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有点好奇,能让解欢一大清早就跑过来见的人会是谁呢?该不会这小鬼头在谈恋爱吧?对方会是个纯朴可爱的小村姑吗?
天马行空地想像着,常禾靠在车窗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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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树林里的空气好像都是浅浅淡淡的绿,含着充分水汽的轻风拂在脸上清爽无比,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解欢的裤角,不过他毫不在意,兴冲冲地往树林深处跑去。
近了,近了,小河淙淙的流水声已在耳边。
解欢欢呼一声冲了过去,河边两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男孩同时转过头来看他。
站着的那个男孩穿着一身白色的练功服,样式有点像唐装,但要更贴身一点。虽然解欢认为这套衣服实在是简朴得过分,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个男孩属于那种天生的衣服架子,就算给他套上麻布袋子也会显得很好看的。
他有着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眼角微微上挑,天生的妩媚风情。一看到解欢,这双眼睛便快乐地弯了起来,露出属于孩子的天真笑靥。
另一个男孩懒洋洋地坐在地上,全然不在乎潮湿的地面弄湿了自己的裤子,一只手抓着树枝抽打着水面,力气用得大了点,水珠溅得他自己一头一脸。他就这样顶着满脸的水珠扭头看着解欢,单看脸上的表情是看不出来他对于解欢的到来是欢迎还是厌恶。不过他用动作和语言弥补了这个缺罕,也就是说,他抬起手来冲解欢打了个招呼:“哟!”
这就是解欢的小秘密,他的两个好朋友——叶谲和牙犬。
解欢觉得最宝贵的东西一定得像小狗一样刨个坑藏起来,所以对于这两个朋友的存在他隐瞒了所有人——或者说是自以为隐瞒了所有人。不知道叶谲和牙犬是不是和他有同样的想法,反正三个人认识这么久,从来没有第四个人出现在这里打扰过他们。
每隔一段时间的见面都会让解欢很快乐,当然也会让叶谲和牙犬快乐——他非常有这个自信。你瞧,叶谲一见到他就会笑,而只要他带着好吃的,那牙犬也会贴在他身边赶都赶不走的。
三个男孩先是把解欢带来的食物吃了个精光——当然,主力选手是牙犬,他好像永远都处在一种饥饿状态下,解欢怀疑就是把整座超市都搬来他也能一口气吃光。而吃的最少的永远都是叶谲,他的吃相比女孩子还要斯文,他吃完一块饼干的时间,解欢都吃完一整包了。
消灭掉最后一根火腿肠,牙犬意犹未尽地舔舔手指,眨巴眨巴因为瞌睡而总显得迷迷蒙蒙的眼睛,身子一歪,当真靠在解欢身上睡着了。
牙犬睡着的速度和他吃东西的速度一样快,快得常常让人怀疑他根本就是昏了过去。
解欢下意识地放低了音量,开始跟叶谲白话自己幻想中的一场世界大战,什么超人蜘蛛侠蝙蝠侠通通上阵,他一拳打出一个太平洋,一脚踢翻珠穆朗玛峰,地球上不够打了就去太空,太空不够打了还有异世界,一层套一层,无穷个世界都在大战,而他就是大战的最终胜利者,威武的世界之王!
叶谲一脸好奇地听着,偶尔会插句话,逗惹得解欢谈兴大发手舞足蹈。
不过当他动作幅度太大的时候,被吵醒的牙犬就会嗷呜一口咬在他脸上,痛得解欢大叫一声。接下来就该是解欢和牙犬绝不手软的一场互殴,直到一方被另一方压制得动弹不得,或是两个人都打得没了力气,这场互殴才算结束。
一直笑眯眯旁观的叶谲这时才会过来,用水投湿了手帕仔细地帮他俩擦洗青肿的小脸和红艳艳的鼻血。
不能怪叶谲腹黑,因为不管他偏帮哪一方,形势都会向着一边倒的。至于解欢牙犬联手打他一个……结局肯定是两个人都被叶谲胖揍一顿。
嗯?为什么叶谲不拉架?
开玩笑,这两个家伙每见必打都成习惯了,他拉得过来吗?
况且,拉开了,还怎么看戏呀?
解欢这次被打破了鼻子,趴在河边用冰凉的河水往鼻梁上拍了半天,鼻血才止住了。他嗡嗡地指责牙犬:“我刚才还给你当枕头,你转眼就打我,没良心。”
牙犬顶着被抓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和两只黑眼圈,懒洋洋地一扭身,坐到解欢身边,伸出脏兮兮的两只小手捧住解欢的脑袋,叭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认真地说:“谢谢。”
“呃。”解欢没脾气了,在叶谲的笑声里,他连耳朵都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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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禾是被解欢用巴掌乎醒的,他有些惊慌地看着明显被揍过一顿却依旧心情愉快的少爷,明智地保持了沉默。
后来他才发现,每隔一段时间解欢就会来这片小树林,每次都带来大包的食物,每次都带回一脸的青肿和明显欢快的心情。
小孩子的精神世界真难理解啊,常禾感叹。
直到有一天,解欢是哭着从树林里出来的,哇哇哇的好像丢了一百万那么伤心——当然这是常禾的感觉,要真丢了一百万,解少是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的。
常禾慌得不知所措,这个小少爷虽然又淘气又难缠,但却从来不哭。就是他在练搏击的时候被教练当成死狗来训,常禾都没见他哭过。
解欢抽抽啼啼地说:“牙犬不见啦。”
牙犬是什么东西?少爷偷偷养的宠物么?
常禾试探着问:“呃,不见了?要不,再养一只?”
解欢愤怒地瞪着他,绕到他背后,在他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
再后来,解欢又一次失魂落魄地从小树林里出来,这次他没有哭,但是常禾感觉那不是因为他不难过,而是难过到了极点,泪水反而流不出来了。
“小叶子也不见啦。”解欢说。
他看着车窗外面移动的景致,那群总是一派悠闲爱横穿马路的老牛,那闪烁在树叶缝隙里的光斑,那嘎嘎叫着互相追赶的鸭子,那在车轮后飞扬起的尘土……他把手臂从后面环上常禾的脖子,脑门抵着常禾的后脑勺,低声说:“我很孤独。”
常禾觉得心里微微一颤,有种被细针刺过的痛,不太明显,可是十分悠长,长到他很久之后都一直清晰地记得这一刻,记得小小的解欢呼吸的热气吹得后颈一阵阵发烫。
【星辰·草芥】
Chapter1 真相
解欢觉得日头晒得自己有点头晕,他仰起头,眯着眼睛看着万里无云的天空。
天空可真蓝啊,蓝得让人忍不住想要跳进去,畅游在那片明朗无比的蓝天中。
阳光有些刺目,看得久了让解欢的身体不由得有些摇晃,一只手从傍伸过来扶住了他的腰,他顺势依靠在那人的怀里,感慨万分地说:“他爷爷的。”
叶谲伸手摸摸解欢汗津津的额头,没说话。
被捆绑着扔在地上的解棣有气无力地挣扎了几下,他的眼睛被胶带粘住,什么都看不到。然而正因为看不见才格外让他觉得恐惧。他以为解欢那句咒骂是针对自己的,非常害怕随之而来的是新一轮的毒打,身体顿时不受控制地颤栗起来,哀求的话脱口而出:“求求你们别打我了,我什么都告诉你们了,真的,求求你们放了我吧,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解欢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这位在血缘上应该是自己爷爷那一辈的男人,虽然对方今年才四十来岁。身为一家集团公司的总裁,解棣的气势也是非常能唬人的,在为数不多的来往里,解欢记得自己还向常禾夸赞过这位叔祖父的风采算是解氏中的佼佼者。
可是现在,这个在地上努力把自己瑟缩成一团的、满脸都是冷汗和眼泪的男人,卑微得简直像只老鼠。
或许这也不能怪解棣,毕竟叶谲方才对待他的那些手段,连解欢这个旁观者都觉得胆寒。
但是解欢还是觉得很丢人,非常丢人。
他恶狠狠地一脚踢飞了一块石头,那声音把解棣吓得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解欢心乱如麻。
对于小叔解兰的病因的调查一直停滞不前,虽然解欢敏锐地发觉家族中有不少人是知道真相的,但却偏偏没有办法从他们口中问出来。而且一旦问得多了,他就会从那些人的神情里分辨出难以言喻的戒备。
这种戒备令他心惊,好像那一刻双方不是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倒像是在暗地里算计着对方性命的仇人了。
认真说起来这些长辈对他都不错,过节、过生日都会往他帐户上打钱,偶尔生个病也会亲自来探望他,摸着他的头说“小欢要快点好起来”这样的话,如果他和同辈的解氏子弟有了什么不愉快,挨打挨骂的那个反正不会是他。可是仔细想来,这种温情里也都是带着算计的,只是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值得他们去算计——除了这条命,自己的一切不都是家族给予的么?
就这么反复思量着,疑惑着,犹豫着,不知不觉调查的事情就延误了下来。直到那天小区爆炸案的发生,解欢虽然不知道详情,却也大概知道是和轩辕有关系的异能界案件。
在网上他看到一些相关的视频,其中有一个拍摄的是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女孩,那女孩的家就在被毁掉的三栋居民楼之中。当天她和母亲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吵了起来,一气之下跑去网吧包宿,没想到却因此逃过一劫。
对着镜头,女孩哭得面容扭曲,她说,如果早知道那是最后一次见到母亲,她一定不会吵架,她要亲吻母亲斑白的发鬓说自己真的很爱她。甚至她宁愿那天晚上她是在与母亲的争吵中一同被炸成飞灰。以前她总是觉得母亲还不老,等以后再孝顺也来得及,等以后再说爱她也来得及,等以后再做个乖巧听话的女儿也来得及,等以后帮母亲做家务也来得及,等以后再夸赞母亲新做的发型很时尚也来得及,等以后……
谁能想得到,母亲的确还不老,却在这样一场飞来横祸里连具尸骸都没给她留下呢?所有的“等以后”全都成了空想,留下的只有无尽的追悔和悲哀。
如果在母亲做了新发型的时候,就夸奖她,会不会让母亲开怀一笑?如果把上网玩游戏的时间用来陪母亲聊天,如果体谅着母亲工作辛苦为她打盆水烫烫脚,如果在母亲发脾气的时候心平气和地说一句“我错了”……是不是就不会让母女俩天人相隔的最后一个记忆是一场争吵?
可惜,没有如果。
可惜,不是所有的“等以后”都能够实现。
可惜,即使拒绝去想像,死亡依然会突然降临,不给你准备的时间。
也许这个女孩只是这场悲剧中最普通的一个,但对她来说,她的哀伤和悲痛巨大得让她难以撑起自己的天空,终其一生,与母亲的最后争吵或许都会是她难以面对的沉痛。
而对于解欢来说,他悚然一惊。
小叔的身体状况已是强弩之末,即使自己再不情愿,小叔不久就会面临死亡的事情也不会改变。自己可没有多少时间去“等以后”,事实上,自己现在应该是争分夺秒地跟死神抢时间!
既然正常的方法查不出真相,那就用非常手段!
在确定人选的时候解欢煞费苦心,首先这个人必须是知道真相的,这就排除了年轻一辈和处于家族边缘的人;其次这个人年纪不能太老、身体要比较健康,他可不希望真相没问出来先把人给折腾死了;再次这个人本身性格不能太倔强,否则咬紧牙关就是不说他也没辙,总不能真的下手把自己家人给弄死;最后这个人还不能是平时和自己关系比较近的,不然他下不去手。
筛选了一番之后,解棣就倒霉地中奖了。
有叶谲在,解棣身边那些保镖就是浮云,轻而易举地就给绑架到了荒郊野外。而事实证明解棣和解欢的关系的确是不亲近,从头至尾他就没听出来解欢的声音。
也不知道叶谲是从哪里学来的拷问手段,解棣身上一个伤口都没有人就已经崩溃了,问什么就说什么,连没问的他都说了。
解欢长了个心眼,一开始的时候问的都是不相干的事情,一方面是放松解棣的警惕,一方面也是在确定他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解棣在哀求与哭号中语无伦次地说着解欢想要得到的信息,解欢还有余暇分心,他冷静地想:“我是天生就有作恶的潜质吧,不然怎么做得这么顺理成章,冷酷得简直不是人。”
尽管早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当从解棣口中听到真相的时候,解欢还是觉得自己听到的不太真实,于是他示意叶谲把解棣又从里到外地折磨了一遍,直到叶谲认为再折腾下去虽然不会出人命,但解家却绝对会多个精神病。
这就是真相?
这就是事实?
解欢低头再看一眼解棣,突然转过身剧烈地呕吐起来,他不是为自己的恶行而懊悔,他单纯是觉得自己身上流着和这种人同样的血缘而恶心。
解兰、解舫、还有那些他连名字都不知道的解氏子弟,对于大多数的族人来说,他们几乎就像是没有存在过,即使有人想起,也只会羡慕他们生时享受的荣崇,同时感叹他们死时的年轻。这些族人永远都不会知道,就是这些年少早夭的亲人,用自己的血肉和生命力撑起了整个家族的兴盛!
解欢差点连胆汁都吐出来了,脚软得几乎站不住。叶谲搂着他,在相关穴位上揉按了几下,帮他止了吐。
“小叶子,我以前吃的喝的用的挥霍的,原来都是我小叔叔的血肉……我真他妈的不是人……”解欢低声说。
叶谲瞥了一眼早就晕过去的解棣,确定他不会因为听到这句话判断出解欢的身份。叶谲轻抚着解欢的背,他能感觉到手掌下的肌肉在轻颤,解欢带着淡淡酸味的呼吸时断时续——因为他还在努力控制想要吐的感觉,这是纯粹的心理反应,即使身体已经发出拒绝呕吐的信号,可神经依旧在传达着强烈的作呕欲望。
“以前看《幽游白书》的时候,我很好奇黑之章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力量,让人看五分钟就会对这个世界产生强烈的厌憎和毁灭的欲望。我觉得那一定是漫画家瞎编的,骗人的。”解欢闭上了眼睛,“可是刚才听他说完,我真的很想在他脑袋上踩上一脚,把它踩扁。我想把整个解家的人都绑起来,然后放一把火,烧得一干二净。这不是饮血天狼带给我的戾气,这是我自己从内心产生的杀戮欲望,那一瞬间,我差点变成魔鬼。”
叶谲搂着他的手臂收得更紧了,脸颊贴着他汗湿的鬓角,轻声安慰:“你不会变成魔鬼的,我在你身边呢。”
“嗯。”解欢觉得好受多了。
把解棣解脱捆绑后就扔在了原地,他的手机、钱包什么的都在他身上,等他醒了自然有办法找人来接他。如果是以前,解欢或许还会担心把他一个人扔下会不会有什么不安全之类的,但是现在,实说话就算真的有野狗来把解棣给啃了,解欢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回到城市里,解欢不想回家,他现在觉得那栋房子连每片砖瓦好像都透着股血腥味,那是小叔叔的血。
去叶谲家也不行,叶谲家里现在有个不定时炸弹十字,解欢眼下的状况显然是不适合与那么危险的陌生人碰面。
结果,两个人干脆跑去宾馆开了间房。
解欢洗了个热水澡,在叶谲身边狠狠地睡了一觉。
一觉醒来,犹如新生。
Chapter2 看戏
布满各种医疗仪器的卧室,整洁而冰冷,单看这房间,会觉得这其实是医院的重症加护病房,这里来去的要么是见惯生死不得不淡漠的医生护士,要么是喘进这一口气不知道还能不能有下一口气再吐出来的病人。
这里冷得没人味。
佟半贤觉得奇怪,解兰固然是个漂渺得好像随时都能化烟而去的人,但自己总是个热气腾腾的壮年汉子吧,可是在解兰身边这么多年,他居然还是没能让这间卧室多一些生气。
好像只要是属于解兰的空间,就永远是这样冷冷淡淡的,一丝人间烟火气都没有。
这与解兰给人的印象是截然相反的,解兰善于调节气氛,有他在的地方,即使他不多说话,依然能让人如沐春风,比做了精油SPA还舒服。认识解兰的人都觉得这位兰公子身体虽然很病弱,但为人却是又耐心又和善,既有知识底蕴,又有贵族的风华气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