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等就等得连午饭的时间都过了，九斤只觉得肚子一阵紧似一阵的乱叫，可江城却一直撑着头，半垂着的眼光落在他满是血迹的衣袖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郑嫂已经站在厨房门口冲着他使了几次眼色，眼中全是关切，终于逼得他不得不开了口：“少爷，您看是不是先吃点东西，有郑嫂给您炖的补血汤。”
江城被他一提醒，也觉得饿得厉害，点了点头。厨房门口的郑嫂一见他点头，忙不迭的在餐桌上摆上了午饭，餐桌正中就是一道当归炖鸡汤。江城对鸡汤最没好感，炖出来的鸡肉又硬又没味道，实在不是他的喜好，而且鸡汤油腻，他也是不爱喝的。
九斤知道他不爱吃，但是还是撇掉了浮油给他盛了碗清汤：“这个补血最好，还是喝点吧。”说完一笑，挤兑了江城一句：“要不然下次少爷想演苦肉计，没了体力还好说，没了足够的血就不好弄了。”
这话一出口，江城就知道他已经知道刚刚他是故意弄裂了伤口，但竟没当着陆同远揭发出来，实在是欠了他人情。只好端了碗慢慢的的喝。九斤看看他喝汤，就帮了他装了半碗红豆饭，然后又夹了两片猪肝。
郑嫂今天准备的午饭完全不合江城的胃口，但是碍着九斤在一边，他也只好咽了。看着九斤在那里狼吞虎咽，他不由得问道：“刚刚为什么不揭穿我？”
九斤嘴里塞着食物，话音有些含糊：“既然跟了少爷，自然帮着少爷多一点。再说，苏东这人我还比较熟，让军团长这么毙了实在冤枉。”
“九斤，你不觉得我在现在这个位置上有点力不从心吗？”
第 99 章
听他这样问，九斤一脸惊诧，他认识江城也有两三年的时间，还是第一次看他如此意志消沉，连忙死命咽下嘴里的食物，正色说道：“没有您，军团长不可能组得起这样大的队伍，这个我们还是看得很清楚的。”
“真的吗？”江城对此很怀疑，他充其量是个来自未来的白领，有什么本事统领千军万马？
“老大为人太急躁，很多时候要是没您劝着，会坏事情的。”一不小心，九斤居然按着当初习惯来称呼陆同远了，他们这些当过土匪的，还真的很难忘记“老大”这两个字。
江城沉吟良久，撑着桌子站了起来，“你继续吃吧，我回房间躺一下。”说完就向楼梯走去。
九斤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他步履蹒跚，好像每一步都要摔倒的样子，直到他的手摸上了楼梯扶手，才算是稳住了身体。此时的江城看起来疲累不堪，竟然再没有了往常那种临事不乱的气势。
入夜杨雨辰回来看他，发现江城连染血的长衫都没换下来，只是坐在窗口发呆，拉了他的手一摸，在依旧燥热的盛夏之夜，他的手凉得竟像是刚刚握过寒冰。紧紧盯着他看不出喜怒的脸，杨雨辰终于忍不住把人圈在怀里：“你在担心什么呢？”
“你怎么知道我在担心？”江城的声音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的平静。
杨雨辰把抱着细瘦的身子的双臂略微紧了紧，语气里带了种了然，“你越是怕，脸上越是冷。”笑着看看怀里人的双眼，然后伸手盖住了那对点漆似地眸子：“有时候，坦白一点，可能会轻松很多。”其实这句话他不只是说给江城的，也是说给自己的，若是当年坦白点，他们何至于兜兜转转了这么多年，何至于让江城吃那么多不必要的辛苦。
怀里的人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掌心沾上了什么湿热的液体，“这次我错得离谱了，就像你说的那样，我完全没有想到我的行为会造成何种后果……”江城的声音微微颤抖，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倦：“我好累，好累……”
这样的江城令杨雨辰一阵阵的心疼，他把人揉进怀里，安抚的轻拍了几下才说：“不管怎么样，我陪着你。以后都陪着你。”
靠着他，江城心里安定了下来，环住他的腰，把脸藏在他颈窝里慢慢的蹭。“你承诺了，不能反悔。”
“不会的。”杨雨辰再次做着保证，虽然不知道江城在困扰什么，但想来不会是件小事情。
“陆大哥要和你再来场演习……”江城忽然想起了这个事情，刚刚安稳了的心又提了起来。“你应该知道了把？时间定了吗？”
说起演习的事情，杨雨辰就一阵苦笑，他觉得这个陆同远简直就像个争不到玩具的孩子，什么都表露在脸上。“知道了，定了明天。方法和上次差不多，连地点都一样。不过攻守要到明天抽签之后才能知道。”
江城想了想，问道：“你有几分把握能赢？”
“你很需要我赢吗？”
“很需要。”江城回答得十分坚决。“若是输了，我怕你没办法再留在军队里了。陆大哥认定了你跟过姓邓的，本来就存了排挤你的心，要是给他抓住了把柄，他是不会罢休的。”
“那你放心吧，我想我能赢。你明天要不要去观战？”杨雨辰笑了，既然江城希望他赢，那么明天就全力以赴吧。
江城从他怀里挣了出来，支着身子看了他半晌，见他眼中信心十足，才说道：“我还是不去了。真见不得你们两个动手，到时候真分了输赢，我祝贺哪边都不合适。”
本以为一个上午就能分得出输赢的演习，结果分出胜负后陆同远很是不甘心，坚持着要攻守交换再来一局。不过，让江城担心的事情完全没有发生，下午的演习还是以杨雨辰带的队伍完胜而告终。
即使是陆同远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看起来过于文气的杨雨辰，指挥起军队来真的很有一手。他虽然性子倨傲暴躁，可又真的信服能人，既然杨雨辰是真的有本事，演习一完，竟拉着就称兄道弟起来，逗得他身边的人憋着笑，几乎个个都憋出了内伤。
江城本来等着杨雨辰的好消息，结果人迟迟的不回小楼，连个报信的都没有，实在是吓得不轻，只好派了九斤去军营里探问消息。九斤一回来就冲他竖起了大拇指：“杨雨辰真是好样的，今天上下午两场演习打服了军团长，这会儿被拉去喝酒了，看来少爷不用担心了。”
九斤派出去的人还是非常有效率的，拿着写满数字的几张纸，江城不由得一脸凝重，再也无法淡然面对。既然狼是他引进门的，要不然赶出去，要不然当看门狗使唤，只能如此处理了。
转头对九斤吩咐：“你请杨先生过来，然后去收拾东西，我们坐最近的一班火车去浦东。”这些事情，还是提前和他说说，才能放心。
杨雨辰来得很快，掩了门就坐在了江城对面，脸上笑容柔和：“你要再去浦东？”
江城很是眷恋他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失神，但很快就找回了神志。他指着桌面的纸张说：“你先看看。”
杨雨辰本来还没当一回事，但只看了两行，眼神就凌厉了起来。“我还真不知道已经这样严重了，再如此下去，三省羸弱已成必然。你搜集这个是打算禁毒？”
“雨辰，有些事情，我必须和你坦白。”江城看着他说得很郑重：“这是这几年的情况，孙大帅为了和东瀛维持关系，只要不太过分就置之不理。但是现在事情被我弄得变糟了，英吉利的鸦片、大麻、吗啡都涌了进来。”
对于毒品，杨雨辰是极为反感的，他盯着江城问：“你现在已经有了解决的办法？已经吃到嘴里的肥肉，他们不可能吐出来。”
“如果我说，把私烟公化，你觉得如何？”江城知道杨雨辰在某些事情上固执得很，这句话问得很是忐忑。
“公烟？”杨雨辰还是第一次听这个说法，虽然对售卖鸦片全无好感，但还是耐着性子细问江城：“你把计划根我细细说说？”
“对外当然是要签约，保证公烟馆一年内的销售量，但是除了鸦片，不能向三省输入其他毒品。然后对内就很简单了，全面禁绝私烟，查到全部销毁。同时，拿公烟馆的收益去开办戒毒所。再之后就是一点点的提高鸦片的价格，最好能让大多数人都抽不起。”江城耐心解释，这只是他的设想，不知道实行起来能不能如想象的顺利。
杨雨辰听他说完，想了想，点头道：“首先，你承诺给英吉利的烟土销售量要比现在每年私烟的销售量小，这样才能达到你一步步禁烟的目的。其次，现今三省私烟主要来自东瀛各商会，你要全面禁绝，只怕会引得他们对你下手。再有，就算你跟他们签了约，他们是不是能够按约办事，万一他们毁约，你该怎么办。最后一点，你要做这件事，是不是应该先请示一下孙大帅？”如今这种形势，江城能够想出这办法已经很不容易，他就只能帮他尽量想得更完善些。既然之前已经认准了他，那么无论如何也不会对他再抱有怀疑误解。
“恩。”江城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细细的把他的话又咀嚼两遍，才说道：“我记下了，大帅那边确实要知会一下，他是最不喜欢手下擅作主张的。”
刚刚杨雨辰脸上的严肃已然尽数消退，又恢复了原本的温润，拉着椅子坐到了江城身边，把人揽着靠进怀里：“真想把你捆在身边。”
怀里的人眉眼弯弯，笑着伸出拇指食指比了个大小：“我倒是想把你变成这样大，揣在口袋里就能带走。”
“带走是吧……”杨雨辰的眼睛也微微的眯了起来，他俯下头去寻找薄薄的性感的唇，强硬的用舌尖去开启微张的牙关，挑逗的舔过口腔里每一个地方，但却在江城开始主动回应时蓦然与之分开。他看着怀里的人脸上那种极为明显的不满，笑得很是畅快。“你是想要被我踹在怀里带走吧？”
早就习惯了爱人缠绵温柔的吻，面对这样戛然而止后的“审问”，江城的眼中微微泛起水光。与爱人对视良久，忽然发狠似地吻住了杨雨辰微笑的唇，主动的去掠夺对方的呼吸。
当两人都开始气喘吁吁的时候，漫长的热吻变为了浅浅的品尝，最终江城把滚烫的脸藏在杨雨辰的肩头，呼吸着他特有的男人的清爽味道，徐徐地吐出一句话来：“雨辰，刚刚我很害怕。”
杨雨辰完全明白他在恐惧些什么，吻着他的顶发安慰道：“再也不会怀疑你了，我保证。即使你走的路真的错了，我也会陪你一直走到最后。”你的错误就是我的错误，在我打定主意跟着你的时候，这些就已经注定了。
第 100 章
听着江城详细的解释，孙庆麟一脸淡漠，似乎对他讲的事情都不感兴趣。但是他却没有打断，还是让江城把整个计划讲了出来。
“你觉得这样可行吗？”孙庆麟歪在沙发上看着面前站着的青年，经过时间的洗礼，他完全退去了青涩，但却还不够成熟，磨砺是成长必不可少的催化剂。
江城对于这个计划还是有几分信心的，点头说道：“我觉得这个已经是现在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最好的办法吗？”孙庆麟笑了，坐正了身子，正色说道：“我不同意。”
江城有些疑惑，看着孙庆麟愣了下，转头去看一边坐着喝茶的是非，见他似笑非笑，居然从表情上读不出任何想法。无奈之下，他只好问道：“您是觉得我这个计划做得不够完美？”
孙庆麟笑着挠挠他剃得短短的头发，“其实你做得已经很好了，想得算是周到了。”
一边的是非笑出了声：“所以你决定，不用。”笑够了，他站起身走到江城的身边，按着他做到了孙庆麟身边空着的沙发上。“你还是嫩了点，猜不到大帅的想法。”
“浦东你就不用去了，最近也不用忙禁烟的事情。只要看住军队就好，再有精力就办几家戒毒所。”孙庆麟居然伸手去揉江城的额发，这可是他从来没有过的举动。
压制下了心头的不适，江城小心翼翼的问：“烟毒不禁，只怕三省会乱。”
“你也知道，应该很快就会有场大战，现在这么重要的阶段，我们不能得罪任何一方的势力。”没用孙庆麟解释，一边的是非就已经替他说明了。听他说话，孙庆麟一脸了然，不得不说，还是这个跟了他最久的四哥了解他的心意。
是非继续说：“此战若胜，我们手握半壁江山，洋人自然会愿意与我们谈判，到时候可以争取更大的利益。万一战败，我们退出山海关，大门一关，闭关自守，再全面禁烟，也比现在要好进行一些。所以，你现在要做的就是不要打草惊蛇。”
江城没想到他们的想法是这样的，看着冲是非连连点头的孙大帅，完全说不出话来。
孙庆麟看他那样子，笑道：“还有个事情，你那个兵工厂要加紧一点。万一将来谈崩了，我希望那还是个能运作的工厂，而不是个缺了外国技师就什么都不能生产的摆设。”
最终，江城点头道：“我知道了。”
孙庆麟又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几乎用一种宠爱的语气说道：“在无上的权势面前，你所想到的办法应该只能算作小聪明。因为，除非当权者默许，否则它们毫无用武之地。你明白吗？”
回味着这几句话，江城默默的点了几下头。他觉得头顶孙庆麟的手重了一分：“孩子，你该用你的头脑去思考一些其他的事情。或者，你完全可以去享受一下权力能够带给你的满足。”
江城再次点头，他的思想过多的用在了记忆孙庆麟的话上，居然没有注意到，孙庆麟在叫他“孩子”的时候，眼里闪动着的那种慈爱的光。
是非按着江城的肩：“趁着天色还早，你去城里转转吧，难得来北平一次，多买点东西带回去。你好久没回过帅府了吧，寿夫人很想你呢。她们几个女人缺了你这个麻将搭子，想玩牌都很麻烦，只能抓了管事的女人作陪，还要给她出底钱，太没意思了。我看你还是给帅府里的女人们多带点礼物回去，然后最好好好的输点钱给她们。”
听是非这样说，江城也不由得可笑：“姐姐和二太太会缺钱吗？是大叔这样说，大帅会难堪的。”
“大帅当然不会让她们没钱花，但是弟弟孝敬的钱却不一样的。你觉得呢？”是非双手按住江城的双肩，用力的拍了拍，“去做个合格的弟弟吧。”
江城站起身，走向房门，但是却在握住门把的瞬间转过身，很认真的说：“也许我是个傻瓜，但是我还是认为，权力这种东西，并不适合用来满足自私的享受。”说完，他扭开了门把，走了出去。
当再次看到高远的天空时，江城对着如洗碧空中那几丝云纱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也许他没有改变这里的能力，但是至少他不想被这里改变。
回到奉天，江城派人把买来的东西都送进了大帅府，人却没跟着一起去。心里装着那个人，多日不见，根本顾不得别的。
白天的小楼一片安静，除了郑嫂，再没有别人。见江城带着九斤他们回来，女人很是意外：“少爷不是去了浦东吗？还以为下个月才能回来呢。”
江城点点头，却没说话，回答郑嫂的当然是九斤：“少爷半路上该了主意，不去了。”他边说边攀住了女人的肩：“郑嫂，人家想吃你做的豆包了，蒸一锅好不好？”
“这算什么好东西。”郑嫂笑了，边拿围裙擦手边笑着说：“你们去收拾一下，我去发面泡红豆，晚上包你吃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