正正地跪了,回话道:“胤禩记住了,请老祖宗放心。”
到了书房,才发现多数人都没来,只太子和胤禛到了。太子看样子是特意早来等他的,等行完礼,便说:“八弟随孤四处看看吧,老四你去温书就行。”
胤禩再行作揖礼道:“如此可多谢太子爷了。”
大概因为胤禛就在一边,胤礽也没有对胤禩有什么平日里常做的“亲密”的举动——比如捏他鼻子,掐他脸颊,揪他耳朵等等不一而足。只是带着他简单游览了一遍,介绍了每日安排,书本如何取用摆放,笔墨纸砚等物取用公中的如何登记,最近几日轮值的师傅都有谁,分别为每位阿哥上课的师傅又是谁,不但人说了,履历样貌也一一讲明,最后才说:“今日你第一日进学,汗阿玛下朝之后可能过来看看,你警醒着些。早晨起得早,可有困意?”
胤禩答:“谢太子爷关心,臣无碍。”
胤礽又说:“在书房里不用这么多君臣之礼,汗阿玛来了注意些个就行。”说着带他走到早为他安排好的位子上,拿过放在上面的一本《大学》,道:“这是我开始读书时用的,里面有我记的笔记心得,便赐予你用吧。论理寅正之前,你的哈哈珠子就应该到了,轮值的师傅还要一个时辰之后才能过来,你的谙达却要等到晌午了。这《大学》内容不多,你从头开始,念到‘故君子必诚其意’为止,此为上传一至五章,咏、诵各一百二十遍,有不会、不懂的,尽可以来问我。桌上给你备下了薄纸,若有心得,及时记下,用小楷誊抄好,夹在书中,我晚间带回去阅看。就这些,你坐下读罢。一会儿哈哈珠子【2】们到了,会过来见你,今日四个一起来,平日里一日来两个,自己交代他们一番如何轮值,我就不过来了。”
胤礽一样一样,交代得如此详细,却让胤禩心里发苦。胤禩犹记得上一世时,自己第一次来书房,不如这一次早,来的时候除了七哥,所有哥哥都到了,他一个一个行过礼,除了大哥,各个都是冷冷的,五哥甚至不认识他。太子看自己的眼神就如同看一个下贱的奴才,那种仿佛他不存在、眼神直直地透过去的漠视,即使到了现在,胤禩也一直记得。大哥当时只是带自己到了一个角落里的位子,就回去了。当时读的也是《大学》,却是薄薄一本,全无注解的,哈哈珠子们来了他也不知道怎么安排,甚至不知道哈哈珠子是应该轮值的,若不是七哥过来提醒了一句,他当日险些就让奴才们笑话了。
胤禩抬头看着自己丰神俊朗的二哥,眼中适度地流露出感激的神情,与胤礽对视一眼,立刻低了头,正要跪下谢恩,却被胤礽扶住:“刚说了不用多礼,跪什么,书房里多得是奴才,你跪了,要奴才们都跟着你跪么?”
胤禩只得站定,垂首道:“谢太子爷赏赐。”
胤礽看得左近没人,伸手拧了一把胤禩的脸颊,弯腰低声在胤禩耳边说:“好好念,汗阿玛来一会儿来了要考你,可别给爷丢脸。要是今儿得了汗阿玛夸奖,孤就想办法把你要的人弄给你。”胤礽说的是戴梓,自从小十玩儿了那个火统之后,喜欢得紧,胤禩又碰巧知道这人马上就要被贬了,如果他一早要了来,戴梓可能就不会被扔到盛京几十年回不了,大不了就是贬了官,还在他身边教课。
胤禩冲胤礽一笑,也低声在胤礽耳边道:“就知道二哥最疼我。胤禩绝不给二哥丢人。”
不多时,皇子们陆陆续续都到了,各种见礼之下,书房里着实热闹了一会儿,寅正前一会儿,胤禩的四哥哈哈珠子终于集合完毕,一起进来见礼了。这四个人和前世不同,乃是太皇太后亲自挑选的,其中两个人更是身份特殊,一个是和硕豫亲王多铎的孙子,说起来还是胤禩堂叔的常赫,一个是纳兰明珠的嫡长孙,纳兰成德(就是纳兰性德,这个时候太子已经改名胤礽了,不用避讳,容若已经改回原名了)的嫡子富尔敦,两人俱是比胤禩大两岁,剩下两个小的,一个是他乳母家的奶兄,唤作秀平的,最后一个叫荣保,倒是太子推荐来的。胤禩看着这四个孩子,都长相周正。富尔敦长得更是俊秀,快要将胤禩都比下去了。那荣保肤色还极白,简直透亮得要滴出水来。四个人跪成两排,胤禩连忙叫起,道:“这么早起来进宫,难为你们了。”
几人俱是受宠若惊,回说些“为主子效力,应当的”之类极不符合年龄的回话,胤禩看着好笑,面上笑意就更浓了,道:“我素来没什么规矩,你们能送来陪我读书,家里想必都是教养得宜的,宫中的规矩想来也也有人教过你们,我就不再多说了。日后给我见礼,不必跪拜,打千即可,若在寻常人家,咱们还有同窗之谊呢,太生分了也不好。”
寒暄一阵之后,便是排班,单日常赫和荣保,双日富尔敦和秀平,若要告假,私下商量替班就好,不必提前知会。众人只觉得这主子简直比传说中的更好说话,简直全无皇子架子,甚至比他们在家里对待下人还要随和亲切。
这还没完,胤禩还一个一个关心过去,问几个人在家里读了什么书,进度如何,国语会不会说,能写多少,蒙语家里是否教过?又说知道常赫喜欢弓马,他阿玛在三藩之战里也是流过血的,下半晌习骑射的时候,还要他多帮衬着。对富尔敦说见过他阿玛,学识和武艺都是上佳的,连万岁爷都赞。和秀平便说些他额娘在宫里的事儿,答应他若表现得好,就让嬷嬷回家看看他。和荣保是真没什么话说了,却也不能落下,只得问问他阿玛额娘,兄弟姐妹啥的。末了总结道:“我知道,做哈哈珠子,我犯了错,你们挨打,怪委屈的,家里恐怕都没人舍得打你们。你们既然跟了我,我也不会让你们为难的,尽管把心放到肚子里,不会让你们挨打的。我想让你们记住,你们进宫来,也是读书的习武的,都认真些,学得好了,日后爷定为你们谋个好出路。”一席话只说得几人死心塌地,恨不得誓死效忠了。
安顿完奴才,胤禩便翻开胤礽给的那本《大学》,朱熹注本的,字印的很大很稀疏,留边的地方,是胤礽密密麻麻的小字,字体略有不同,想来是不止读过一遍的,墨迹新的那些字迹明显要漂亮一些,倒是能看出太子书法上的进益。愈到后来,愈是大家风范,太子习钟、王之字,比起老四的董字简直一个是帝王气象,一个是奴颜媚骨,不可同日而语【3】。胤禩先将全书细细读过一遍,《大学》他是能背下来的,他看的,其实是太子的题边。
胤礽是个仔细的人,大概也是皇父着力培养之故。书上边边角角所记,俱是有理有据,逻辑严整,期间夹杂大段的文字,俨然一篇小策论,从治学引申而出的治国构想,虽然稚嫩,却也能看出其中的新意和志向。胤禩看得很是畅快,却也禁不住叹服。他也知道太子学问精深,堪比当世大儒,如今却觉得,自家二哥的想法,远在那些只会做学问的人之上了。他从一开始就是储君,就是这个国家未来的领导者,他所有的观点,都是从统治者出发的,是真正经过权利洗礼过的,结合大清,结合满汉一统,是真正的治世之言。
这些东西,是他前世不可能接触到的,这是最接近胤礽思想深处的东西。帝王的心思,最是不可掌控,胤礽将这本《大学》给他,不可能只是以示恩宠。莫不是,太子心里,已经完全信任了他?
胤禩轻轻摇摇头,这不可能,轻信是帝王的大忌。猛然间胤禩想到他当时对胤禛的想法,心中不禁轻笑。是啊,对太子来说,他此时可不就是一张白纸一般,太子将这书给他,未必不是存了那样的心思,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连想法都如出一辙。不过是胤禩此时年幼,所学的东西定然影响日后的思想,塞给他一套写满了自己各种想法的书,以后胤禩长大了,政见上必然能和他暗合。他是太子,轻易难以出宫,总要有杆枪,能让他在地方上施加影响,而皇子日后是要出宫分府办差的,胤禩此时被他培养起来,分府之后就能在宫外为他办各种事情,太子甚至可能想到了他即位以后,用胤禩来办事也能处处合他的心意。
想到这里,胤禩停住了,难道太子不怕他日后反了?是啊,他不怕!他是太子的时候,有皇父,胤禩若是势力太大,自有皇父打压,他若登基了,胤禩即便有了不臣之心,只要控住兵权,一纸诏书,就能置一个臣子死地,这两点想必太子也料到了,前世的胤禩,就是活生生的见证。太子是皇父养大的,不善阴谋,于阳谋却是运用自如,他甚至不怕胤禩看穿他的想法,他的布局,有权利在手,胤禩再有想法,也都是空想罢了。
胤禩看着书上的字迹,不自觉的想,皇权,还真是令人神往啊。
******
注:
【1】关于康熙朝有没有尚书房这个地方,其实也不一定就没有。比如顾八代的传里面,就有入直尚书房的记载,没有尚书房,怎么入直啊……也有人说皇子读书在无逸斋,这个我是赞同的,但无逸斋在畅春园,没道理住在皇宫的时候,还大老远跑到畅春园去上学吧?所以当时皇宫里一定是有皇子读书的地方的,这个地方应该离乾清门很近,方便老康下朝之后过去看看。还有文章中观点是皇子再各自住所上学,这个太子还有可能,其他皇子住的阿哥所在内宫,外臣不能进的,完全不可能。后来的小皇子在兆祥所上课倒是可能,毕竟兆祥所也在外面嘛。所以我这里不伦不类的搞了个叫书房的地方,就是个代称,大家看看即可,切勿当真!
【2】哈哈珠子是满语之中幼仆的意思。其实就是我们在电视剧里看到的伴读,主要任务是伺候皇子学习,帮皇子挨打之类的。我查的资料皇子一般有4~8个哈哈珠子,两个一组轮班的。给八爷安排了四个,这四个都是精英啊
【3】四爷党勿拍,这个不代表个人观点,这是我心里老八的观点,老八没道理觉得老四样样好吧。我个人觉得老四的字还是很漂亮的,有清以来,帝王之中,当属第一。尤其晚期的字,气势很足,虽然习董字,但是已经脱离了董其昌的那种华丽风格,偏向厚重了。董其昌的字其实挺漂亮的,作为一个女人我相当喜欢,反而觉得颜真卿的字凝滞,但是有些评论家认为董其昌这个人,人品不好,所以字风骨不正,邓之诚评董字就说董自习自颜,却“有姿无骨”,反而弄成了“奴颜媚骨”。这时候还没有邓之诚,不过我把人家观点剽窃了,所以只能引个注释了。
第九章:翻译
胤禩将这《大学》整本看完,用了大约两刻,心里对太子的这些批注也有个大概的了解。若是皇父来查,照着这个方向解答,应该没什么大谬之处。通读过后,便是艰苦的二百四十遍。前世他读不满,背不满遍数,一来是没有必要,二来他偷偷懒也没人在乎,能应付皇父就行。可这一生周围有许多双眼睛看着,不够遍数,头顶上三尊大神——老祖宗、皇父、太子——估计都饶不了他。
胤禩只能苦着脸一遍一遍地念,太子所画段落很长,几乎占了《大学》全书一半,就是单念正文,不读注释,一刻钟也就能读上六遍。但太子留这些任务,其实也是有道理的。大学上传前四章为提纲挈领,而第五章写明善之要,康熙甚为看重。是以康熙但凡考《大学》,九成都是从上传前五章出问。康熙考问起儿子来,才不管你是不是第一天上学,根本就是想起什么问什么,才不管你进度到哪儿了。胤禩自然也是知道的,只能用早就背的滚瓜烂熟地东西折磨自己的嗓子,坚持六遍就喝一口茶,免得自己时间长了话都说不出来。
这一日书房的轮值讲师是礼部侍郎汤斌。汤斌是博学鸿词科出身,三年前加了江苏巡抚,如今回了京,康熙命他在书房行走轮值。胤禩却知道,今年太子出阁讲学之后,皇父就要设立詹事府,这汤斌也就成了詹事府詹事,和太子绑在了一起。胤禩看不上汤斌,而事实也证明汤斌并非康熙所封的“理学大家”,甚至太子爷自己,都不太看得上这个老学究。事实上,太子对康熙派来的老师都不太看得上,否则也不会出现后来汤斌、耿介等人因为跪得太久,几欲扑倒的事儿了。与学问上,胤禩更欣赏顾炎武的“经世致用”,不过这话不能明说罢了(因为顾炎武是反清的)。
胤禩若是太子党,此时一定想办法让汤斌出丑,让他做不了詹事。可惜胤禩不是。所以胤禩只是自顾自地接着让自己已经有点儿干渴的嗓子继续超负荷运转。一刻钟六遍,一个时辰四十八遍,胤禩从寅初三刻起,一直念到辰初末刻,才将将念够百遍。书房里每个皇子都有自己师傅,只有胤禩这里,康熙还没来得及指派,汤斌期间过来执拗地要给八阿哥讲解《大学》上传第一,被胤禩不动声色地推了,只说背熟再讲不迟。百遍之后,胤禩颇觉得无聊,看到桌上的薄纸,想起太子的话,心知要是什么都不写,晚上定然交代不过去。因此让荣保研了墨,自己提了笔,嘴角牵起,有些得意地一笑,在薄纸上写道:“治学之道,有止焉?盖言止于至善者,大谬矣。何为善?何为至善?不知善者,即不知其止,则通篇所论,俱为无根之萍,然《大学》何以居《四书》而立于世千年欤?臣大惑不解。”
写好之后放在一边,正待晾干墨迹,荣保便在一边道:“主子这可是欧体?真是写得好啊!”
胤禩这一世倒真是在太皇太后的督促之下,好好练了几年字。刚开始练字的时候还不到两周岁,笔握在手里都控制不稳,为了养心性,一日千字地练,几个时辰站在桌前,写得手臂像灌铅一样。他前世侍读何焯也是书法大家,曾说他可临欧体,胤禩虽然觉得欧阳询字体俊逸,却觉得没什么临帖的必要,没怎么放在心上。这一世既然练了,便索性习了欧体,只是年纪小,力气不足,写得虽然不差,却也并不十分好。一个六岁的孩子竟然能分辨出这是欧体,若是家学渊源的富尔敦也就罢了,可这说话的,分明是荣保,看来这荣保果然有过人之处。胤禩笑了笑,道:“你还能看出这是欧体,看来也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