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婴用雪白的小手小心的掰开这个毕罗,外头的部分还挺简单,就是面粉做的皮又在炉里烤过,但是薄薄的皮里面竟然真的是一颗颗的樱桃果子!!他惊讶的看着这些色泽鲜艳的果实,这一定是长安城里有名的食坊里做的,樱桃毕罗最出名的就是里面的果馅颜色经烤制而不变,既好看又好吃。
他又不由想起前世那些糕点,里面总是说有什么新鲜水果,结果好一点的里面给你整一点水果罐头,不好的就干脆啥都没有。
黎婴叹了口气,小嘴吧嗒咬了一口。唔……果然是樱桃,毕竟是烤过的,水分蒸发了一些,所以吃起来很软很甜……外头的面皮好酥……好吃……
某崽就哼唧哼唧香香甜甜把毕罗吃掉了,徒留一地渣渣。
等到太阳升到头顶的时候,黎婴已经躺在地上挺着个小肚皮打嗝了,旁边倒着已经空了的竹节和饼渣。他懒洋洋的在树荫底下眯着眼睛,考虑着是不是要暂时先睡一会儿再说。
突然,旁边响起哗啦啦一阵水声。
有鱼!!黎婴猛地坐起来,蹬蹬蹬跑到河边上一看,好像有什么长长的黑黑的东西在里面翻滚,不断的带起小水花!
“有鱼!!我看到了!!”黎婴激动的转圈圈,然后才想起来要做什么:“对!要去拿……拿小网子!”他又跑回去,从小背篓的最底下拽出来一方柔软的渔网。这还是娘亲从集市上给他掏到的,像他们北方才没有大渔网这种东西,这还是一张渔网的一角裁下来的,他爹用木头给镶了个边,做了个把手。
黎婴挑的这一段小河是最浅的一段,只不过刚刚到他的小腿高,而且水流极为缓慢,清澈见底,只有底部有一些鹅卵石。他卷起裤腿,露出雪白的小脚丫,然后小心的下到沁凉的河水里,一点点接近那个不断扑腾的小东西。
乖乖……到哥哥这里来……让哥哥把你捉回家炖成汤……
黎婴举起小鱼网,用坚定的眼神和迅猛的动作表示,小鱼你想逃就错了——乖乖臣服在俺的石榴——裤——底下吧吧吧——
“噗通——”
“……”某崽悲剧了。
一刻钟之后,黎婴木着脸爬上岸,然后撅着小屁屁把衣服脱下来摊在岸边烤得火烫的石头上晒,接着把垫在地上的粗布拿起来抖了抖,围在胖嘟嘟白嫩嫩的小身体上。
倒扣在岸边的小鱼网动了动,又动了动,最后在黎婴郁闷的注视下,猛地被掀开。
黎婴小心的蹲下,瞪大眼睛看着那个不断抖动身体的小东西,然后忍不住用手指头戳了戳。
“这是……什么?”
在他面前动来动去的,显然并不是一条鱼。这个生物有着细长细长的身体,差不多有竹筷那么长那么细,但也不是蛇,因为蛇……显然也不可能长着脚,头上——有两根歪歪扭扭的棍棍?!!
黎婴一把捏起那个细棍子到面前,一寸一寸的仔细看。小东西用黑色的眼睛望着他,马头鬣尾,鹿角鹰爪,一身闪亮的黑鳞,不就是传说中的龙吗?
这条小龙既来之则安之,温顺的用细小的爪子扒住他的手指头,然后细长的身体顺着黎婴白嫩嫩的胳膊缠绕起来,宛如鱼鳍的尾部仿佛撒娇一般在他的胳膊上蹭来蹭去,带来一阵阵瘙痒。
“这见鬼的世界……”黎婴瞅着胳膊上的小东西,喃喃的说。这就是他所在的唐朝和真正的唐朝最大的区别了……
真正的唐朝不应该有龙这种神话中的东西……不应该有糅兴。正确来说,他就不应该从现代穿到这里,因为神仙鬼怪应该是不存在的。
可是这里有。这里所有的人都有着比基督徒还要虔诚的信仰,因为上帝未曾真正出现,而那些神仙们却经常无事就显显神迹,在人间万民敬仰中晃上一晃,得意洋洋的回天上去。
再比如说他面前的这条筷子一样的龙。
黎婴看着自己手上伟大的龙,首先想到的一点是,真的有逆鳞吗?他用质疑的眼神盯着小龙,然后用手指敲了敲小龙的脑袋,又摸了摸它头顶上那两个尺木,龙无尺木不能升天……真想要把它们锯掉试试看……
小龙晃了晃极为袖珍的脑袋,两条须髯抖了抖,然后极为高难度的向上弯起来。黎婴眯起眼,手指仿佛漫不经心的从小龙的脑袋滑下,慢慢向颔下移动,记得以前说龙的逆鳞都是在它的下巴处,应该没错吧?
果然,黎婴的手指头还没有碰到拿出,小黑龙就猛地喷出两朵云气,身形迅疾的沿着他的隔壁滑走,然后四肢一窜,在空中一闪而过复落入水中,溅起无声无息的一朵小水花。
“哼。”黎婴不满的嘟起嘴吧,又围着自己的小围裙走到河边蹲下来。小黑龙再次从水里钻出,只露出他小巧的头颅和黎婴对视,嘴巴里发出哼哼的声音,似乎在表达不满。
有什么不满的啊……黎婴戳了戳它心道,我因为你还湿身了捏……要是回家之前衣服还干不了,肯定是要害娘亲担心的!他撑着肥嘟嘟的小下巴看着小龙甩过尾巴,在水里上下翻滚,游来游去,不由开始发呆。
这个世界真的有龙……不知道,糅兴又是哪路神仙呢?那样的容貌,肯定是上仙……气质又冰冷乖戾,喜怒无常的……难不成是二郎神君?也不对,没见着第三只眼睛,身旁也没有什么哮天犬……那,难道是紫薇大帝?青华?雷祖?呃……好像都不像。
“你说,糅兴为什么要特地带我来这儿?”黎婴小声问小黑龙,“又为什么走了之后,完全不来看我呢?”
小黑龙歪着头盯着他,半晌突然转身扎进水里,震开一圈水纹之后,消失在清澈的水中。
黎婴惆怅的看着空荡荡的河面,手指头还留着冰冷的触感,可是小龙却已经不见了。
也是,他不过是一介凡人。
太阳西落。黎婴垂头丧气的把东西收好,然后把已经晒干的衣服穿戴整齐,背着小背篓回家。
蕙娘惊讶的看着儿子一脸的委屈进门,也不像以往那样把背篓给她看。
“大郎?这是怎么了?”
黎婴抬头看了娘亲一眼,摇摇头:“今天没捉到小鱼……”
王汉拎着一捆柴走过来,顺手把儿子给抱了起来:“我当是甚么大事……明日再去便是。”
“不去了!”黎婴挣扎着下地,然后跑进屋子里。二郎刚刚睡了一觉醒来,正在篮子里快活的啃着自己的脚趾头,黎婴嘟着嘴巴把他抱起来,吃力的一步一挪到床上。
“小心些。”王汉无奈的看着粉团团的大儿子把同样粉团团小儿子抱到床上,然后开始逗弄。这孩子还是这样,心情不好了就开始逗弟弟玩。
蕙娘一边做绣活,一边看着屋子里。等到王汉出了屋,她才小声说:“你和大郎说了吗?”
王汉摇摇头:“大郎才三岁……是不是太早了些?”
蕙娘叹口气,低头细细的在纱上开始绣一朵牡丹:“总要等他上完乡学,到那时也要两年……只是现在就须和大郎说说,他向来聪慧,想来也不必我们担心……”
王汉闷头干活,也没再搭话。虽然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却更加让他放心不下,也更为宠爱。只要一想到大郎将来要去更远的府学,甚至国学,心里就不免多出几分烦闷。
聪慧又如何?大郎毕竟不过孩提年岁,自家又无权无势,只在乡学也罢,若是在那京兆府学,多是官家巨富子弟,纵被人欺辱也无人撑腰,无处诉苦!
“我只盼他日后平安顺遂,并非一定要出人头地。”
蕙娘听到丈夫的话,盯着手里的大红牡丹发起怔来。她如何不知……又如何忍心大郎小小年纪孤身离家?若她不是荥阳郑家的女儿,大郎和二郎就算在这宝泉乡当一辈子的樵夫猎户又有何不可?只是正因为她的家世,哥哥又提出那样的要求……这让她不免要生出些警惕心。
人无权势,就如浮萍。
她当年在郑家看到的还不够多吗?
“如是大郎能以乡贡身份前去州县解试自然最好,若是不能,想要避开哥哥,自然只能凭他自己本身,由乡学考上州县府学,到时参加春闱。”蕙娘顿了顿,想到投卷的事情,哥哥本身也就是在提醒她,若是借用郑家家声,不必头卷也能崭露头角。
王汉早年也参加过童子试,对科考并非一无所知。他也想到了这一点,本朝取士并非全靠春闱省试,还要有名之士的举荐,或是礼部公卷,或是显贵行卷。他也以为郑家家主是想要用这个条件,来换他的儿子。可要是儿子没了,要那些虚名何用!
“且等大郎入乡学再说罢。”王汉烦闷的站起来向屋里走去。
蕙娘并没有看他,只是低咳了几声。她心中一直都有一个执念。
她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在数年前,也曾白玉无瑕,轻软滑腻。然而经年操劳,虽仍旧白皙,却已然粗糙……
‘蕙娘并不悔嫁与王郎,只是你害蕙娘十年不得与娘亲相见,有家不得回……如今又妄图夺我孩儿……此恨不偿,实在难平!’
黎婴全然不知道自家爹娘为他的前途一番争执,还在恶劣的逗傻乎乎的二郎,而且越来越欢脱,之前的沮丧早就丢掉爪哇国去了。
“二郎傻乎乎……喜不喜欢哥哥?”他戳着二郎肥嘟嘟脸颊,被小孩儿傻呵呵的攥住手指填进嘴巴里。黎婴看着小孩儿吧唧嘴巴的样子,不由正儿八经的摇头:“唉,还是小孩没烦恼,除了吃就是睡。”
王汉一进门便听到儿子这句老成的话,不由大笑起来。
第六章:入乡学
大半年之后的春天,黎婴迎来了他在这个世界第四个生辰。在这一天,他决定雄赳赳气昂昂的前往乡学——誓把小学重来一遭。
“傻宝——我的书包呢!!”
黎婴刚刚在堂屋的桌子前面坐下,就紧张的又站了起来,对着他和二郎的屋子喊。
王汉刚咽下去的米粥差点哽住喉咙,蕙娘从炉台端了一篮炉饼回来,闻言嗔怪的看他:“二郎还小,你若成日里这样叫他,以后习惯了怎生是好?”
黎婴不由撅起嘴巴,又快速的瘪回去:“二郎就是傻乎乎的……这么点大就整天木愣着一张脸!”真是怪事,明明小时候还很爱笑,怎么长大了些反而变成面瘫了呢?偏要叫他傻宝,看他还有没有反应!
虚两岁的王二郎穿着一件小肚兜从房间里出来,手里还拽着一个小小的布面背囊。他被黎婴用各种吃食养得很好,比起宝泉乡大部分的同龄孩子要来的强壮些,头发也黑乌乌的,小脸儿白皙红嫩的,眼睛也水灵灵的。
只见他板着一张小脸,慢而稳当的走到黎婴面前,奶声奶气的把包递给他:“书包。”
“傻宝真乖!”黎婴笑眯眯的摸了摸弟弟的脑袋,结果爪子被二郎包子攥住不放。
“二郎不是傻宝。”王二郎蹙着小眉头,仰头对他说:“二郎是……二郎。”
噗。黎婴忍笑。还说不傻……小笨蛋。
“好啦,哥哥要去学校念书,今天再喂你吃饭好了。”他表示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挥挥爪子,把二郎抱起来放在膝盖上。
蕙娘怜爱的看了看自己的两个儿子,帮黎婴把碗筷摆好,粥盛好放在他面前。黎婴个子矮,虽然坐着王汉特地做的高凳子,仍然只能够到面前的东西。他抬头对娘亲甜蜜蜜笑了一下,然后你一口我一口的开始给自己和弟弟喂饭。
二郎睁着琥珀色的大眼睛,仰头盯着哥哥看。黎婴勺子一递到他面前,他就乖乖的张开小嘴儿,把一整勺米粥包进嘴巴里,再一点点费力的吞咽。
黎婴兴致勃勃的看着弟弟就像林子里吃松实的松鼠一样,小小的腮帮子鼓鼓的,水汪汪的大眼睛却还瞅着他,两只小爪儿还攥着他的衣角不放。他不由陶醉的想,这就是正太养成的乐趣所在啊。这地方一无电视二无网络,漫画杂志黄书神马都没有,如果他不给自己找一点乐子,这四年简直能把他活活闷死!
可惜,这种日子马上就要结束了。
吃完早饭,院子外头就响起了铜铃的声音,应是王汉雇的马车到了。
“走吧,看天色似要下雨,还是早些行路。”王汉把一个不大的竹篾编织的箱笼放到马车上,还有一些零碎东西捆在一起一并放上去。
黎婴撑着油纸伞转头看娘亲,蕙娘正匆忙的从里屋走出,手里拿着什么。
“哥哥……”二郎一直安静的看着,直到这时拽了拽两人相握的手。
黎婴低下头看他。
“哥哥……要……要去哪里?”二郎仰头问他,和蕙娘极为相似的眼睛困惑的眨着。
“嗯……”黎婴想了想,笑眯眯说:“哥哥要去大人才能去的地方,二郎还在尿裤子,所以不能去。”他看着二郎白嫩嫩小脸上明显的失落,丝毫没有感到愧疚,只是,难免有一点不舍。
虽说他这身体年龄小,但他两辈子加起来足以当这小子的爹了,而且蕙娘和王汉都要为生活奔波,二郎可说是他看顾着长到如今。只是他这一次,非走不可。
“莫耽搁了,来,爹抱你上车。”王汉等蕙娘走过来,就把二郎交给她,然后抱起黎婴让他坐上马车:“束修前些日子已经交至学馆,你不必理会这些。”
蕙娘仰头看了看天色,紧几步上前,把手里的包裹递给黎婴,低声嘱咐:“大的这个里面装着娘给你做的糕点,还有一小包猪肉脯,留着慢慢吃……里面有个绣囊,娘给你兑了些散钱,待你要回来时便雇一辆马车,平日若有花销也可取用。”
黎婴嗯了一声,抬头看着爹娘。他们都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王汉的两鬓却已有白丝,蕙娘正当韶华,眼睛疲惫不堪。他上辈子除了养父一无所有,少时便牵着许冰的手义无返顾的离开家,从来不曾用心的看过养父……头上的白发是不是已经遮掩不住,眼角是不是已经有皱痕……有没有骂过他?
他记得糅兴带他去自己的葬礼上时,养父捂住眼睛的样子,就像是什么东西狠狠的在心脏上碾压过,比跌落高楼时还要疼痛。
“大郎一定用心读书,将来必定为爹娘挣一个状元郎归来!”黎婴伸出小手,轻轻为蕙娘擦去眼泪。他看向王汉,在马车上站起来搂住男人的肩膀,在他脸上吧唧一口:“爹爹要是想我了便去看我可好?”
王汉红了眼睛,揉了揉儿子的软发。这孩子太过懂事,竟反过来安慰他们……
“在学馆要尊敬师长,莫要轻易与人争执。”他闷声说:“爹也念过乡学,乡学与县学并而为一,是以总有一些官家子弟……为父无能,若你被人欺辱只能——”
“爹你放心,”黎婴打断了王汉自责的话,挑起小眉头说:“大丈夫男子汉,作甚么要靠父辈荫庇,他们哪一个能像爹一样,给孩儿打过白狐,做过桌椅床具?若是有人欺辱孩儿,我会先忍,若实在忍不下去,自然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那学馆里忒多经学博士,总不会看着一个四岁稚童被凭白欺辱而无一人去理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