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就此放弃也绝非他所愿。
一旦有了新的角度去看待过往和身边的事物,所有熟视无睹的事情就都透出了诡异来。
比如,解欢与父母极为疏远的关系——解欢花了两个小时回忆,愣是没在记忆中找出被父母抱在怀里的镜头。最近一次一家四口坐在一处吃饭还是解家老太爷七十大寿那次,现今老太爷眼看都要办八十大寿了。
比如,解家对解欢的极度纵容——物质上的优渥就不用多说了,作为一个亲爹亲娘不在身边的小孩,解家从来没有物质方面亏待过解欢,就是解家有疏忽,解兰也不会。
就说解欢以前那种四处惹祸的性子,换一个解氏子弟,早就要被狠揍一顿然后扔进部队上上规矩,或是只给学费不给生活费地让他自己在社会上好好磨练了。
可是轮到解欢,不管他闯了什么祸,最多是挨几句骂,屁股后头有无数人上赶着给他收拾烂摊子。这份待遇早就让解氏年轻的一辈红了眼,所以,解欢在解氏的人缘其实真不怎么好。
再比如,解兰在解家的奇妙地位。解兰长年卧病在床,自然不会做什么工作,也就不可能在社会上有什么名声,可是他在解家所获得的尊重简直令人惊异。除解兰之外,解家还没有哪个子弟能被称为某公子。解欢有一次见到解老太爷和解兰说话,解老太爷的态度居然像是对待一个平辈的朋友,而解兰则是客气中带着漫不经心。当时不觉得什么,现在一回想就觉得太奇怪了,哪有长辈和晚辈说话会是那种态度的?
从这点再联想出去,解欢又发现了自己和解兰的几点相似之处。
解兰的父亲解堃是解欢的祖父解旅的哥哥,解堃夫妇住在魔都,虽然离帝都不算远,但除非家里有大事发生,否则就不会回来。这样一来,解堃夫妇显然不能与解兰常常见面。
解欢与解兰,倍受家族的纵容或尊重,却偏偏与自己的亲生父母如此疏离,这实在是很奇怪。
没有父母的教导,其他长辈对解欢也并无什么要求,好像只要他玩得开心就好,至于学习或是未来要做些什么,全不在他们考虑范围之内。而在解欢的记忆里,小时候他所见到的解兰就是这样不被任何人期望着的。
这种事说起来轻松,好像是所有小孩都会渴望的自由,可是随着年纪渐长、阅历渐广,解欢就知道,这对于一个孩子的成长来说其实并不是好事。
作为一个缺乏自制力,且对未来意识不够明晰的孩子来说,这种毫无压力的放纵最有可能制造出一个绣花草包。如果小时候没有受到叶谲和牙犬的刺激而去习武,如果不是还有解兰时不时的关照,解欢认为自己现在多半会是一个有着空虚的自信、占有欲很强、愚蠢而浅薄、意志力极度脆弱的纨绔。
想毁了一个孩子的一生,很简单,一直宠着他惯着他,想要什么都给他,从来不说他不对,让他觉得全世界都该围着他转,否则就是别人出了错。等他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然后,把他所熟悉的那份纵容突然撤掉,他必定愤怒、茫然无措、走投无路、自我毁灭。
这些是解欢近来才想明白的,一念至此,冷汗涔涔。
可是,要他相信家族是在刻意地害他,他却无论如何不能接受。
一定另有原因。
一定。
或许,原因就在解兰病情真相的背后。
可是在家族中的调查毫无进展,同时还要应付所罗门的事情,解欢愈发焦躁不安。
“你能查到多少,在乎兰公子想让你知道多少。”叶谲这样对解欢说。
解欢迷茫了。
Chapter33 学生不好当
“你能查到多少,在乎兰公子想让你知道多少。”
叶谲这句话让解欢很是思索了一番,他当然知道小叔是不想让自己知道太多的,否则佟半贤也就不必用那么突兀的方式来提醒自己了。可是,叶谲的话分明是在背后还有一层含意:解兰的实力远超过解欢的想像。
这可能吗?
就自己那位病得随时都会化蝶而去的小叔?
这……打死都不能信啊。
可是,解欢自认为对叶谲还是比较了解的,这小子平时光爱笑不爱说话,但是一旦说话就肯定是言之有物的那种。况且叶谲也清楚这件事对解欢有多么重要,他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
是相信叶谲,还是坚持自己一直以来的认知?
这个问题没让解欢烦恼太久,因为他立刻就意识到了一点:解兰的病情另有内幕,这已是确凿无疑的事,所以可以说自己过去的认知是错误的,甚至错误可能还不止一个。那么,选择相信叶谲也就不是多么让他为难的事了。
只是,解欢忽略了一个问题:他对叶谲从最初的戒备怀疑,到后来的完全信任和依赖,过程短得像是用了加速器。
不过,即使解欢真的灵光乍现地想到了这个问题,他也会给自己安排好答案的——叶谲可是小叶子啊,那是他童年最要好的朋友,不信他还能信谁?
就在解欢努力寻查真相的日子里,六界(伪)与所罗门的交易也在顺利进行着,这基本上不需要解欢或叶谲的参与,叶谲只是居中牵线的人,而解欢也不过是打出来的那面旗帜而已,包括Prince也是一样。
具体的事务自然有Prince的下属和林陌派出的伪六界成员去执行,解欢要做的只是偶尔在某次谈判的时候露露脸而已。
趁此机会将所罗门在华夏的势力一举打尽并没有多大意义,因为所罗门的总部在欧洲,伸进华夏来的枝枝蔓蔓微不足道,损失了也没有多大影响,反而他们完全可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反复不断地派人过来。而且可以预料的是,之后所罗门再派人潜入的时候,会更小心更隐蔽,所图更大。
所以,利用这次机会巧妙地将所罗门在华夏的商路掌握在手里,并逐步渗透,以期让所罗门成为轩辕在欧洲扩大势力的桥梁,这才是林陌真正想做的。
解欢不喜欢开会,尽管与所罗门进行的这些会议不可能像某些官僚的会议那样冗长无趣,但仍然是很无聊的。好在一切上了轨道之后,一个叫做奔雷的轩辕成员就完全接替了解欢的工作。
奔雷是个看起来有些粗壮的青年男子,相貌平凡,给人的感觉非常踏实、敦厚。他看起来更像是体力工作者,但是他在谈判桌上却能不动声色地让对手屈服于他的意志,在谈判桌下……他召唤雷电的能力可以轻而易举摧毁一栋大厦。
Prince向解欢抱怨:“你的手下都是这么能干吗?天啊,他只用了二十分钟就从我这里得到了一千两百万的利润,我简直想要把他给扔进活火山的熔洞里去!……不过,如果有一天你不需要他了,我希望他会同意到所罗门来工作。”
解欢很得意:“那是不可能的,奔雷非常忠诚。”
Prince看向解欢的眼神很有几分羡慕,在他这个位置上的人不会缺乏手下,但是其中真正效忠于他的,却未必有几个。他不得不用各种手段来收服和控制他的手下,但是完完全全的忠诚仍然极为罕见。但Prince不知道的是奔雷的忠诚并非是对解欢,而是对国家。不过这个误会如此令人愉快,解欢才不会去揭穿呢。
在此之前解欢都想像不到自己会如此心平静气地和Prince坐在一起聊天,绅士把这叫做成熟,常禾说这是做为一个社会人不得不做出的妥协,疯猫说这是因为人类最擅于遗忘——不论是爱还是恨。
解欢觉得这是因为自己其实并没有自己想像的那样重视岳惠一家人的惨死,所以一旦牵线者威廉被叶谲杀死,仇恨似乎也就中断了。他还不太会将仇恨、愤怒迁移到Prince身上,尽管他才是实质性的凶手,牵线者不过是他手里的一把刀而已。当有更大的利益在眼前的时候,所有人,包括自己,都可以忽视掉那三条曾经鲜活过的生命。这样的自己,太冷酷。
可是叶谲摸摸解欢的头发,说:“你不是个冷酷的人,从来都不是,以后也不会是。因为你一直都在内疚。”
解欢不知道他说得对不对,不过的确有被安慰到。
这段时间还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高考的到来。
尽管从来不是一个合格的学生,但是解欢还是很在意高考的,这集中表现在他竟然记住了高考的日期而不用常禾提醒!
当然,这有一多半的原因是因为江暇一直在他耳边唠叨的缘故。解欢可以不在意高考,江暇可不能不在乎。
高考让解欢的自信心遭到了全面的毁灭性打击,他从来没有如此深刻地意识到自己一无是处。
相比解欢的垂头丧气,江暇显得要平静得多——如果忽视掉他突然变得极其糟糕的胃口的话。
叶谲这个从来就没有上过学的人不太能理解高考生的焦虑,不过在做过了江暇给他的高考试题之后,他觉得当初对凌皓和林陌说自己想当一名学生的话……希望那两位记忆力不要太好,还是忘记吧。
叶谲可以熟练地听说读写好几种国家的语言,但却做不好一个完形填空题;他能计算出狙击时的风速、仰角、弹道等等数据,面对鸡鸭同笼这种问题却比小学生还要茫然;他能用最简单的原料调配出高效炸弹,却不能按顺序背出完整的化学元素表;他会背整本的《古文观止》,却写不出一个满分作文……似乎,只有体育和音乐这两门科目他能达标。
以后是做个体育特长生呢,还是去念艺术院校?叶谲真诚地苦恼着。
被高考压迫得几近神经质的学生们,一旦度过了那可怕的三天,立刻就像关了二十年的犯人呼吸到第一口自由的空气那样,疯了。各种各样的毕业聚会,通宵达旦的狂欢,在此时一切情绪的发泄和表达都被宽容着。
但是,这一切都与解欢无关。
除了和乒乓小胖他们喝了顿酒之外,没有哪一场毕业聚会能想起来邀请解欢参加,就连江暇还被邀请了五六回呢,解欢竟然一次也没有。
这真可悲。
常禾等人看解欢的眼神里分明写着这几个大字。
解欢愤怒地用拳头把他们挨个擂了一遍以示自己根本就不在乎,回过头来揉揉鼻子,他不得不承认,的确有点儿可悲。
只是有点儿。
TBC
高考结束后,江暇要搬回自己家,解欢一时好奇,拉着叶谲跟着江暇去那间小出租屋里转了一圈,顿时十分费解江暇怎么会把这种十几口人合住在一栋房子的地方称之为家。
不到一百平米的房子被隔成了六个小房间,居然还能有空间放一个小厨房和一个小洗手间。有的房间里住着一家三口,有的房间里是几个老乡合住,江暇算是比较宽裕的,他一个人占了一个房间。
但是他那个小房间除了一张单人床,就只有一只塑料小板凳,平时写作业的时候就坐在板凳上,把床当成书桌用。有了放在床底的箱子,衣柜什么的也就可以省去了。
墙上贴着一张A4纸,江暇在上面为自己的学习生活勾勒了一个有条不紊的计划出来,包括几点起床、几点出门、什么时间背外语什么时间做数学习题。解欢仔细看了一遍,非常困惑地问江暇:“娱乐放松的时间在哪里?”
江暇笑得颇为愁苦,解欢不好意思再问下去了。
解欢知道,有一些少年的生活和自己的水准相差甚远,他们在物质上贫乏得令人怜惜,但是他们在意志上却坚强得令人钦佩。他们小心地规划自己的时间,挤压每一点精力,所为的不过是获得更高的教育、更好的生活。
只是解欢以前没有想过,这种生活离自己如此之近,更没有想到的是江暇这样一个让人瞧不起的胆小鬼,居然也会有另人尊重的一面。
拍拍江暇的肩,解欢吩咐:“走,回家。”
江暇愕然。
解欢笑了:“我那里房间多得是,就我和常禾两个人住也太寂寞。况且我看你在的时候,常禾做家务也有个人帮忙,挺好的。”
江暇脸色变了,解欢被他看得竟然有点害怕的感觉,半晌,江暇才垂了眼帘,低声道:“我不需要这种同情。”
解欢一番好意被拒绝,多少有些恼羞成怒,当场就想甩手走人,旁边叶谲还在看着,似笑非笑的模样让他尤其火冒三丈。
但转念一想,解欢还是忍住了气,说:“我不太会讲话,你别误会。我其实是觉得这几天跟你相处得不错,你没那么讨厌,如果你真是那种令人厌烦的人,你就算住在地窖里我都不会多一句嘴。我让你留下,的确是因为同情你,这个我不否认。但仅仅是同情,不是怜悯,我没那么居高临下。或许因为我言辞不当让你觉得自尊受伤,那我向你道歉,可是我希望你能接受我的好意。你成绩不错,这次肯定能考上个好学校。可是你现在的经济状况,未必能支持你上得起大学。解氏有一个基金是专门资助贫困大学生的,我希望你能接受这份资助。这不是我个人掏钱给你,你是要跟解氏签合同的,等你大学毕业,这些钱是要还的。我认为你完全没有必要因为所谓的自尊就拒绝别人善意的帮助。”
过去与解欢接触得不多,但江暇也听说过这位解少有多么跋扈,尤其是那次在饭店亲眼目睹他打架时那副凶残的模样,更是座实了他枉顾法律轻贱人命的印象。虽然后来同住一个屋檐下,对解欢多了一些了解,但是看到的匪夷所思的事反而更多了。所以在江暇心里,实在是没办法把解欢看成是一个和自己同龄的普通少年。
刚才他拒绝了解欢,几乎已经打算好就此承受解少的滔天怒火了,却没想到解欢居然能心平气和地说出这番话来,一时间江暇都怀疑自己穿越到了异次元,幻听了。
看江暇有些发傻的样子,叶谲插口:“就解欢这样子,哪怕是打跑一火车的小怪兽,也不会有人拿他当奥特曼的。你还是可怜可怜他吧。”
解欢脸一红:“以后别和疯猫看那种低龄儿童看的片子。”
江暇笑了笑,他明白叶谲的意思,解欢的身份固然带给他优越的生活,可同样也有很多不良影响。就拿江暇自己来说,亲耳听到解欢要资助他,心里都觉得这不可能是跋扈的解少会做的事,更不要说别人会怎么想了。
解欢就是那种做了一分的错事,会被人传言成罪不可恕,做了好事,却有可能被人怀疑是别有用心,非要找出底下隐藏的阴谋来不可。这也算是纨绔子弟的不幸了。
江暇低下头,小声说:“我知道如果我接受你的好意,我就不用害怕付不起房租无家可归,不用为了交学费辛辛苦苦地打工赚钱,我也想进精品店里给自己买身衣服,而不是穿着地摊上十五块钱三件的T恤衫。我也想跟同学一起打球,挥汗如雨,然后请大家喝可乐吃冰淇淋。但是,别人给我的,归根结底还是不属于我。”
他抬起头,迎上解欢的目光:“我不要你的同情,不是说我不能接受你的善意,而是我害怕自己会在你的帮助下变得越来越软弱。任何人对我的帮助都不可能是一辈子的,如果有一天失去了这些,我还能像今天一样一边忍受着贫穷,一边积攒力量努力上进吗?你的帮助可以让我走得更轻松一些,或许我可以借力向上爬得更快,可是,我不希望自己是这样成长起来的。我必须是坚强的、独立的,或许会很没出息,但是每前进一步都是自己的努力。”
解欢动容,眼前这个比自己还高一点的少年在褪去了层层保护色之后,竟然坚毅得令人吃惊。
江暇的眼神说明他这番话的确是肺腑之言,但是解欢在感动之余却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只是这种感觉模模糊糊的一时之间也难以想清楚,他下意识地看向叶谲。
叶谲想了想,说:“我知道有些人会有意的为自己设置一种孤立无援的境地,让自己体会绝处逢生的奇妙。可是大多数人都还是生活在人群之中,完全脱离社会、不需要任何人就能生存的人几乎不存在。况且,真正的坚强和独立不会被一点善意就给消磨掉,缺乏意志力的人被扔上荒岛只会哀号着化成枯骨,而意志力坚强的人即使身在销金窟温柔乡也会不改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