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没跑成，回去的路上还拦着个不速之客：一袭白衣，俊秀的脸有点眼熟，眉毛跟真龙通常的那样，特别长，一直连到了鬓角的青丝里去。
“沈拾玖？”王秋光哀求地叫真龙的名字，声音都发抖了。
但是负手而立的真龙摇了摇头：他是长着沈拾玖的脸，是和沈拾玖一个身体的，不过这会儿他可不是沈拾玖。
“你是……拾叄？！”意识到眼前这位煞星便是明宫当年那位冷酷无情的战神，王秋光便明白自己是完了——都当这双头龙兄弟的哥哥拾叄被东幽王斩下了脑袋死了，可是没想到拾叄没死！头掉了，元神却还跟弟弟在一个身子里！难怪那奈不住性子的拾玖没有早早蹦出来缠上自己，想必之前自己清净的那段日子里醒着的，应该不是拾玖而是拾叄吧！
“你这孽畜，上一世魅惑我弟弟，还连累了明宫方相，这一世又欺他信你，拿他去借刀杀魔！万幸我醒得及时！”沈拾叄笔直地站在那儿，好似一根冰柱子，这话也冷得好像是冰一样。
何半夏是听沈拾玖提过这位哥哥有多疼弟弟的。所以王秋光更确定沈拾叄不会放过自己。
但是他宁可和沈拾叄斗，也不想面对那把该死的剑！
王秋光咬牙切齿地想着，魂魄的形状便变化了——罪业于常人是害，于恶鬼却是力量。夏晓初的年纪不大，罪业却已经深重。只是王秋光拿走这些罪业的时候，万没想到自己还有用得着这玩意的一天。
害忠良，亲奸佞，模样像是长了老雕翅膀的黑色吊睛大虫——这便是穷奇。
跟凶兽单打独斗，怕是真龙也会有些怵头。但是沈拾叄不躲不闪，举剑便迎了上去。就在这一刹那，王秋光竟然看见他手里的剑，和方才洪素鸢手里的那把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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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那鸟群星星点点发着红光的眼儿是唯一的光亮。
杨倚天看了就只觉得这哪里是神鸟，分明是一群饿狼。
“我们就这么一直等着？”杨倚天哑着嗓子问诺北。
诺北不点头，也不摇头，就是回看着杨倚天。不过杨倚天可等不下去了。
身体依旧是疼，但硬是活动还是勉强可以的。杨倚天很庆幸自己碰见这么多事之后随身的那把刀竟然还没丢，他一瘸一拐地过去把刀拔出了鞘，想着自己就要拿它去对付那些小鸟，便又记起了早先时候，红绫看见这刀时说的话：
“这刀拿来杀人一定爽快得很。”
也不知道那女鬼生前是有多么大的冤屈，才会说出这样一点都不像女子的狠话来。
“你要做什么？”诺北问。
“出去。”杨倚天雄纠纠气昂昂地说，挺胸抬头，笑得黑暗里都能看到他一口白牙。
“一起。”诺北眨了下眼，“外面不只是那些鸟，这么多白文，没个神仙在那儿指挥着，也凑不起来。”
神仙？杨倚天先就想到了那罗天官——和他打一架么，自己的胜算还真是不大。但是诺北……
“没有魔印，我也不想做废物。”似乎是看出了杨倚天的想法，诺北沉声道，“大哥三十年前救了我，但是那次我竟然没陪他到最后……”
三十年……这诺北看来也是个不老不死的怪物吧……
杨倚天眯了下眼：“好。”
他这话还没有落地，外面的黑暗确如潮水般大片大片地褪去了。光明的来到本该让人欣喜，杨倚天和诺北的脸色却都越来越难看。两人一起冲出去的时候，正看见成群的白文拍打着翅膀如一团云般飞走了，而院里就站着上次拉着仙车带走杨倚天和秋儿的娃娃脸少年，他朝两人一拍手，笑嘻嘻地说：
“劝两位莫再白费力气。逝者已矣，前尘往事别挂念。”
说着说着，他的身体便散化为一只只的文鸟，低低地怯生生地叫着，追随着那一大群扬长而去。杨倚天追过去时，只来得及被文鸟拍了一脸的白毛，然后自己就重心不稳往前摔过去，下巴跟要碎了一样，疼得他满眼眶都是泪。
“怎么会……这么快？”
在他身后，诺北的声音说，死气沉沉，不见希望。
尾声，三生别旧
“黑兹的愿望是成为真正的剑。”
“何半夏的愿望是沈拾玖能好好的。”
“王秋光没有愿望，王秋光只有执念，因为王秋光没活过，一开始就是死的。”
一开始他以为是鬼卒在说话，一遍一遍地，他还嫌他们在自己身边絮叨，但是后来他反应过来了，说话的是自己。
絮絮叨叨放不下的是自己。
王秋光努力站起来，身边已经谁都没有了：鬼卒，沈拾叄，洪素鸢都不在。但是他也逃不走。
王秋光看看还插在自己身上的那把剑，伸了伸手又放下，没去把他拔出来——因为反正也拔不出来。
这一把剑，是黑兹以死达成的愿望，是何半夏逃了一辈子的过去，也是自己注定要栽在上面的劫。
王秋光觉得这就是命，可是又有点不太明白，因为他早就已经没有命了，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命。他没活过，可是他现在竟然又怕死了，他想过关于自己的很多结局，下地狱也好，轮回转世也罢，无外乎都是一个鬼的正常归宿，却独独没想过“魂飞魄散”这一条。
鬼不会疼，疼也没有活物那么疼。所以王秋光就是觉得难受，叫那把剑穿过的地方，力气都泄了出去。若是有人能看见他这个鬼，就能瞧见他整个鬼就跟泡到了水里的字迹一样，像是晕开了一般越来越模糊不清，又像是一团渐渐散开的浓烟……
他不疼，可他也害怕。他没活过，可他也知道“自己”存在总比没有好。
王秋光就害怕着，又困惑着，跟一团烟似地，带着那把剑飘着走着，是想逃，却根本连自己逃到哪儿都不知道。他穿过了野林子，趟过了小溪，轻飘飘地四处乱转，身形越来越淡，也越来越看不出来是个什么玩意儿，到最后虚得连剑都插不住了，掉在了地上，王秋光也不知道。
他一开始还想着，自己得去看一眼红绫，那是自己救下来的姑娘，那是跟当初的自己同病相怜的姑娘，他得看看她现在是不是还平安呢；他还想着秋儿的身体不知道红绫还没还回去，有借有还，这是规矩，不能坏，这个当初叮嘱好多次了，忘了就糟了；他也想着何半夏的执念，最麻烦的那一条，付晴泽，不对，杨倚天，可别再出差错，他不放心，得去看看，因为那个人啊，就是特别能惹麻烦，什么事都能招惹上……但是飘着飘着他就忘了，他做鬼期间的执念，做鬼期间的乱七八糟好和不好的情绪还有各种各样的念头，都随着魂魄的消失，一点一点地给丢在了路上，散在了半空，化掉了，没了。
因为这都是王秋光，王秋光没了，这些东西自然也就不在了。不是黑兹，也不是何半夏，这些就是王秋光，就剩下这么点儿，拖着一点点残余的念头，连执念都算不上了，就像一星星火苗一般，就快灭了。
但是这一点点东西，飘到了那人的脚下，却给生生拦住了。
罗童正独自站在山脚下寂寞地看着不远处热热闹闹过中秋的村民，结果就瞧见那一抹好似青烟的东西晃晃悠悠踉踉跄跄地飘过来。他认得出这是谁——这曾经是谁。人仙好歹还是有些恻隐之心，忙俯身过去一伸手捞起来。
残魂轻得还不如烟有分量，有气无力地在罗童指尖绕了几绕，发出细若游丝的声音，罗童侧耳过去听了听，然后叹了口气，而那残魂也渐渐在他手里散开，握也握不住，很快就消失了。
王秋光这个人……不，这个鬼，从此便再也没有了。
罗童看看空空的掌心，又抬起头看看天。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地上的团圆夜，天上的月未满。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