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睡在荒草里面,乌发萎地,低低地唱着歌,他声音清脆,来来回回地只听着他哼着“他年你我若再见”,颠来倒去的,也不知道他年他若再见便如何。
“你睡在这里干什么?”
野舟缓缓靠近岸边,空无一人的小船上却传出一声叹息,那叹息声极淡,甚至还隐隐地含着笑意。
“等你回来啊。”睡在荒草里面的人翻了一个身,黑色的头发上沾满了枯草,可是那些乱七八糟的的东西一点也不损坏他的俊美。
那是一张极其俊美的脸,皮肤看起来简直像是透明的,好似活玉生香,露出的半边耳朵莹润小巧,掩映在黑发中像是一块小小的玉璧。
“你怎么又变成这个样子了。”
无雪的傍晚,却比大雪的深夜还要寒凉,停下来的野舟上面,缓缓走下一个男子,他手里拿着一朵浅紫色的花朵,穿着一身鹅黄色的长衣,一般男子穿这样的嫩黄总是不伦不类,但是他穿着却有种如沐春风的和煦。
“我突然觉得,做男子更有趣点。”躺在地上的男子爬起来,拍拍身上的荒草,嘴角裂了开来,“花花,你败了。”
穿着鹅黄衣服的自然是跑了一半的临花,他再次微微叹了一口气:“为什么我觉得,我败了你很高兴的样子。”
“你还要死了。”
俊美的男子岂止高兴,简直是手舞足蹈。
“是啊。”临花喃喃自语,“芍药啊,我跟别人说要回来娶你,你又变成了男人,我可怎么办啊。”
芍药摸了摸下巴,从嘴巴里拔出含了一半的杂草,也却学着他微微叹气:“那我就委屈点,娶你吧。”
临花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两颗糖果,自己吃了一颗,看了看芍药,又把另外一颗放回口袋里:“我现在叫你什么,将离还是芍药?”
芍药的本体是狰,那是一种极其特殊的物种,时男时女,到定情的时候才能固定下来,临花收她的时候,她是女的,说是叫芍药,结果还没带回墨界,就又变成了男的,说是叫将离。
临花想起那个夜晚,摸到了床上,却陡然发现床上的生物跟他一样多一根的时候,是多么的惊悚啊……尤其是,他后来看到将离在绣花的时候。
狰这玩意儿,跟九尾狐差不多,有五条尾巴,于是便有五条命,临花别的不懂,但是一般都知道,多命的生物都不好招惹,所以他多数时候都不找芍药,可是如今蔷薇牡丹牺牲了,他也只能委屈一二了。
不过芍药不管是男是女,都是极其彪悍的,不然自己也不敢把他安排在最后。
“随便你。”将离自己动手,从他口袋里掏出那颗糖果,慢慢地剥开吃了才抓住临花的手腕,“还有多久?”
将离看脉的动作娴熟,力气也不小,临花甩不掉,也就随便他去了,四处看了看,张望了半天才转过头来。
“谁知道呢,一年半年或者一个月。”
将离松开手,临花将手插回口袋里,歪着脑袋看美人:“将离啊,我要死了啊……你说,我是不是去做点什么啊。”
他的护心镜碎了,命丹丢了,这次更好,连五脏六腑都碎了大半,临花看着将离,微微一笑:“话说我死之前,还是想看见你变成女孩子的啊,我总记得,我遇见你的那天,你打着小伞,冠绝天下的样子啊。”
将离拍着他的头,很是不耐烦:“我定型了。”
他抓住临花的手,往寺庙里走去,这地方空无一人荒芜的后者花了半个月才找到这里,之间的种种困难堪比跋山涉水了。
“定型了?”
临花诧异地回看,眼睛一瞬间睁到了极致。
“对啊。”将离面无表情地往前,“我有喜欢的人了。”
狰在定情的时候会固定性别,看来他喜欢的是个女孩子了,临花遗憾地想,怎么他们在一起混了这么些年,将离也没有爱上他呢。
要是将离爱上他,好好的做芍药,他说不定真的会娶了芍药的。
寺庙里空空如也,里面蛛网遍地,灰尘满天,只有一尊大佛沉默地蹲在里面,表面泛着一层金光。
来这里干什么,难道是拜佛吗?临花嘀咕,却不反驳,安安顺顺地跟着将离走到了大佛之前。
“我准备好了。”将离从腰带里面翻出一颗药丸,得意洋洋,“老子就知道你会输,幸好老子早有准备。”
他去找青君的时候,将离便说,他会落魄回来,临花对此不置可否,不过如今,他倒有些佩服。
这天下间,还是有人能看透他的。
将离晃晃手上碧色的丸药,弯唇一笑,神气十足:“来,小花,求我娶你,我就告诉你,怎么让你再多活两年。”
“你不是有喜欢的女孩子了吗,怎么还胡来。”临花斜视他一眼,凑过去看了看那颗药丸,那碧色的药丸上有一点浅浅的红痕,“咦,你牛逼的很好啊,连琉璃血都偷到了。”
天界的琉璃血,是伏羲大帝留下的一点血脉,说是可以肉白骨死而复生,临水费尽心思去为临夜去夺那个,不想却在这里。
不过临花本身清楚,说是死而复生,不过是对寻常神怪有用,真的魂飞魄散的妖怪,用了琉璃血也没用,里面还要加一味药引。
他不告诉临水,只是不愿意打碎临水的希望,至于为什么他这么清楚,就是因为当年他年少轻狂的时候,跟将离打过赌,谁能先把天界至宝琉璃血先弄到手。
这么些年过去了,他没有成功,不想将离居然成功了。
临花也不想问将离是怎么弄到手的,他清楚他这个书童向来擅长无中生有,不过将离这会儿提起这个显然是不怀好意。
“她不肯嫁给我。”将离摇头,吃了糖果,从临花的口袋里又翻出一袋蚕豆,他看了看蚕豆,小心翼翼地咬了两口,才放心地往嘴里扔了一把,含含糊糊地解释,“小花,我跟你说,你家弟弟败了,他没熬过千年选命。”
临花应了一声,接过那粒救命药丸仔细瞧了瞧,然后放进嘴里:“谢了,我嫁给你了。”
他笑眯眯地,将离也笑眯眯的,半晌之后,后者才收起笑容:“你分明知道的,这药丸是最后的希望。”
“嗯。”
“他为了救你,过度使用分离术,无法再合二为一才惨败的。”
“嗯。”
“他找幽冥王,只是为了帮你找回剩下的一部分。”
“嗯。”
临花还是点头,自己也拿了一颗蚕豆,与将离并肩看大佛,那佛像也不知道建造多久了,金漆剥落,十分不堪,却有种端肃的庄严。
“刚才那药,可以让他恢复的。”
“我知道。”
“你真残忍,一秒钟的犹豫都没有啊。”
“是啊。”
将离终于笑起来,声音轻轻的:“小花花,我真是喜欢你啊,这么果断杀伐的性格,不枉我这么努力帮你。”
“咦,你分明已经答应娶我了,你我夫妻何必如此客气。”临花眨眨眼睛,笑的十分含蓄,“你希望我叫你娘子还是夫君?”
“随便。”将离长叹一声,“我说,你五脏六腑移位腐烂就算了,为什么还会有产后失调啊,难道你又干了什么出格的事情。”
“咦,你难道吃醋了?”
将离鄙夷地看着他,重重地哼了一声:“我听说,你消失后,青帝回上三界了。”
“他本就是上三界的神仙,当然该回去,大帝虽然想罚他,但他服个软,大抵还是会原谅他的。”临花回答,轻飘飘地拂开将离语气里的逼问,“将离啊,你要是想问,直接问便是,你我夫妻,我如何会瞒你。”
“他找不到你,会真的崩溃吧……况且,他想救你,肯定会不择手段。”将离静默了两秒,“你在逼迫他,彻底跟天界决裂么?”
临花弯眉笑笑,甜蜜蜜的:“废话,又想喜欢我,又想全身而退,哪有这么多的好事。”他眼角里一闪而过的厌恶,“招惹了我,难道还能安之若然,我当然不会给他退路。”
“好可怜。”将离喃喃自语,突然微微一笑,“我陪你把药送给临水去吧。”他叹息一声,“你的动作比以前慢多了。”
临花静默了两秒,展开手指,里面躺着一枚碧色的药丸,刚才他往嘴里塞的时候,虚晃了一枪,不想将离居然看穿了。
他想起很久之前,他的动作轻的拂过花朵上的露珠时,能不惊醒花朵的十万纤维,而如今,他连做个假动作都能被将离看穿了。
人不服老真是不行啊,他高兴地想,幸好他不用再活很久了。
美人迟暮是件残忍的事情,可是对于不美的人来说,也是件很残忍的事情啊,好在他再也不用过那种讨厌的生活了。
“没见过你这样,对自己这么狠的。”将离摇头,指指远处的大佛,“我在那边留了一条通道,我陪你去吧,”
“好。”
67 流年度
“花花啊。”
“嗯。”
“药是送给你兄弟的。”
“嗯。”
“我是陪你送的。”
“嗯。”
“所以……这饭也得你做是不是?”
“嗯。”
“好乖。”
将离摸摸临花的头发,随便夸赞两句,如今魔界与仙界大战,直接开辟通道一定会被发现,他只好迂回地折腾了好久,这期间不提各种路程辛苦妖兽障碍,但是这没侍君服侍,便让他受不了了。
没有侍君就意味着没人做饭,没人洗衣服,没人铺床。
“可是你是夫君。”临花被摸了头,眯眼笑了笑,“难道不该是夫君照顾我吗?”
“我什么时候成你夫君了?”
“哦,那就娘子吧,娘子做饭是天经地义的,所以还是你去吧。”临花看了一眼将离,乖巧地把地上的那尾鱼踢了过去,“你昨天说娶我的,我答应了,皇天后土在上,你不会反悔吧?”
地上的鱼是刚才他们走过盐河的时候顺手捞的,因为临花身份特殊,所以也不敢太敢嚣张,一路从北跋涉避开妖魔,穿越界林,抵达千奇百怪林再绕出去。
避开妖魔的后果就是一路行程荒芜,总是遇到形形色色的妖兽,临花身体不好不能应战,一路走来,将离却忙碌的要爆发了。
“到底怎么了?”将离缓声问,“你做事我从来不管你,不过我偶尔也是需要理由的。”
临花露出肩膀,那里一个黝黑的大洞,里面流着暗黑色的血液,看起来是被刺穿的,周围涂着药剂,却还是溃烂了。
他如今身体差的很,就算不应战也会遇到点意外,将离不能一直守着他,譬如今天遇到了一只胜遇,一时不差就被偷袭了。
“真好。”
临花看着伤口,想了想把手指按进去,里面黑色的血液被挤压了出来,他又想了想,“帮我掏出来。”
将离凑过来看了看,这伤是火灼的,里面还残留着半个炎球,他皱起眉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玉佩塞进临花嘴里:“怎么伤的这么严重。”
临花咬住玉佩,将离拿出一把刀,动作快如闪电,一捅一扫之间那片血肉就被削去了,露出苍白的残肉,像是烫伤了似的。
“还没流血啊。”他喃喃自语,看着临花蹙眉,那块玉佩被咬的咯吱咯吱的,四方都裂了开来。
那柄刀十分锋利,在他喃喃自语的时候,手下却不停,又是一挑,血终于流了出来,他动作迅疾,从衣袖里掏出一枚药丸用力按下去,吐口便是一阵火。
火的热度混合着烧化的血液与药丸涌进了伤口,将离一笑,用力一巴掌拍下去,他力道极大,等再松开的时候,临花肩膀上的火已经熄灭,伤口也结痂了。
“真厉害啊……”他感叹,把玉佩从临花的嘴里掏出来,那玉已经被咬碎了,一片片晶莹剔透,而后者满头是汗,眼睛都空了,“这切玉一般刀剑都砍不断的。”
临花疼的抽搐,好一会儿眼神才重新凝聚了起来。
“你刚才说什么还好?”将离用手帕擦手,又重新坐下去,再不看狼狈的临花一眼,随便后者慢慢地穿衣服。
“你能问为什么啊。”临花轻轻回答,“你能问我为什么,我却不知道去问谁啊。”
“你早就预料到了吧。”将离思索片刻,“魔界会惨败,只是你之前为什么不说呢。”
他们一路走来,魔界大败的消息铺天盖地的,这是这地方跟仙界不同,败的越惨,妖魔反倒越热血沸腾,现在几个界层,都热闹的翻天了。
好战是妖魔的天性,有时候将离都觉得,与其这么对内消耗互殴,还不如常打打架,那于好战族来说,还算是幸事一桩。
“说了他们就信了吗?”
“你家小弟会信的吧?”
“那又怎么样呢?”临花平静地望着他,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在火光下流光溢彩,“这是他的天下,他的魔界,他有本事就守住,没本事就跪下去。况且……”他顿了一下,“他从头到尾就没想让我参与其中啊。”
将离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两眼,微微嘟囔:“他太年轻了。”
“是啊。”临花点头,“太年轻了,所以我不得不宠着他。”他叹息一声,“可是别人不会宠着他的,很多时候,想做和能做差很远的。”
“我以为你很喜欢他的。”
“我喜欢啊。”临花幽幽地,“他是个孩子,有点冲动有点固执,他总是想着,他喜欢的人要活的好好的,你看着他,就觉得安心,哪怕他死了,也会护着你。可是很多时候,这个世界是要靠实力的啊,哪怕他努力了,也未必是金石为开的。”
“可是这样的孩子很讨喜吧。”将离笑笑,撑着下颌看望远方,“心里暖暖的。”
“是啊,他是个好孩子。”临花同意,“可是魔界不需要孩子,他们只需要一个强者。”
这个话题有些萧瑟,将离懒洋洋地躺到了,他穿了一身干净的白衣,看起来干干净净的,却喜欢随便躺在地上,甚至打滚,最神奇的是,饶是如此,他看起来还是干干净净的。
“花花啊,你有没有想过杀了他取而代之啊。”
“有时候会吧。”临花转着眼睛,那一瞬的哀伤像是水波一样流过,仅仅是眨眼,又迅速消融了,转而变成一点点的狡黠与羞涩,“娘子,你不觉得这鱼太难吃了吗?”
他款款深情,温柔细语:“你自小金尊玉贵的,如此这般委屈,夫君我很是心疼啊。”
将离吃了一半的鱼掉在地上,面无表情地看了看自己的皮肤,战栗了一下。
“所以?”他粗着嗓子问,觉得自己的精神被深深伤害了。
“所以。”临花温柔、讨好、狡猾地看着他,“所以,把王城里的侍君都叫出来吧,我堂堂摄政王,既然出行,就算不是宝马幡盖五十里,也该是轻袍缓带旖旎而行,最起码也得有十数个侍君青衣书童来伺候啊。”
将离用见鬼的表情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