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可能发生……”
他身边的人又重复了一遍。 杜尔威转头,乔治齐卡抽搐的左手手指在扭曲着他的公文包手柄,面色灰白而泛着油光,杜尔威想起了因为食物中毒而活生生呛死在呕吐物里的某名受害者,灰蒙蒙的眼睛,和死气沉沉的面颊肌肉。
“我爱她。”
小乔安张大眼,毫无焦点的看向右方,颤抖着嘴唇艰难吐出音节:“我真的很爱她。”
“我相信她知道的。”
小乔安的左半边面颊狠狠地抽搐了一下,杜尔威的回复似乎在某种程度上冒犯了他。他花了一定时间才把焦点重新定在杜尔威脸上,灰色虹膜在细微的颤抖着,或者是他整个人都在细微的颤抖着。
“她知道,”小乔安微微前倾,左边嘴角扭曲了一个歪斜的微笑,仿佛共享一个秘密般耳语道,“我们是情人。”
小乔安闻起来像是廉价的大瓶酒壶和新鲜印刷出来的油墨报纸。杜尔威艰难的吐出浑浊呼吸,大乔安和小乔安在荧幕前咒骂的画面浮出混沌记忆,他还记得大乔安眼里疯狂闪烁的嫌恶和仇恨。
“一定有许多人都很爱慕她。”
杜尔威圆滑的往后靠了一厘米才让小乔安青黑的眼袋和胡茬不再成为他视线的焦点,他看着他的眼神像是在注视着一个不存在的投影,一个萦绕的鬼魂,而那个幽灵有着厚重的双唇,浓厚的睫毛和百合花般的香味。
那个幽灵说,三个爱人,我亲爱的探长。
“我才是她唯一的情人!”
小乔安捏着苍白指节挥舞着手中纸卷,因为愤怒而泛出铁青红晕,虚弱但是顽固的用剧本拍打着房间里凝滞的空气:“那个杂种——那个杂种早就玩完了。她说,”小乔安强调一般在半空中僵硬地晃动着手中厚厚一叠灰白纸张,“她要成为我所有剧本里的女主角。”
“……他们两个人一定让她很不耐烦,毕竟,你看,你才是她唯一的爱人。”
戴安娜让杜尔威非常困惑。
曾经有一段时间,她不过是帆布荧幕上移动的一个漂亮平面,但慢慢的她成为了一个窥探快感的象征,某个被标签化了的爱慕投射点,然后她化为了鲁克情感的物质实体,伴着鹅毛大雪和燃烧火炉的温暖回忆,和唇齿接触的战栗感,最后她终于落实为一个活生生的血肉,放荡而拘谨,肆无忌惮的用情色眼光打量镜头,并对他说,亲爱的探长,我来告诉你一个谜语。
三个爱人,一个父亲,一个母亲,谁杀死了知更鸟?
至少现在他总算知道了受害者是谁。
有一阵子杜尔威忘记了小乔安,而小乔安似乎也忘记了他的存在,但杜尔威的话语似乎终于在这段空白期间里沉入了他的脑海深处。
“什么两个人!?”
小乔安唾沫横飞的敲打着浓厚空气,气急败坏的大嚷大叫:“你怎么敢败坏她的声誉!”像是一个关节坏掉的扯线木偶,杜尔威想,不得不向后退一步避免被四处挥舞的软绵绵四肢打到。小乔安的酒气彷如热浪,向着房内拥挤空气扑面而来。
“第三个爱人,齐卡先生,第三个爱人。”
杜尔威看着忿怒和酒精渐渐在小乔安脸上画下背叛的双重浓妆,心下猜疑,戴安娜的第三个爱人,不管他是谁,或许就是所有问题的谜底。
******
“告诉我。”
伦敦的夜晚冰冷而死寂,孤零零的月亮躲在天际,巡街的警官们踮着脚尖在浓雾里摸索前进,摇晃着手中忽明忽暗的苍白手电筒,在呼吸里诅咒着最近一次赌博里的庄家。在黑暗街道的远处,杜尔威能听到仿佛被蒙在破布里的放肆笑声,和渐不可闻的口哨声。
诺丽太太把火炉烧得很旺,让房间弥漫的全是冬青木堵塞毛孔的香味和漏出烟囱的些微炭末。
爱丽丝趴在鲁克脚下,懒洋洋的摇晃着她栗子色的蓬松尾巴,干燥鼻尖搭在鲁克修长左腿上,有一下没一下的安静抽动着。
“什么?”
“你一直很安静,跟我说说。”
杜尔威咽下即将吐出舌尖的话语,躲开鲁克视线。他能感觉得到气氛在他无声的拒绝中变得厚重而呆滞,在他眼角余光里,爱丽丝抬起头,警觉的盯着他。
“不。”,鲁克说,语气疲惫而困惑。
“……什么?”
“不要再拒绝我了!”
杜尔威死死盯着鲁克紧紧压在椅子扶手上的苍白关节,因为过于用力而渐渐褪去血色。他的舌头仿佛肿胀了十倍,在他口腔里笨拙的转动着,他想解释,想把在脑海里打旋的字母排列成可以让人理解的清晰词句,但最终他只是把舌尖顶上牙背,紧紧咬着味蕾。
“为什么?”
鲁克站起来,似乎想走近,又似乎想走开,旁边堆满小报的咖啡桌上静静放置的珐琅小人在火光中闪闪发光,光滑瓷面发射出黑沉阴影。
“……不是、不是什么重要的,你不需要知道。”
杜尔威绝望的想,我不能告诉你。他还记得鲁克半夜的惊醒,记得他的虚汗,记得他在新月晚上抽着罗马香烟看着远方,一遍一遍的向他保证他已经在逐渐放开。
同居三个月时,杜尔威说,把秘密说出来。
同居半年时,杜尔威说,回到床上来。
同居十个月时,杜尔威说——杜尔威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在雪夜里点燃三根火柴,一个火柴一个愿望。鲁克闻起来像是伯爵红茶和烟灰,在白色的水晶体里漫不经心的看着跳跃的微弱橙黄色火芯。
第一个火柴时,杜尔威在心里默念,让他忘记;第二个火柴时,杜尔威在心里默念,让他重生;第三个火柴时,杜尔威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呆滞的看着火柴燃烧殆尽。
最终他学会了沉默,任何会让鲁克想起雪赫拉的话题,都被他紧紧关到抽屉里,锁上,并永不提起。
但是他的职业就代表了死神,他的所到之处充满了死亡和谋杀。每次他在浓雾中踏出门槛时,鲁克递给他的安静眼神意味着他知道又有一个生命被残忍的夺去了。
杜尔威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热爱他的工作,侦探就像他的第二层肌肤,呼吸间自然的贴上他的血肉肌理。他是苏格兰场的年轻侦探,过去是,现在是,未来也是,而鲁克……鲁克是雪赫拉的哥哥。
******
伦敦地方警署凶杀组麦克伊探长在惨案发生的一天后敲开了杜尔威的房门。那是个懒洋洋的下午,没有风却有着平淡的阳光,报童在马车和汽车中间叫唤着戴安娜的名字,一个穿着条纹西装的绅士粗鲁的甩开因为过于积极的报童而不小心摔到他脸上的油墨报纸,见鬼的社会名流!他大声的站在街道上诅咒,不过是个虚伪的高级妓女而已!
在他身旁穿着黑色窄裙,戴着廉价桃色笛卡尔模仿品的矜持女士爆发出一声窒息般的冒犯尖叫。
杜尔威坚决的把门在麦克伊探长身后关上。
“她是服药过量死的。”
麦克伊是个矮壮而留着山羊胡的四十岁男人,前军法署上校和医学院毕业,有着僵硬的嘴角线条和杂乱的眉毛。当他第一次意识到上司说把这个案件交给苏格兰场来负责,是意味着把这个案件交给那个看上去像是一脚才踏出贵妇裙下的毛头小子时,麦克伊险些把所有笔录从杜尔威手里抢回来。
但杜尔威看着他说,戴安娜爱利弗有三个爱人。
在狂暴的翻过所有笔录之后,麦克伊决定,或许与杜尔威合作并不是一件坏事。
“你怎么知道的?”
“戴安娜告诉我的。”
在确定了大小乔安都是戴安娜的裙下之臣之后,麦克伊的怀疑很自然的转移到了柯林斯身上,但与杜尔威稚嫩莽撞的外表相反,他却只是把双手搭成金字塔状,沉思不语。麦克伊看着他再度想,或许他能成为苏格兰场的探长是有一定原因。
杜尔威的会客室里堆满了涤纶抱枕和过期的小报,随意放置在角落的烟灰缸上是厚厚一层还没有被处理掉的块状烟灰,似乎是不久前有人就靠在咖啡桌旁,大口大口的抽掉了至少一包香烟。
“至少超过正常剂量六倍的卡蒙被下到酒杯里。”
麦克伊把厚厚的亚麻文件夹推到杜尔威手里,里面夹满了初步验尸记录,笔录,和粗糙的现场照片。谢过杜尔威礼尚往来递过来的伯爵红茶,麦克伊吞下一口意外浓郁的茶水,感恩的让它滑过干涩喉咙,贪婪嗅闻着干净茶香道:“她在三点钟的时候进入化妆室,三点半被潘妮格里菲斯发现,这其中只有五个人进入过房间里,可以接触到她的酒杯。”
“六个人。”
杜尔威注视着墨点纸板上神情模糊的戴安娜特写,半摊在桌面上的左手旁就是那个装满透明液体的酒杯。麦克伊举到嘴边的茶杯在半空中一顿,声音里带上了惶恐的喉音:“还有谁我不知道的?”
“戴安娜本人。”
麦克伊慢慢咽下含在嘴里的顺滑红茶,呆滞的看着杜尔威翻阅文件夹里资料,戴安娜爱利弗,可能吗,她用自己做最后的筹码来完成她的压轴戏?
“你在暗示什么?意外,假自杀出错,或者她真的想结束自己生命?”
杜尔威没有回答,却在半晌后轻轻拍了拍小碎步跑到他身边蹲下的短毛狗头顶,从纸张中抬起鼻尖问道:“哪五个人进入过房间里?”
“阿尔柯林斯,导演;潘妮格里菲斯,演员助理;乔鲍特,男演员;乔治齐卡,编剧;巴尔吉奥新尔,摄影师。”麦克伊犹豫了一下,不甘心的补充道,“像你说的,还有戴安娜爱利弗本人。”
杜尔威低低的“啊”了一声,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印满化学名称和奇怪符号的图表,敲打着手指仔细寻找着:“我看……”爱丽丝在紧紧盯着麦克伊,杜尔威能感觉得到她绷紧的神经,略觉好笑的轻搔她耳后,图表上的最后一行字终于写出了他想要知道的讯息。
“这里,”杜尔威把图表递到麦克伊手上,“最后一行,发作的时间只需要几分钟,谁都有可能把药下到酒杯里,他们需要的只是戴安娜在他们走后的某一个时刻里喝下一半酒杯里的液体。”
麦克伊含糊的发出同意哼声:“我已经问过了,下午三点戴安娜是第一次进入她的房间,在那之前化妆室一直都是锁着的。只有戴安娜,潘妮和柯林斯有钥匙,但是潘妮很确定戴安娜不会喝不是新鲜倒出来的液体,所以我们可以很确定不管是谁下的药,一定是在那半个钟头里。”
杜尔威默默点头,麦克伊继续道:“摄影棚一直处于戒严状态,至少十个警官在里面搜索着卡蒙的存放点,当时在摄影棚里每个人携带的物品我们也都已经做了登记,”麦克伊示意杜尔威看向文件夹里厚厚一叠的笔录,“但是我想明天上午把这六个——五个人重新再审问一次。”
杜尔威抬头微微一笑:“那么我希望可以参加。”
“当然。”
麦克伊紧张的把发皱上衣拉平,放下手上一直端着的茶杯,仔细的打量起杜尔威脸色:“我知道当时……莱德福先生也在现场?”
杜尔威面无表情的盯着麦克伊试图保持空白的脸部表情,左手手背上的淡蓝神经随着脉搏鼓动:“我可以向你保证,他与这件事毫无关系,如果你同意,我希望警方可以……不要为了这件谋杀案过于打扰他。”
“自然,”麦克伊强迫自己不要把视线从对视交锋中移开,他没想过杜尔威能变得那么有迫力,这让他不自觉的好奇,在轰动一时的风岩馆谋杀案中,杜尔威和莱德福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关系,“我理解你跟莱德福先生的关系因为风岩馆——”
“麦克伊探长,”杜尔威像是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打断了麦克伊的句子,“我希望我们可以关注在手头的案件上。”
房间里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说话,麦克伊拘谨而僵硬的缓慢点头。
“当然。”
03.肮脏的出租房,罐头鱼,低垂的一叶兰,我已告诉了每一颗小星
杜尔威知道自己在做梦。
他处在另一个维度,三线坐标在向无限漫延,零点是他的脚下,而莱卡广角镜头则是他的眼睛。潮湿的城市街道影像和霓虹灯下的靛蓝剪影在他眼前彷如平行蒙太奇般来回切换,溢光灯照出低调摄影下的切半拱门,伴着腐臭的鱼腥味,杜尔威的上帝视角开始随着卡里加利风格倾斜。
“现在,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聚光灯打在洪门漆黑阴影下,裹在血红珠片长裙里的戴安娜踏出阴影,在镜头前低下头,从厚重睫毛里向上斜斜看去,厚重双唇在钴蓝唇彩中噘起,湿漉漉的地面上反射出不知何时飘散而来的雨雾。
画外音叙述者说,杜尔威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声音,这是一个残酷的黑色电影。
“我想这是我对蛇蝎美女模式化的迷恋。”
杜尔威着迷的看着戴安娜把头甩向后方,在薄荷烟烟雾中粗鲁大笑。
“厌女和情色母题一直让我觉得非常的,”戴安娜轻掸了一下纤长手指,猩红指甲按着乌黑烟杆,“暧昧。”
哥特式拱门中有一只黑白花猫跑过,踩过坑洼水池,安静泼溅声在空荡荡的街道水汽里回响。
“告诉我,亲爱的探长,你找到答案了吗?”
戴安娜在他的镜头前随意进出,姿势优雅,十寸高跟鞋踩过破碎玻璃和霓虹碎片,杜尔威被迫闪回到电影起始,看着零点重新在他脚下延伸,两点确定一条直线。
“我还没找到问题。”
画外音继续说,这是一个生机寂灭的荒原。
“愚昧,”戴安娜斜斜靠向下水道青苔红砖,远处传来水滴回音,腐烂和恶臭顺着水渍流向出口白光,“你知道你的问题是什么吗?”
杜尔威感觉到一阵焦虑,他不知道戴安娜指的是什么,他的问题,还是她的问题。
“你不相信。”
画外音说,这是一个阳光和罪恶并存的世界。
白光处烟雾弥漫,皮鞋踏地的脚步声在镜头外传来,杜尔威没有回答,他突然意识到了他的问题是什么。
“你要相信,知道吗,”戴安娜又重复了一遍,钴蓝嘴唇含上纤细烟杆,墨灰烟雾在她睫毛前漂浮,“相信俗气的罗曼蒂克情节。”
“不,我知道我要问什么了,”杜尔威把自己拉近到戴安娜特写,背景失焦成一片白光,“第三个人是谁?”
戴安娜肆无忌惮的仰头大笑:“《第三个人》?不,亲爱的探长,‘我爱他,你爱他,我们为了爱曾向他做过什么呢’?”
“不!”杜尔威挫败的让镜头跳跃成空间并置,黑色人影和戴安娜分站镜头两方,她在前景特写,他在背后全景,“我不是在说那个见鬼的威尔斯电影,我是在说第三个爱人!”
戴安娜缓缓转头,所有情感在她脸上合拢,只有冷漠和灰白涂抹在她双颊:“探长,”她看着镜头,嘴角歪斜出一个虚弱的笑容,“为什么你要保持沉默?”
画外音说,不要再拒绝我了。
这次画外音变成了鲁克的声音。
然后杜尔威在冷汗中惊醒了。
******
巴尔吉奥新尔把散落的电线插入插座,嘟囔着慢吞吞调试转钮和指示针,在他身后浓雾挡去了大半日光。有人在转角咳嗽,黏答答的空气有如实质般附着到沥青地面上,被夜晚露水浸透了的《泰晤士报》头条仍然可以勉强辨认出戴安娜黑漆漆的厚重睫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