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闵之拿过司机送来的两份午餐，他的步伐自然的走向低年级的教室，一边轻轻笑了：“如果陆少府清心寡欲，这世上就没有纷争了。只是他不会要顾家的家产，他不是为了这个回来的。”
午间教室里没有什么人，顾闵之抬眼一扫，已经发现里面没有陆少府的身影，他随便叫住一个女生一问，才知道陆少府被人带去了教学楼天台。
陆少府来这座城市这学校不过三天，不可能认识什么人。顾闵之手上仍拿着两个精致饭盒，黄明非先把疑问说出了口：“怎么回事？”
顾闵之略一迟疑，轻描淡写回答：“可能要打架。”
黄明非的眼神变了，兴奋得直捋袖子，嘴上喋喋一串：“来得正好！我暑假时候去报了个跆拳道班正准备去街上找几个小混混试试大侠我的功力如何——”
顾闵之毫不留情打消他脑补的行侠仗义除暴安良：“这是学校。”
眼前人脑袋耷拉下去，又猛地抬起来：“我不下死手成不？”
顾闵之看着他宠物狗似的渴望眼神忍不住乐，眉宇间都是笑意：“你觉得，他们会和你打起来么？”
黄明非一愣，顿时傻了。进这所学校的学生们非富即贵，怎么会不知道他是谁？在学校里出了什么事，都要上纲上线，影响到家里。父辈们可比他们现实得多，绝不会在没把握的前提下得罪黄家少爷——就算黄父在外面弄出多少个私生子也没用。
更何况，黄明非所谓的跆拳道练习，也并不如何厉害，不过是自己起哄瞎玩。顾闵之心里很清楚，自己这个少时玩伴就是太爱玩了，真正做得来的事情根本没有。
也许对他来说，只当个司机儿子，将来开车跑遍世界，才真的是对了他的性格。
不提好友将来变成什么样。顾闵之与黄明非说话间走到教学楼顶楼，打开了铁门，天台上的风有些冷，陆少府站在铁丝网的边缘，与三四个半大小子，正在对峙。顾闵之微眯眼，瞧见他眸中一闪而逝的了然。
午餐时间顾闵之一定会来找他，只是他没想到顾闵之会只带了一个黄明非来这里找到他。他看得出顾闵之疏离冷淡的性格，却想不到他会涉入自己的世界。
顾闵之给了他很多意外，而这绝不是最后一次。二人走近，陆少府忽的往铁丝网上一靠，懒洋洋道：“你怎么来了？”
几个校服松垮的不良少年狐疑眼神在他们三人间打转，顾闵之很自然的微笑，做出一副好哥哥的担忧模样：“该吃午饭了，我去你教室没看到你。”
黄明非听得打个冷颤，立刻认为应该要重新定位这对兄弟。陆少府依旧抬了抬眼皮子，似笑非笑，怎么看怎么不像个十三岁的孩子：“他们说找我有事，我就跟着来了。”
顾闵之啼笑皆非，陆少府还在试探他的态度。他只得再踏前几步，走到几个学生面前，薄薄的唇显出几分凉薄弧度：“你们找他有什么事？”
一个胆子大的愣头贸贸然冲道：“你老几啊？替他出头？”
顾闵之面色丝毫不变：“我是毕业班的顾闵之。这是我弟弟。”
学校里不过是些小打小闹，这里再不济也是暴发户家的儿女，最会趋炎附势踩低捧高，见顾闵之气度不凡不亢不卑，心里已经有几分嘀咕。
他们来找陆少府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无非是陆少府新来的态度太拽，要钱不给还蔑视了他们巴掌大的面子，都是些不上台面的东西。年轻时候好勇斗狠，最多也就是打几下踢几脚，不会有什么大损伤。
陆少府的姿态更为悠闲，他抱着双臂依着铁丝网，眼中全是兴味，饶有兴致的准备看这场好戏。顾闵之知道他的目光都盯在自己身上，心情复杂极为纠结。
黄明非恰时开口：“你们是脑残么？敢欺负顾少的弟弟？还想不想在H市混了？也不打听打听，这学校里谁最金贵？”
顾闵之一入学，顾家企业就以捐助办学的理由，给学校捐献了新的图书馆大楼，校长对着顾闵之都是笑眯眯一张脸，全校上下无有不晓。
这话已经说到了头，不值得为了那么点破事得罪顾闵之，几个人悻悻而去。顾闵之把餐盒递过去，温言语道：“六嫂今天做了蟹黄包，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吃？”
“明天是星期六，我带你去买些衣服鞋子。再叫宋秘书给你办张卡。”
“还有什么想要的，跟我直说就好。”
黄明非舔着脸弄走一个蟹黄包，牛嘴大嚼：“你对你弟弟这么好！”
陆少府安安静静坐在顾闵之身边，三个少年并排坐在天台边缘，视线远远的都看着楼下，陆少府尝了一口那蟹黄包，果然肥美可口，妙的是一口咬破了，深深吸允汤汁入肚，口中仍残留着一丝余香，让人回味无穷。
他以前从没吃过这种东西，颇为新奇又吃了一个，抬眸见顾闵之已经用完，正含笑打量他，那眸中似乎别有深意，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陆少府微微一怔，忽然觉得顾闵之很像他吃掉的蟹黄包。表面看着甚为美好精致，就是不知道戳破了那一层表皮，内在是否同样鲜美引人探索？
陆少府的学习成绩只能说中等偏上，他脑力很好，只是一直需要自己扛起养家糊口的重担，因而没有时间去在书本上下功夫。物质生活的匮乏没有阻碍他的前进，却也限制住了他的深度。
顾闵之记忆中兴旺发达起来的陆少府，也被人暗中鄙夷作土包子没有家世。所以，将目前为止在顾家遇到的唯一引起自己兴趣的顾闵之比作蟹黄包，也就成了想当然板上钉钉的活例子——陆少府有时候就是这么没趣。
在他眼中，一切事物也好，人也好只有用得上的，和用不上的两种区别。顾闵之暂时被他分类为堪食用、需细品慢研究的标签。
也因此，很多年以后，顾闵之询问陆少府对自己的第一印象，以至于得到了蟹黄包这种答案……自是后话。
不知道自己在某人心目中归类为食物的顾闵之慢条斯理整理着餐盒，仔细收拾好收起。三个少年慢悠悠准备回教室小憩，铁门处顾闵之刚要走下台阶，陆少府微微侧身拦在他面前，平视与他坦然请求：“以后都在这里吃午饭好吗？”
说是请求不如说是建议，顾闵之模糊了这两者之间的界限，略一沉吟不可置否的应允：“可以。”
陆少府又道：“明天还吃蟹黄包好吗？”
还是个孩子……顾闵之失笑：“明天周六，叫六嫂给你单独做。”
陆少府敏锐发现他的情绪变化，疑惑皱眉，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你不喜欢吃蟹黄包？”
“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对于顾闵之来说，那不过是一种食物。不过陆少府这话带着难言的稚气，以他“三十岁”的心态来看当然十分新奇，不由得放缓语气，哄孩子似的笑道：“你要是喜欢，我陪你一起吃。”
陆少府这才与他走下台阶下楼，黄明非早不知踪影先走一步，兄弟二人并肩而行，顾闵之发现陆少府这时候就已经与他等高，肩膀平齐。
再过几年，想必会是个高大挺拔的男人，也许还是会脱离顾氏还是会对他冷眼旁观。可现在，他竟然觉得真的有一丝亲情在心口慢慢滋生。这是他的弟弟，他在这世界上不多的血亲。
顾闵之听见自己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走廊里，像是一张大网笼罩着他全身上下，渐渐的如影随形，与真身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你想吃什么，我都陪你。”
第二章（2）
一年时间转瞬即过。
生活暂时没什么太大改变。顾兴志依旧忙忙碌碌不可开交，一个月也不见回家一次。顾闵之与黄明非结束了国中学业，一起进入本校高中部学习，陆少府却跳了一级，在今年进入毕业班。
他本就拿学习不在话下，不过是以往太多杂事占用了时间。而今有了顾闵之这个哥哥无微不至的照顾，陆少府已经在外表上与其他富家公子没有什么区别。
衣食住行都与顾闵之同一档次，在顾家与学校有顾闵之处处维护，周围所有人都知道，顾闵之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十分关注。
放弃去住宿高中的黄明非都几次抱怨：“你干嘛对他这么好？”
“他是我弟弟。”顾闵之一边翻看顾氏旗下一家小公司前几年的财务状况，一边随口答道：“哥哥对弟弟好，很奇怪么？”
“拜托……”黄明非翻个白眼：“同父异母，他老妈还是个意图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最后吸毒暴卒死有余辜的家伙，这家伙又只有十三岁就知道到有钱老爸那里要求抚养……怎么看都不像善茬。你别告诉我你是圣母啊？”
黄明非最终抵不过好奇心强烈，已经把事情来由都了解个清清楚楚。他认为陆少府进顾家一定别有阴谋，搞不好就是来谋取家产的。
作为青梅竹马的发小和好兄弟，他当然要为顾闵之好好把关，不能让他被人伤害。不过顾闵之从一年前就开始有很大变化，不但没有像往常一样跟着他吃喝玩乐，游乐自在，反而自己套上枷锁，整日里不是看些繁杂的大头部书籍，就是跟着那个叫宋修的家教讨论什么经济金融，今年上了高中，更是主动向顾兴志要求，希望早作准备，等高中毕业就入主顾氏某间小公司练手。
这一切看起来，完全是要承担家业的样子。顾闵之以前对这些事可是只字不提，再怎么大脑迟钝，黄明非也觉得顾闵之有点不对劲了。
“其实你自己心里有数吧？”黄明非如此猜想。“不然也不会这么积极学这些玩意儿，果然是我的好兄弟啊哈哈，就算你不能管理好顾氏，也不能叫外人拿走。”
“我不是那个意思，别乱想。”顾闵之内心的秘密不可对任何人说，他埋首继续看大堆数据，口中把话题移开：“这个周末学校组织春游是吗？”
有话题黄明非就能侃，他当即顺着说道：“是啊，高中部和初中部自由报名，什么野营两日游的，还要在山上过夜，谁爱去爱去，怎么？你想去啊？”
这学校经常组织很多活动，但这群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小姐们哪里能玩什么野外生活体验？自然是一放假都跑个没影，根本不会去报名这种活动。
顾闵之也从来不参加的。只是这一次他偶然听到家里女仆说二少爷跟管家要户外装备，最近的登山之类的事情也只有这个周末的一次，因此有些考虑。
倒真有点当成自己的亲弟弟了，这一年多来，顾闵之很是用了几分真心实意，因此也格外关心起陆少府的事。陆少府生活能力很强这点他了解，只是不知道他也会做这些野外的东西。
陆少府今年也不过十四岁，少年性子活跃想要出去玩也是正常，他为了转移黄明非的注意力问上这一句，也就罢了。
黄明非歪歪扭扭的坐不住变成蹲，又凑上来问：“这个周末我们出去玩玩？”
顾闵之反问：“去哪里？”
“我最近认识了几个校外的朋友，听说咱们俩的身份，想合作开个酒吧，让咱们俩入股，跟我去见见呗？”
顾闵之颇为不认同的略皱起眉：“外面的人，来历不明你也敢结交？”
黄明非缩了缩脑袋，讪笑：“我觉得还成，是本地人……也没看出来啥不对劲的，他们就是缺钱，咱们也早晚得有自己产业不是……再不行，你就当帮我去看看？有啥不正常的，立刻就撤，还不成？”
顾闵之并不认可。“要是出了什么事，你来得及吗？”
“这……”黄明非也犹豫了，片刻后他还是心痒难耐，到岁数的男生总想学坏试试，酒吧对他来说有很大吸引力，更何况若是成了自己的地盘，那还不是蛟龙入海，随便他撒欢？
“就一次，就一次好不好？”黄明非屁股后面几乎幻化出大尾巴了，摇头晃脑的恳求顾大少卖面子：“我叫上几个保镖，这总没问题了吧？”
顾闵之仍不赞同，刚要开口，教室门口传来一阵喧哗。十四岁却已经极为出众俊秀的陆少府出现在那里。
他身高比同龄人高出很多，现在又及时跟上了营养而长的体态健硕，与顾闵之一直略瘦弱的身材完全不同，加上他总是成熟许多的眉目，乍一看说是十八九岁也有人相信。
因此一在教室门口露面，迅速引得一片女孩子们灼热的眼神，有几个性格热辣的，已经欲欲跃试，想要上前直接要电话号码。
顾闵之见到这场景，非但没有放松，反而眉头更紧锁，站起来走过去询问：“怎么了？”
女生们散的远了些，却仍不时瞟几眼过来。陆少府神情坦荡，自然道：“中午了，我饿了。”
这话说得像管理员忘记投食而哀怨的动物，顾闵之心头奇妙的一点不渝随即消散，忍不住笑道：“是我不好，看一点资料忘了时间。我这就去拿饭。”
黄明非从椅子上跳下来：“我也去！”
陆少府靠在墙边不说话，顾闵之疑惑转头，听到他说：“我先去那里等你们。”
这还是第一次陆少府主动过来找他，顾闵之没有多想，点点头与黄明非一起去门口找送餐的司机。到了天台却没找到陆少府的身影，黄明非知道今天六嫂又做了虾仁水晶饺，也没管别的就硬用手抓走两个，笑闹好一阵子，陆少府才翩翩来迟。
顾闵之不是好奇的人，也没有多问。等这顿午餐吃完，黄明非又是第一个冲下楼去要洗手，顾闵之按照惯例收拾好饭盒走下台阶，陆少府再一次在他身后顿住脚步。
顾闵之翘起一侧眉回头看去，午时的阳光打在少年脸上十分清晰，陆少府轻松俯视着他，略偏头专注的看着他：“为什么？”
“怎么？”
陆少府弯腰、靠近、四目相对，那双黝黑的眸子眨也不眨的紧盯住他，一瞬间顾闵之以为自己被一头野生大型猫科动物视为猎物，身体也僵硬了。后者缓缓道：“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为什么？这个问题前不久黄明非也随口问过，顾闵之只回答说是兄弟的关系。没想到还没有过一个小时，陆少府这个当事人又一次问了这问题。
而顾闵之依旧是那个标准答案，也依旧微笑着回答：“你是我弟弟……哥哥对弟弟好，有什么奇怪的？”
陆少府困惑的蹇起浓黑的眉，他似乎对这个回答不甚满意，一两秒之后还是松懈下表情，咋舌了下，才表现出这年龄特有的别扭：“我没叫过你哥哥。”
顾闵之保持唇边的弧度不变：“那只是称呼不是真正的纽带，如果你不喜欢叫哥哥的话，可以直接称呼我的名字。”
“所以……”陆少府大概一定要在今天问出一些事：“什么是真正的纽带？你指的是血缘？”
顾闵之略一沉吟：“血缘的确是无可否认的绝对纽带。无论如何，我们有着同一个父亲，是同父异母的兄弟。父亲也认同你是顾家人，那么我们这一世就是兄弟。”
是的，这才是他真正想法的一部分，即使重生，陆少府也是有血缘的兄弟，顾父顾兴志又承认了他，走到哪里，他们也被这最古老传统的羁绊联系在一起。
而另一部分，三十岁的灭亡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时时刻刻悬挂在他命运的上方，可随时斩断他脆弱的生命线。他需要改变又不能太过超出范围，否则他会失去重生的便利。
换句话说，他需要陆少府。
陆少府有些恍然，又伴随了更大的谜题，但被触动了某些心绪的顾闵之目光变得复杂，口气不禁更加和缓：“不要多想，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讲。我……总是你哥哥，会陪着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