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云舒抿了抿唇,声音不大,语气却很坚定,“我不要。我主动放弃继承权和所有利益,我只要……”
冷云起见他停顿,神情冷肃地等待下文。
“……留在冷宅。”
冷云舒生生将“留在你身边”咽了下去,退而求其次。
冷云起黑眸中倏然浮现警惕,片刻之后冷冷笑了,“果然聪明,留在这里更有利可图,不愧是冷家的人。”
冷云舒没有反驳,默默垂首。
冷云起倏然起身,径直离开了客厅。
冷云舒坐在沙发上默然无语。也许他的生性软弱是遗传自母亲,虽然对她毫无印象,这几年漂泊和有意的追寻中却也有所耳闻。听说她一直默默追随父亲,哪怕只见过她一面的人也都说她温柔得像水一样。也许父亲正是爱她的温柔,才会背叛家中身世显赫的妻子,情愿与她天涯远走吧?
除了温柔,母亲还应该极端执着。像自己一样,尽管柔软如水,却坚韧如丝。哪怕离得再远,天涯海角也不放弃。
冷云舒苦笑。父母那样相爱,最后都没有逃过厄运,一个死于非命一个终生囚禁……何况是自己与对过去全然没有记忆、甚至厌恶自己的哥哥?
他不自然地扯开唇瓣,给自己一个难掩悲伤却满含鼓励的笑容。
“小舒……小舒不会放弃!那么多次,哥哥都没有放弃小舒……小舒现在也不会放弃哥哥!”
他攥着衬衫下摆的手微微收紧。
“不会……不会放弃!”
第七章
原本以为留在冷宅就能离朝思暮想十二年的哥哥近一点,却发现事与愿违。
冷云舒徘徊在铺着柔软毛毯的长廊里,极尽奢华的大宅里只剩下他和滴滴答答走到凌晨一点半的钟。
冷云起在第三天的夜晚还是没有踏进家门一步。
小的时候他们一直住在训练营里,也就是容镇提到的那所已经荒废的大宅。回冷宅的次数本就寥寥无几,更遑论留下痕迹。冷云舒在这栋宅子里已经找不到任何一点熟悉的气息,整栋宅子和现在的哥哥一样,寡冷且不近人情。
这就是他寻觅了十二年、期待了十二年、心心念念了十二年的重逢吗?相较之下,十二年的眷恋几乎显得有些可笑的戏剧性。
冷云舒赤着脚走在毛毯上,有些不知所措。谁能告诉他,当追逐的东西终于得到却发现一切已非本貌的话该怎么办?
他的确不想放弃,却发现无从下手。
怎么会这样呢?
正烦恼着,身后突然传来了轻声的召唤,“二少爷?”
冷云舒一回头,见是宅子里的仆人。那声“二少爷”让他有点局促,沉默片刻,轻声开口问,“怎么了?”
仆人有点尴尬。这个二少爷是突然冒出来的,大少爷只嘱咐他们要叫他二少爷,没关照别的,看起来并不亲密。仆人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贸然提醒算不算冒犯,最终还是伸手指指冷云舒身边的那扇门,“二少爷,那是大少爷的房间,大少爷不喜欢人接近他的房间,您……”
冷云舒一怔,旋即了然地点了点头,温声道,“嗯,我知道了,马上就走,你放心。”
仆人有点意外,没想到这个二少爷这么好相与。他还以为越漂亮的人越不好相处呢,不过这个二少爷的长相看着就温柔,让人讨厌不起来。心下边想着,边颔首回了个礼,乐呵呵地下了楼。
冷云舒怔怔地看着那扇门,想看看他生活过的地方的愿望无比强烈。犹豫再犹豫,还是伸手握住了门把手,却踌躇着不敢开门。贸然进去的话,被他知道会生气的吧?他不喜欢人接近他的房间……
现在没有人,没人会发现的。只要什么都不动……没关系的吧?
迫切的心情压倒一切,冷云舒压下门把手,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一时间竟然有种做贼的错觉。
房间带有独立的盥洗室和衣帽间,大得有些空旷。陈设简单,沉稳大气的深色木质长书桌,简约的米白色沙发组,King Size的黑色大床,没有多余的摆设。看得出每天都有人专门打扫,整洁得纤尘不落。
冷云舒终于扬起一丝笑容。十二年如一日,他的洁癖还是丝毫没变。
他向书桌走了过去,修长干净的五指抚上桌面,光滑温润的木纹在掌下流动。这是哥哥用过的桌子,也许还有哥哥的味道……
冷云舒忽然怔了。
大概是仆人打扫时发现了却不知该怎么处理的东西,端端正正放在水杯旁。冷云舒颤抖着五指,把那东西拿了起来。
是一张被水泡过、皱巴巴的老照片。
冷云舒几乎立时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把照片护在胸前,碧绿的瞳孔不能自抑地湿润。泪水积多,眼看就要滚落下来。
真的厌恶到这种地步……要用水毁了它的本貌吗?厌恶到不想见我、为了躲开我连家都不回吗?哥哥,真的是这样吗?
“你那双楚楚可怜的绿眼睛就只会拿来哭泣吗?”
冷沉的讥讽从门口传来,冷云舒一惊,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转身的同时把照片藏在了身后。
“不用躲,我看见了。”冷云起嘲谑地微笑着走了进来,冷云舒很快从呆滞的状态回神,对他绽开一个若无其事的轻松笑容,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十分愉悦地开口,“哥哥,你回来了。”
冷云舒想偷偷把照片塞进牛仔裤口袋,还没有得逞,拿着照片的右手已经被狠狠抓了起来。冷云起的目光扫过照片,没有过多停留,转到冷云舒脸上。
“偷?”冷云起声音平板,平静的微笑让冷云舒摸不清他的情绪,只觉得心下惴惴,辩解道:“我不是偷,这、这本来就是我的……”
曾经是哥哥的,可是哥哥现在已经不记得了,说是自己的也没有关系吧?
“这照片里是谁?”冷云起没有放手的意思,反而依旧笑着,黑眸幽幽地看着他。
“是、你和我……”冷云舒一愣,被他的问题问得有些迷惑。
“所以,不止是你的,它也是我的。”冷云起说罢,将照片拿了回去。
冷云舒看着他把照片放进西装口袋,犹然反应不过来他的意思。
“好了,我走了。”冷云起松开了对他的桎梏,若无其事地整整袖口,回身向门口走去。
“今晚不用再等我。”挺拔修长的身影一驻,尔后消失在门口。
平板的声嗓所遗留的内容让冷云舒不自觉地缓缓扬起了唇角,原来哥哥知道自己在等他?而且还拿走了照片,代表了什么?
哥哥……你不会彻底忘记我的,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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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稳内敛的黑色宾利疾驰在盘山公路上,驾驶座上的男人眉心轻蹙,显得有些困惑。
冷云起的确困惑。为什么自己会突然这样迫切的想了解十四岁之前尘封的过去?十二年来,他对自己的记忆从来不感兴趣,可是这份淡漠却因为那个绿眼妖精的到来而变了样。
他像个天使。就是这样的他,最轻易就能让自己失去冷静,甚至出言羞辱、动手殴打、更甚拔枪。一切太不寻常,所以他始终认定,那个金发少年一定是个蛊惑人心的妖精。
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想到那个人,心里又没来由的一阵焦躁不安。
几天前看了容镇发来的大致资料,冷云起便开始着手调查,以冷家内部人事调动的名义彻查了十二年前所有在职的仆人、保安名单,并逐一调查了家世资料。令人惊奇的是,现在还没失踪的只剩一个老管家,冷云起费尽周折查到了他的住处。
而现在,他正在寻访当年的老管家的路上。
老人的住处在山里,自己一个人独住。他十二年前自动辞职离开冷家,原因不明。冷云起直觉老人的辞职一定和十二年前的自己有关。
冷云起忽然觉得隐隐头痛。盘山公路上没有其他车辆,他停车吃了郑明深的药,尔后继续驰往大山深处。
******
冷云起没想到,这个枯枝烂叶围成的简陋院子里迎接他的会是一把老式猎枪。
老人把枪上膛,端枪的手枯瘦却有力,稳稳地没一点慌乱。老人看起来六十多了,精神矍铄,从清亮的老眼里还能看得出年轻时的凌厉。
冷家没有平凡的废物。冷云起没有太吃惊,一动不动地矗立在院门口,剑眉轻结,对着老人的枪口,沉稳且从容。
“快走。”老人声嗓低沉,也不多话,想快点打发他。
冷云起不语,依旧没动。
“你是来干什么的?你是冷家的大少爷吧?”老人稳稳地端着枪瞄着他,目光上下打量。从这男人走进视线开始他就怀疑这是那孩子,仔细一打量,果然还能看出小时候的轮廓。
“只是想问你一些问题。”冷云起缓缓迈步向前,步履沉稳,完全无视老人的枪口。
“我没什么要告诉大少爷的。”老人戒慎地退了一步,抬高枪口瞄准了男人的眉心,“退后,不然后果自负。”
“你不会开枪。”冷云起依旧一步步逼近。老人闻言语塞,他确实不会开枪。尽管知道眼前的人已经不再是小时候那孩子,那眉眼之间的熟识与心底的愧疚却依旧让他下不了手。
老人的背已经靠上了简陋土屋的墙,冷云起终于止住脚步,胸膛离老人的枪口只有一步之遥。
两人沉默地对峙。
良久,老人略一垂眼,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
“我老了,不会再参与冷家的事情,也不会泄露当年的秘密。冷老爷子派人‘通知’了我三次,而且警告了我的家人,我也怕了,一个人搬到这种地方来。大少爷,我已经快进棺材了,到底让我老头子怎么做才能换个晚年安宁?”
冷云起明白了老人抵抗的原因。如他所料,冷震天不止一次威胁那些离开冷家的人,请他们忘记冷家的一切,逼得大家纷纷逃散。只剩这一个老管家还驻守故乡,不肯离去。
冷云起稍稍垂首,斟酌片刻,沉静且平和地开口。
“我是一个人来的。”
老人一怔,余光向他身后瞄了瞄,的确寂静无人。老人的目光转回冷云起身上。从前他没进山的时候,常常耳闻冷氏新一代执掌者在商场上的冷酷无情,不过现在,他竟然依稀从面前高峻男人的神情中找到了当年那个沉稳坚韧、寡言善良的孩子。
老人握枪的手紧了又松,枪口微微垂了,从他眉心落下,徘徊不定。
冷云起神色平和,丝毫没有趁机动手的意思。静静看了老人许久,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老照片,伸到了老人眼前,认真地低声开口。
“我想知道十二年前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子。”
老人身躯一震,清亮的老眼紧紧盯着那张照片。照片上灿烂的笑容几乎让他不敢直视。
“冷云舒回来了,我想不起他。”
话甫出口,周身寂静。
老人僵直半晌,蓦然垂手,干瘪的唇有些颤抖,猎枪也无力地放下。
“……进来吧。”
老人终于妥协,出口的声音苍老而沙哑,率先向土屋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走了过去。
第八章
冷云起站在肮脏的土炕旁边,皱着眉没有坐下。他生平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实在不知道这么脏该怎么坐。老人也不多客气,自顾自盘腿上炕,点了卷旱烟。原本生活井井有条的老管家来了这地方之后也没了打理屋子的心思,天天摸着杆猎枪在林子里转悠,说不出的自在。今儿没去是天气不好,没想到歪打正着被冷云起这个不速之客碰见了。
老人不开口,冷云起也不着急。又抽了几口旱烟,老管家眯着眼睛回忆了一会,终于叹了口气慢慢开了口。
“……这十二年,我总觉得对不起你和二少爷。”
“当年你俩还那么小,也亏得那岁数的孩子能有那么大的勇气和那么有条理的计划。二少爷本来已经逃出去了,你也就差那么一步,可是我告发了你,又以你被捕的消息逼得二少爷自投罗网,回到训练营。
“本来一切都没有纰漏,只是两位少爷,太相信我。”
老人的神情有些压抑,静默了片刻,继续说了下去。
“……老爷给你注射了特殊的药品,想用疼痛逼你屈服,没想到你比想象的还坚强,一点都不松口,后来……”老人闭了闭眼,声音低下去,“……后来,老爷让一群男人,侵犯了年仅八岁的二少爷。”
冷云起眉心一揪,心脏莫名一缩。
“……你几乎发疯……后来,在场的杀手告诉我,为了保住二少爷的命,你挟持了老爷,要求老爷送二少爷离开,你就任老爷摆布。老爷答应了,你晕了过去……老爷把二少爷送往金三角地区任他自生自灭,让郑明远给你做了洗脑手术,然后把郑明远送出了国……”
“这件事情之后,有很多仆人主动请辞了,我也是其中一个,因为实在看不下去老爷的残忍手段,我没想到告发会是那样的后果,你和二少爷都是老爷的亲孙子……十二年来,我一直良心难安。”
老人顿了顿,似乎想再说些什么,可艰难地张了张口,终究还是沉默了。这时候的道歉与悔恨都是徒劳。
冷云起表情没变,声嗓平板地问道:“在场的杀手告诉你?这种机密的事情,为什么会告诉你?”
老人略一犹豫,“……她是我女儿。”
这个问题完毕后,逼仄的土屋陷入寂静。冷云起纹丝不动地站着,脸色和石头一样看不出丝毫变化。反倒是老人开始不安,端着烟杆的手微微颤抖,好几次都把旱烟卷戳向了别处。这几分钟的沉默如同一个漫长的世纪,就在老人忍不住想要开口的时候,冷云起突然幽幽问道。
“我很喜欢他?”
老人一愕,旋即挤出一个苦笑来,“……何止喜欢,简直比命都珍贵啊!从二少爷来冷家,就没离开过您的视线一步。当时有个新来的女仆议论二少爷是私生子,还说二少爷是您养的宠物,您听说了之后,召集所有仆人在大厅,当着所有人的面一枪崩了那个女人,并且警告了所有人,谁再敢对二少爷有一点不敬,下场和她一样……我从小看您长大,唯一一次见您发那么大的火就是那次。”老人的称呼转为敬称,声音愈发压抑。
“……您曾经说过,‘云舒是我活着的唯一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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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思紊乱,头痛欲裂。
宾利在盘山公路上忽左忽右,冷云起从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觉得这样难以安定,除了老人的陈述带给他的震惊,还有记忆的断茬赋予的几近焦躁的疼痛。别看刚才他不动声色,其实心底已经五味杂陈。
这样不行。
他踩下刹车停在路边,深呼吸几次,稍稍平复后伸手去拿郑明深的药。
精致小巧的白药瓶被反复覆玩在骨节分明的修长五指中,黑眸静冷地看着瓶身。没有任何说明性文字,只有一个隽秀的小字,“郑”。
郑明远被老头子送到国外,郑明深会不会心存怨恨?
冷云起将药瓶放了回去。天生的警惕与郑家兄弟分隔两地的状况由不得他不怀疑这药的安全性。
再度深深呼吸,冷云起揉揉太阳穴,发动引擎。
近在咫尺的山体转弯处悄无声息地疾速蹿出了一辆黑色无牌照面包车,冷云起听到异动猛然抬头,却因为头痛而错失了躲闪的最佳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