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相贞看着英镑笑了一下,前总统给他的救济,他可以接受。抬头望向侍卫长,他开口说道:“替我向总统道谢。”
侍卫长恭恭敬敬的答应了,因为完成了任务,没了压力,所以也开始一递一句的向霍相贞讲起了西安情形。说起总统的家庭,侍卫长笑道:“就是人多,孙男娣女全聚齐了,光大少爷就是四房姨奶奶。”
霍相贞自认还是比较了解总统的家事,所以听到这里,就知道这两千英镑不是容易拿出来的——孙男娣女们全吃老爷子一个人呢!
两千英镑兑换成了几万元钱,算是救了霍相贞的急。霍相贞和安德烈坐在账房里,两个人一声不吭的分工协作。红包是买回来的现成货,安德烈把它一只一只的打开递给霍相贞,霍相贞则是叠了崭新的钞票往里塞。仿佛小学童在上手工课一样,两人干得心平气和,霍相贞心中尤其坦然——虽然是到这个时候了,可他依然没有亏待下边的人,他没让这些人白白的跟随自己一场。
片刻之后,两人放下东西起了身,一起出门看了看雪景,顺便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风很厉害,转眼就吹红了安德森的脸。霍相贞无意间看了他一眼,正好看到了他的红鼻尖。
这让他骤然想起了马从戎。
马从戎长得白,一遇寒风便会冻出个粉红色的小鼻尖。霍相贞没在别人的脸上见过这般情景,所以一直以为马从戎的鼻子是天下独一份。鼻尖粉红的马从戎,也时常让他联想起一只娇嫩敏捷的兽。
他没想到安德烈也有粉红色的鼻尖,而且是极其的尖。不过老毛子和中国人又不一样,不能相提并论。搓着双手转身回了屋子,他决定立刻把马从戎从自己的脑海中驱逐出境。
虽然他的脑海濒临荒芜,其中已经几乎没有人了。
从小到大,他从来不曾浮想联翩的琢磨过谁推敲过谁,他只能记住有限的几个人,除了这几个人之外,他对谁都是对事不对人。
记得住,留不住,留不住就留不住,有的时候,他其实比白老爷子更四大皆空。
霍相贞现在很闲,难得有点事做,所以做得无比细致,恨不能忙到天长地久。然而天长地久也有穷时,忙到腊八这一天,他收了工,无所事事的看了一上午的书,他下午下了楼,叫安德烈来陪自己摔跤。
楼前的空地上扫净了雪,是平平展展的一小片空场。霍相贞的兴致很好,对着安德烈连抱腰带使绊子,安德烈摆着马步稳扎稳打,因为知道他有功夫,所以也不客气,使了蛮力和他对着顶。两人各自挣出了一头大汗,末了安德烈先宣告了休战。俯身用肩膀抵了霍相贞的胸膛,他气喘吁吁的说道:“大帅,我热,我脱衣服。”
霍相贞当即收了力气,想要回答。可是未等他开口,李副官匆匆的跑了过来,大声说道:“报告大帅,外头来了一位师长,自称是军事委员会北平分会的人,要和大帅说话。”
霍相贞对于现在的机关名称,都不很了解,听了“军事委员会”五个字,他思索了片刻,然后答道:“让他进来!”
李副官转身刚要走,却和一位王副官打了个顶头碰。王副官对着霍相贞一敬礼,扯着大嗓门也是有事要说:“报告大帅,侄少爷和万三先生来了!”
霍相贞略一犹豫,随即点了头:“让他们也进来!”
第一百零九章:内外交困
侄少爷和万三先生属于家里人,怠慢一点也无妨,所以霍相贞让副官把他们引到一间小起居室里姑且坐了,自己则是在客厅里先见师长。
师长中等身材,中等相貌,看着和气有余,锐气不足。进门见了霍相贞,他规规矩矩的敬了个礼,然后朗声说道:“在下姓佟,初次登门,祝静帅身体健康,心情愉快。”
霍相贞没摸清他的路数,所以客气的点了点头:“谢谢,佟师长请坐。”
佟师长坐了,是一本正经的正襟危坐:“静帅,军分会经过商讨研究,为了保证静帅的安全,我们决定从即日起,由军分会派警察负责贵府的守卫。同时请静帅下令,遣散卫队。”
霍相贞眼睁睁的看着佟师长,看了半天,末了低声问道:“你是什么意思?我自己出钱养我自己的卫队,都不行了?”
佟师长针锋相对的直视了他的眼睛:“静帅,您的身份比较特殊,在家中私养武装,容易引发外界的误会。”
霍相贞冷笑一声:“误会?什么误会?我先前养了几十万兵也没见误会,今天关上门养了一支一百多人的卫队,就误会了?还是你们认为我会靠着这一百多人重新起兵打天下?当初明明白白的谈妥了,保留卫队是我和平投降的条件之一,你们偌大的一个政府,还要食言不成?”
佟师长毫不动容,挺挺拔拔的站起了身:“抱歉,静帅,这是军分会对您下达的命令,我也是奉命行事,另外请大帅在遣散卫队之前,先向警察缴械。”
霍相贞万没想到新政府还会说话不算数,登时感觉自己当初是受了骗。怒不可遏的霍然而起,他对着佟师长提高了声音:“不可能!我不发话,看谁敢撤我的卫队!”
佟师长向他微笑着一点头:“在下告辞了,请静帅保重。”
话音落下,佟师长转身出门,扬长而去。霍相贞气得面目改色,双脚像是钉在了地上,也不知是怎么了,双腿一阵一阵的失了知觉,居然麻痹得寸步难行。本来刚和安德烈较量出了一身热汗,如今热汗冷了,他的双手也成了冰凉,凉到极致,仿佛关节都要被冻住了。
他喜欢兵,先前阅兵的时候看到了整整齐齐的好队伍,一定会特别的高兴,特别的得意。现在大部队被人收编了,他只剩了身边这么一百多人,为了笼络住这么一百多人,他宁可自己拮据,也要把过年的红包预备出来。他不亏待他们,他想留住他们。他还有什么?什么都没有了,就剩了这么一队小兵!小兵们给他看家护院,给他立正敬礼。大门一关与世隔绝,他在家中还是先前的大帅。
可是现在,人留不住,门也关不住了。
霍相贞直挺挺的站着,站了良久,最后他喃喃的开了口,是轻不可闻的自言自语:“老安,这日子我没法过,我受不了。”
正当此时,李副官慌里慌张的冲进了客厅,连立正和敬礼都忘了,直接嚷道:“大帅,外面来了好多军警,要往咱们府里冲!门外的卫兵全让他们押起来了,卫队想关大门,咱们关,他们推,两边儿已经僵上了!”
李副官的嘹亮声音让霍相贞哆嗦了一下,随即如梦初醒似的迈了步,他大步流星的走出客厅上了楼。不过一分钟的工夫,他拎着两把手枪下了来。李副官大睁着眼睛看了他,不知他是什么用意。而霍相贞一边把手枪往腰间皮带里插,一边大声说道:“带人去搬弹药箱子,预备开火!”
话音落下,霍平川和万国盛一起跑了过来,惊弓之鸟似的摸不清头脑。而霍相贞这才想起了他们的存在,立刻又对站在门口的安德烈下了命令:“去把他们从后门送走!”
霍平川和万国盛一起吸了口气想要说话,可是一口气没吸完,霍相贞已经快步走出了楼门。迎着寒风走在青石板路上,霍相贞手冷,面孔却是滚热。鲜血一阵一阵的往脑子里涌——曾经是何等尊贵的帅府,传到他的手中,竟然沦落到了要被人抄家的境地。警察一旦控制了前后大门,家还成家吗?他们这是要逼他在自己的家里蹲监狱啊!
一路疾行到了霍府正门口,他看到卫队还在和警察进行拉锯战,高大的两扇门半开半合,外面的往里推,里面的往外关。霍相贞气喘吁吁的停了脚步,面对着大门正中央的一道门缝,他看到了门外无数张龇牙咧嘴的脸——一个个的全在运力,全要突破他最后的防线!
于是他一言不发的抬手举枪,对着门外扣动了扳机!
连珠炮似的一串枪声过后,门外立刻接二连三的倒了好几个人。而门内的卫队发出一声呐喊,抓住时机猛然向前一顶。只听轰然一声巨响,两扇大门被人硬是撞成了严丝合缝。沉重古老的巨大门闩被抬起来架上了,霍相贞后退一步,一边给手枪换弹夹,一边仰起了头。
门楼檐上雕着玲珑脊兽,他第一次发现脊兽也苍老了,惨白的天空下,它们老得颜色黯淡面目模糊,和他自己一样,全是过了时的什物。
一股旋风卷起了雪花,鞭子似的抽打了他。他在身心齐发的痛楚中一闭眼,随即对着卫队发号施令:“去把侧门后门也一并封锁,谁敢硬闯,格杀勿论!”
这个时候,看出了家大宅大的坏处,因为人太少了,不敷分配。花园子烧毁了,此刻反倒成了好事,起码一堵墙是好守的,一园子的大门小门可是让人防不胜防。麻袋装土垒在了墙根下,卫士登高上远,从墙头伸出了枪管,随时预备着射击。
越聚越多的军警把霍府围了个密不透风,一瞬间的工夫,府中的水电全被切断了,唯有电话线路依然保持着畅通。霍相贞亲自去了一趟厨房,检视了家中的存粮——谁也没想到会有今天这么一场,厨房的粮食至多只够支撑一个礼拜。
若是不切水电,霍相贞不会想到粮食问题。可是现在军警围着霍府,打又不打冲又不冲,切水电倒是麻利得很,表明了是要困他一困,逼他投降。
他不知道自己又怎么碍了新政府的眼,居然会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不过现在再去想其中的道理,也是无用无益,反正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想要苟延残喘的活,就得任人宰割。
他不想任人宰割。与其今天一刀子明天一刀子的受凌迟,他宁愿拼着一死,得个痛快!
对峙持续到了傍晚时分,霍府的电话响了。李副官先去接听,随即放下话筒找到了霍相贞:“大帅,顾承喜要和您通话。”
霍相贞本不想理顾承喜,但是心中一转念,他又想顾承喜毕竟是军中的人,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所以这个电话还是该接。走到电话桌前抄起听筒,他“喂”了一声,随即就听顾承喜急切的开了口:“大帅……”
他这回叫的是“大帅”,不是“平安”,让霍相贞的心里舒服了一点:“军分会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撵我的人收我的枪?”
电话另一端的顾承喜顿了顿,随即答道:“大帅,这都是上头的决定,究竟是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不过您放心,您要是不服这口气,可以暂时先把卫队打发了,我派人过去保护帅府,不让警察插手。等到风头过了,您再把卫队召回来就是。”
霍相贞握着话筒想了想,忽然感觉这话暗藏杀机,很不对味——警察进门,他算是受了政府的软禁和监视,自然是不好;可换了顾军的士兵进门,他岂不是又成了顾承喜私人的俘虏?再说这都是“上头的决定”,顾承喜连“究竟为什么”都不知道,他就有权力取代警察接管霍府了?他这么理直气壮,凭的是什么?
霍相贞越是细想,越觉可怕。可现在再和顾承喜打嘴皮子官司,又太无聊,没意义。扭头向外叹了一口气,他“喀嚓”一声,挂断了电话。
一夜过后,对峙仍然在继续。给霍府运煤的大马车被挡在了侧门外,霍府冬天对于煤的消耗是特别大,所以每个月都要让煤厂送煤过来。等到大马车调头离去之后,警察索性封锁了霍府周遭的几条街道。马从戎的汽车刚刚开到街口,就被警察拦住了。
马从戎刚从天津过来,汽车装载了他和一箱子冷冻虾仁。这虾仁大得罕见,他打算把它送给霍相贞吃——前几天遇见个做皮货买卖的朋友,朋友自称前一阵子刚和霍府做了一笔大生意。他一打听那生意的详情,差点没当场心疼得背过气去——皮货论堆卖!败家子!傻子!疯了!
日子过得都开始卖衣裳了,想必在饮食方面也无力继续阔绰。马从戎上次吃了闭门羹,气得要死;现在消气了,他又打算过来碰碰运气,顺便给大爷送点虾仁吃。街口平白无故的封锁了,必是有个缘由在里面。马从戎下了汽车,和路卡上的警察谈笑风生,不出片刻的工夫,便打听清楚了来龙去脉。
带着粉红色的小鼻尖钻回汽车,他和虾仁一起先回了城中的宅子。急三火四的进了门,他开始往霍府打电话。接电话的人是安德烈——安德烈听出了他的声音,当即唤道:“喵长。”
马从戎没工夫和他扯皮,直接问道:“大帅呢?”
安德烈的中国话像是有了进步,语无伦次的说了一串:“大帅在带人凿井,没有水了,上面是冰,下面是水。”
马从戎一皱眉毛:“啊?什么意思?”
安德烈做了解释:“没有自来水,有水井。水井结了冰,井底没有结冰。”
马从戎一瞪眼睛:“没有自来水?”
安德烈继续说话:“自来水,电,全没有,煤也没有,暖气也没有。吃饭有,开水有。”
马从戎急得直跺脚:“那他什么时候回来?我有话要和他说!”
听筒中忽然响起了安德烈的惊呼,正是霍相贞进了门。不等马从戎吩咐,安德烈直接把话筒送到了霍相贞手中,而马从戎在这边听着,就听霍相贞也不知是干了多重的活,粗气喘得呼哧呼哧。骤然想起大爷曾经得过肺炎,也不知道到底好没好利索,马从戎听着他沉重的喘息,心里苦,嘴里也苦:“大爷,您……”
未等他开始说话,电话却是被挂断了。霍相贞不知道电话那头的人是马从戎,知道的话,他连话筒都不会接。
一歪身坐在了桌边的椅子上,霍相贞将一侧胳膊肘搭上桌面,另一只手拄了大腿。涨红着脸抬头看了看安德烈,他低下头,继续喘。
第一百一十章:孤家寡人
顾承喜没想到霍相贞会真刀真枪的和警察对着干,人坐在家里,他几乎有些要傻眼。
他是军事委员会北平分会中的成员之一,军分会内部对于霍相贞的态度,一直是不甚统一,有人认为他是个特殊的人物,必须对他加以严密监视,免得他兴风作浪,至于他养在家里的卫队,以及私藏的数量不明的军火弹药,更是隐患;而在另一方面,也有人不以为然。担任军分会代主任的石将军——革命前曾是河南的督理——就公然表明了他对霍相贞的意见:“霍静恒养几个人,养几条枪,不算什么,不要管他。”
石将军既然这么讲了,顾承喜自然也就不好多说,及至石将军上个月卸了任,政府从南京另派来了以为新主任。见缝插针的,顾承喜旧话重提;而新主任的思路果然和石将军不同——新主任对于北方这些旧军阀,一直是没有好印象,也不打算惯着其中任何一位。所以顾承喜只是动了动嘴,便有了事半功倍的效果。不必他亲自出手,军分会直接给他当了枪。
他以为霍相贞今非昔比,再厉害也只能是窝里反,出了家门没人认他,看他怎么强横。哪知道霍相贞居然真动了枪,关严大门打起了持久战。水电全给他切了,他还不开门投降。
顾承喜感觉霍相贞是疯了,傻疯傻疯的,一个人,带着一百个兵,和霍府外的整个世界对抗。倔成这样,也是个本事。
大清早的,顾承喜坐在他的餐厅里吃早饭。早饭很简单,是热汤面。他捧着大碗吃得吸吸溜溜,屋子热,面也热,吃出了他一头的大汗。吃到一半了,小林轻轻的跑了进来,往他面前摆了一碟子干干净净的腌萝卜:“把它给忘了!尝尝,瞧着不好看,吃着可挺有味儿。”
顾承喜心不在焉的夹了一片腌萝卜塞进嘴里,萝卜腌得很脆,嚼出他满嘴的喀嚓喀嚓。前方的玻璃窗蒙了一层厚厚的霜花,可见外面冷成了什么样子。这已经是第四天了,煤厂的大马车试试探探的又往霍府去了两次,每一次都是被警察原路撵了回去。这个天气,没水,没电,没煤,没暖气,那日子可怎么熬?花园子还烧光了,大概想捡些枯枝败叶当柴禾都不成。顾承喜发现自己的脑子永远跟不上霍相贞——都这样了,还打什么啊?你打得过吗?明知道是个必败的结果,你还要吃亏受罪的硬扛,这不是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