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云起这个人很怪,他到底为了什么活着我一直看不清楚。看来好像是为财富,可是他对金钱从不关心;看来又好像为了权力,可他已经站在权力的巅峰,没必要再追逐;而荣誉呢,他最不在乎的就是这个,他一向我行我素,外界怎么评论,一声也不过问。
“结果我追根究底到最后,竟然发现他十四岁以后的世界是空白的。而十四岁之前,他全部的秘密,是一个金色头发碧绿眼睛的小天使。
“我当时不敢相信,有人竭尽全力抹杀掉的冷云起的过去,竟然只有一个绿眼睛的孩子。”
冷云舒一震,怔怔地望着他。容镇叹了口气。
“其实完全是巧合,算是缘分吧。我早些年爱玩,枪弹毒品之类的交易都亲自上阵。有一次出货是在一所废弃的大宅子里,我手下的人跟对方交涉,我那时候才二十左右,玩心重,那宅子看得出来以前挺奢华,我就在里面乱走,结果发现了一间屋子。
“那间屋子是上锁的,锁的里三层外三层,最后我让人搞了个小型爆破,活活给炸开了。我以为里头是什么宝贝,锁的这么严实。没想到,是满满三面墙的照片。我那时候都惊呆了,因为照片里全是冷云起和一个金发小孩,而且照片里的冷云起,竟然是笑着的。“
满室寂静。容镇看了金发少年一会儿,掏出手机按了几个键,马上有个穿西装打领带的男人走进来,把手里的黑盒子放在桌上又退了出去。
“看看吧。”容镇把黑盒子向冷云舒推了过去。
金发少年颤抖着手打开了盒子。一张张泛黄的照片上,都是黑发少年抱着金发小男孩的影响。从金发那个还是小小的婴儿,黑发那个只有六、七岁大,到金发那个也已经是小男孩,黑发那个已经初初有了长大后的冷毅轮廓。每一张都是互相依偎,金发的笑容灿烂,像个天使。黑发的看着金发男孩,每一张都认认真真地看着,眼里有不容错认的温柔笑意。
冷云舒的眼泪吧嗒吧嗒打在了照片上,他慌忙用衣袖拭去水迹,颤抖的指尖一遍遍触抚着照片上相依为命的两个孩子。
容镇起身坐到了少年身边,把他抱进怀里。少年的啜泣夹杂着叹息,双手抓牢相片,激动得把相片攥起了皱,自己也十指泛白。
容镇拍着少年的背,目光定格在桌上那张照片上。里面的金发男孩笑容灿烂得发光,身旁伴着沉默却温柔的哥哥。
冷云起,你的天使,我帮你找回来了。你还要他吗?
现在的你,还配拥有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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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发的冷峻男人把厚厚一沓老照片摔在大办公桌上,侧眸觑了容镇一眼,“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个?”
容镇整理好照片妥善放进黑盒子里,这可是那孩子的宝贝,不能有丝毫差池。扣好了盒子,容镇抬头看向无动于衷的男人,“那还能为了别的什么?”
冷云起冷哼一声,仰倒在软椅中,长躯微微放松下来,半闭上眼睛,“这能证明什么?我曾经迷恋过一个小男孩?那又怎么样?”
容镇语塞。冷云起的反应是意料之中,的确是他的作风。
冷云起见他不语,挑起一道眉毛,“你要我把他接进家门还是什么?容镇,你年轻的时候养过的宠物数不胜数,现在不也都断了来往?难道你还要负责给他们养老?”
“他是你弟弟。看见这些照片之后,我从他身上下手,查到了一些很有价值的东西。”容镇无奈,只得搬出了亲缘关系,边说边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扔在他面前,“你看看,我从那孩子那弄了根头发做了DNA,有血缘关系。他是冷家次子,虽说是私生的,但也是你亲弟弟。具体一点的我已经发到你电脑里了,我的网路防护措施没有任何问题,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这种事情无需保密。”冷云起扫了一眼DNA证明,毫不领情,低声嗤笑,“大家族的私生子上门寻亲,这种事情你我都是从小看到大,有什么大惊小怪。”
“他是真的!”容镇有些恼了,腾地一声拍案而起。
冷云起看他的目光里有了一丝讶异,“为了一个陌生人动心思,容镇,你怎么了?”
容镇咬了咬牙,“我是看不惯你这么轻视一个对你死心塌地的孩子!”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有些愣了。冷云起更是眯起眼睛,勾起一丝玩味的笑容。正义感这东西他们已经告别太久,即便会为什么人觉得委屈,也绝对和正义感无关,除非……
大得有些空旷的房间里陷入寂静,只剩下冷云起带着审视的冷笑和容镇自知失态的懊恼。
“我会给他冷家的名分。”沉默良久,冷云起终于开口,“既然他是真的,那姓冷也没有问题,只是一个认可,我不会吝啬。”
容镇冷笑,只觉得怒火更盛。为那个安静地在他怀里哭泣、想要寻回哥哥的少年和他的一颗真心而委屈愤慨。那个男孩要的不是名分也不是认可,冷云起根本不会明白也不会相信。
黑发男人脸上连最后一丝清冷的讽笑也褪去了,黑眸骤冷,语气和冰珠子一样沉寒且掷地有声。
“不过除了名分和认可,他什么都不会得到。”
话甫出口,室内的温度就从冰点直逼零下。容镇提起黑盒子,转身一声不响地走了出去,房门重重关上。
冷云起的眉紧紧揪起,刚才剧烈的头痛差点击溃了他的抵抗和伪装出来的若无其事。从看见那些照片起,头脑中就有什么东西亟欲冲破桎梏。
拨通了家庭医生的电话让他立刻上门,冷云起搁在桌上的双手逐渐因为疼痛而紧攥成拳。
绝对不可以再让他影响自己……不论是冷家的私生子、自己的弟弟、还是曾经迷恋过的孩子,都绝对不会允许!
第六章
清澈透明的药剂随着年轻男子食指的推进,缓缓注射入冷云起的血管。
冷峻的男人即便放松地靠在软椅上半挽着衬衫的袖子也是强势的,垂落颊侧的黑发让他看起来更加寡冷,添不上一丝柔和。他半阖着眼,如同蛰伏的狮。
注射完毕,年龄不大但足够沉稳的医士退到一旁收拾器械。冷云起半晌没动,等医师整理完毕,在他对面的沙发落座时才掀开眼帘淡淡开口,“郑明深,我为什么会剧烈头痛?”
俊秀的医师略略思索,神情专注,浅浅的笑容干净明快,“最近,有没有受到什么刺激?比如一些人、一些事,或者一些场景?”
冷云起的脸色倏然阴鸷,默然不语。郑明深不着急,耐心地等他开口,余光忽然捕捉到了一样东西。郑明深弯腰把那样东西从桌底下捡了起来,夹在医生修长灵活的指端细细端详。
冷云起的面色不着痕迹地一沉。
郑明深神情认真,完全没有诧异或是觉得有趣的表情。看了一会儿,他的目光从那张遗落在桌下的泛黄照片上抬了起来,重新定格在冷云起脸上,认真地问:“原来是因为照片?”
冷云起唇线紧抿,明知道对方只是在追查病因,也不愿提起这种荒谬的事情——所抹去的记忆竟然是一个被绿眼妖精迷惑的历史。
“不用回答,我明白了。”郑明深伸手制止了他似乎思虑良久不得不出口的回答,“十二年前,我哥哥被迫为你做了洗脑手术,人为地扰乱了你的记忆系统。理论上来说,不受到过于强烈的刺激是不会恢复的,不过照片上这个人应该对十四岁之前的你非常重要,以至于让你的潜意识开始逐渐复苏并且产生反应。”郑明深的笑容真挚得近乎虔诚,目光流连在那张照片上,似乎想起了什么温暖的事情,低低补上了一句话,“你知道,情感总是比科学更加有力和神奇。”
冷云起没应声。这对被誉为“医学界天才双子”的兄弟都性格怪异,哥哥十二年前给自己做完手术后被冷震天逼迫离开中国,到现在都踪迹全无;而弟弟成年之后成了自己的家庭医生,除了对医学之外什么都不感兴趣,而且常常说出“情感比科学更有用”之类没道理的话。尽管内心不甚赞同,但已经习惯了。
相较之下,更加令他感到难以接受的是那个金发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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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明深留下一小瓶白色药丸后离去。冷云起的目光从药瓶移到屏幕上,神情喜怒难辨。
“……其母于生产六个月后死于非命。一岁大时,被当做生日礼物送给七岁的冷氏少爷,与其一同生活……”
“……于八岁时伙同冷氏少爷出逃,未遂,后被流放至金三角地区,自此音讯杳无。”
少得可怜的资料到此中断。冷云起看着手边的照片,眉间淡淡的褶皱始终未褪。容镇情报网的准确性由不得他怀疑这些资料的真伪,但他无法想象自己竟会对一个小洋娃娃依恋到如斯地步。照片上的他虽然只是微微扬着唇角,但的确是在笑的,眼里满满都是喜悦和柔宠。
真是讽刺。冷云起勾起唇角,连他自己都不记得十四岁之后有过这样的笑容,反而是在被抹去的记忆中拥有这样的幸福?
冷云起十二年来第一次对被抹去的记忆产生了兴趣。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冷震天大费周章逼迫郑明远为自己做手术,又动用各方势力销毁所有痕迹,一切竟然只是为了雪藏一个绿眼睛的孩子?
不过也可以理解,那个老头子为了培养继承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冷云起的目光转回电脑屏幕,向冷震天发送了视频信号。片刻之后,老人沟壑纵横的脸出现在屏幕上。伦敦的天气很明显不适合老人修养,原本的霸气与果决被岁月腐蚀,只剩下一具苍老的躯壳。
爷孙两人相对无言。一直以来,冷震天似乎都只把冷云起当做棋子与冲锋的利器,丝毫谈不上亲情,更遑论亲人之间的温情对话。尽管已经几年未见,也没有半点久别重逢的欣喜。
“云起……”老人沉默良久,终于喃喃出声,音色苍老如同破旧的风箱。
“嗯。”冷云起淡漠且迅速地应了声,不再浪费时间,以公式化的口吻告知道:“冷云舒回来了。”
老人身躯一震,立时哑然无话,浑浊的老眼明灭不定。
“你有没有什么要对我解释的?”冷云起不动声色,眸光沉锐冷然,定定地看着屏幕中不如以往淡然的老人。
老人再度沉默。
冷云起眉峰聚拢,很是不悦,却也没有逼迫。喝了一口郑明深拿的药茶,慢慢抬眼。
老人似乎有隐隐的战栗,脸色微微涨红,好像愤怒又像无措。颤抖半晌,终于从喉咙深处滚出一声沙哑的咆哮,干枯的双手暴起青筋。
“让他滚、滚!没有人……没有人可以动摇我的帝国!”
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咳嗽,老人抚着喉咙,脸色由红转紫,咳得几近窒息,声音大得有些可怕。
冷云起关闭音响,喝着茶,坐在屏幕前无动于衷地看着老人双眼突出、捂着胸口剧烈咳嗽的惨状,两道眉冷冷挑起。
“它不是你的帝国,它是我的附庸。”
冷云起清冷好听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了过去。老人瞠大眼睛,颤着手指着他,却咳得说不出话来,极度痛苦之下,脸色已经开始发黑,几乎要背过气去。终于一口血喷在屏幕上,星星点点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冷云起轻嗤一声,忽然对老人苟延残喘的模样感到恶心,抬手“啪”地合上了笔记本电脑。
从冷震天那里问不到什么,冷云起也不想再和那个无情又固执的老头子有任何牵扯。而且,也不知道该问什么。
莫非要问,他当年真的痴迷过一个绿眼睛的孩子?
冷云起自嘲一笑,放下手中的照片,倾斜杯身,让剩余的茶水浸透了无辜的老照片和照片里绿眼睛孩子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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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云舒被吵醒的时候天还没亮,他辗转反侧了一夜,直到凌晨才入睡。刚睡着没一会就听见仓库大门咣当咣当响,他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起来,拉开了大门。停在门口的黑色轿车让他小小讶异,随后便被以“二少爷”的身份请上了车,连衣服都来不及换。
一个小时后,冷云舒站在了冷宅前。不自在地拉了拉衣领,低头看着身上褶皱满布的白衬衫的牛仔裤,突然有些踌躇。
“这样进去这个地方,未免寒酸了点啊……”
他无奈一笑,抬头看着气势恢宏的建筑,深深呼吸后扯开笑容,走入大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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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交手,金发少年有些局促,没了之前的激动和雀跃。尽管笑容还在,却苦了许多。冷云起沉锐的眸来回逡巡审视着他,对方坦然地与他相视,碧绿的瞳孔带着一丝殷切。
冷云起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会允许这个人第二次出现在眼前,一向冷硬如石的心肠与高压雷霆的手段这一次竟然收了起来。或许是缘于好奇,好奇什么样的人才会让一向寡情的自己倾心迷恋,也好奇照片里绿眼妖精看似心无旁骛的笑容是否真实。生平第一次有了探究无关利益的事情的欲望,竟然是因为一个绿眼妖精。
金发少年局促不安地站在门口,看着哥哥坐在沙发上打量自己,不知道该作何反应。而且以现在的境况,似乎做什么都是不讨人喜欢的。
碧绿的瞳孔浮上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
“过来坐吧。”冷云起沉沉开口,指了指对面的沙发。冷云舒微微踌躇,十指在背后不安地绞紧,迈步过去坐下。
“你多大了?”冷云起递过一根雪茄,随口问道。
冷云舒接过雪茄,没有点燃,而是在指间摆弄。听见哥哥陌生的询问,眼眶一热,低下头,声嗓有些模糊,“今年二十。”
冷云起点头,平静的神情看不出情绪,反而更加令人惴惴。
气氛凝滞。冷云起似乎没什么想要多加了解,冷云舒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摆弄着雪茄的动作有些笨拙,渐渐慢了下来,最后紧紧攥住了雪茄,金发少年鼓足勇气开口。
“哥哥……”
接下来的话被冷云起一句平静的问话截断,“进冷家想得到什么?”
冷云舒白皙的小脸蓦地涨红,辩解的言语急切地脱口而出,“我不是……”
“身为冷家人的所有优越条件你都会拥有,这是老爷子的部分遗产继承书,由最专业的律师拟定,最大限度保障了你的利益。不过冷氏集团的股份不会转让,毕竟你的身份不光彩,也不会对外界公布;其次,集团事务你并不熟悉,拥有股份难以服众,我也不好向各位董事交代。”冷云起将桌上的文件向他推了过去,完全是公事公办的语气,“如果有异议,我们可以继续协商,不过我想不会有什么结果。”
冷云舒怔怔看着眼前的遗产继承权所有书,不敢置信这张冰冷的纸就是“回家”的证明。
“如果协商后依旧不能达成一致意见,我可以为你提供最好的律师协助你向法院提起诉讼。”冷云起口吻专业且摆出了绝对民主的态度,这已经是他所能给予的最大让步。
“我……”冷云舒语塞,怔怔地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如果可以接受,就在这张纸上签下名字。”冷云起将钢笔递过去,冷云舒紧紧捏着手里那张纸,似乎没有要接过笔的意思。
僵持半晌,冷云起收回手,眉心不悦地揪起,“你不满意?”
“不……我是不愿意。”冷云舒将文件放回桌上,向他推了回去。
“不愿意?”冷云起的眉揪得更紧,“这已经是我能给你的最大利益,再多的即便你执意闹上法庭也不会有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