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路彦在深夜的教室里目击一起事件。从那之后,为了追踪那起事件,流氓信二便开始在路彦的学校周遭徘徊。
懦弱的优等生和势力微薄的帮派流氓——年龄和生长环境都天差地远的两个人,相遇之后却萌生奇妙的友情。
而且,对于身心都尚未成熟的路彦来说,信二的存在逐渐成为他唯一的寄托……
亚麻地板铺成的走廊静得没有一丝声响,只有踩到因接着漆剥落而突起的部分时,才会发出「啪」的声音,北侧的窗户因为月光照人而显得明亮。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不过能走在幽暗之中却没有跌到,是因为这里是熟悉的地方——国中的走廊。
加纳路彦缩着肩膀,仿佛在抵抗从颈项渗入的寒意,将双手插在外套中步行。昨天吃晚饭的时候,母亲还说「马上就要立春呢」。不过,路彦对这个话题不太感兴趣,所以只是敷衍地回一声「是吗」,真难理解从前人们的感觉,毕竟现在根本还没有温暖到足以称为「春天」。
路彦从东侧的楼梯爬上四楼,一个一个数着教室入口右上方的班级牌,不过班级牌上的文字因为太暗而看不清楚。数到第四个便是二年F班,亦即他的教室。
他忘记把手机带出来,所以不知道正确的时间。但在潜入校舍前,宛如在月光之中冒然长出的高耸古老钟塔指着十点五十分。
远方传来汪汪的犬吠声,让路彦的后背猛然一颤。夜晚的学校足以让人毛骨悚然。由于与白天的喧嚣形成过大的反差,让人有一种一切都陷入死亡的错觉。
第三个、第四个……就是这里。讲台侧的拉门发出比预想中还要大的声响,于是路彦稍微打开一点后又停下动作。明明没有其他人在场,路彦却像是怕惊扰到别人一样,将这个动作反复三次才打开门。
空荡荡的教室里,走过讲台时,木板发出微微的咿轧声。没有人坐着的桌椅仿佛井然有序地排队看着自己,让路彦顿时萌生一股恐惧。
其实,他非常不想在半夜摸黑潜入学校。他也知道被人发现的话,一定会被痛斥一顿,可是他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路彦穿过桌子与桌子之间,来到教室最后一排,站在长尾健太靠窗的桌子前方,拉开椅子蹲下来。教室里已经够暗了,再加上抽屉里塞满乱七八糟的东西,光是用看的根本无法辨别哪一本是英文课本。
虽然路彦很想开灯,但是如果被人发现亮光,甚至惊动到老师的话,他就完蛋了。他很后悔自己没有带手电筒,但现在想到也为时已晚。
教室里似乎变得较为明亮,桌椅的影子也比刚才更加分明。路彦抬起头,越过窗便看见满月从细长的流云缝隙间探出美丽的脸庞,而他搁在桌子的手上也落下一道阴影。
路彦将抽屉里的东西全拿出来堆在椅子上,有国语课本、数学课本,漫画……
这时,他隐隐约约听到一些细微的声响。起初只觉得是错觉,因为他已先入为主地认为「这里没有其他人」。他侧耳倾听,发觉声音越来越大,甚至大到足以判别那是人的脚步声。他的全身血液瞬间冻结。
「会被发现!」
「不行!」
「必须快点逃走!」
他知道自己应该这么做,但双腿只是不停发抖,杵住原地一动也不动。被老师、父母斥责的景象在脑中浮现,他几乎可以看到自己被同学嘲笑的样子。
他仓皇地环顾四周,看到某个东西,有着宛如雕刻般的曲线。路彦将抽出来的课本塞入抽屉,然后奔向教室后方的窗帘。他用充满灰尘味的布料缠住身体,紧紧抓住窗帘。教室里很暗,躲起来的话或许不会被发现。
逐渐逼近的脚步声有两个,接连闯入教室里,路彦躲在窗帘之中不停发抖。啪铛、啪铛——某个人似乎用力撞到什么。「妈的!」男人怒吼一声,接着是一个小小的哀号声。
桌子「砰」的一声倒下,发出剧烈的声响,接着是争执声。他们在吵架吗?但好像又不完全是这样,总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于是,路彦从窗帘的缝隙偷偷窥探外面:横倒在门口附近的桌子,讲台前争执的人影,偌大的人影猛然将手挥下。那声音听起来很痛,让路彦不自觉地瑟缩一下。
「快交出来,蠢女人!」
动手打人的是男人,被打的大概是女人。她被男人揪住长发,在地上拖拽着。
「对不起!对不起!」
女人垂着头,乞求男人原谅。路彦听过她的声音。
「对不起!对不起!」女人不停道歉。但即使她苦苦求饶,男人仍然不断踹她蜷缩成一团的背,下手毫不留情。
「你把那个藏在哪里?」
路彦已看清楚男人的脸。他的年纪约二十岁左右,下巴长着短短的胡渣,两耳都戴有许多耳环,沉甸甸地摇晃着。
「我还你……我会还你,请不要再打了,我的肚子好痛。」
路彦很笃定那是齐藤的声音。他的同班同学——齐藤仁美。
「你放在哪里?」
「……桌子里。」
「桌子?」男人歪着嘴,一脚踢飞身旁的桌子。桌子「兵」的一声发出巨大声响,横倒在地。
「老子怎么知道你的桌子是哪一张!」
齐藤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从讲台正前方的自己桌子抽屉里,拿出一个像纸袋一样的东西。男人一把夺走纸袋,用力扯破袋子,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小包裹。
「就会给我惹麻烦!」
男人咂舌说道,将手中的小包裹拿到脸前。就在此时,齐藤猛然推撞男人,男人因齐藤冷不防的反击而跌坐在桌子上。路彦看到齐藤一度跪趴在男人身旁,旋即又跑到窗畔。
「贱货!」男人的怒吼声传来。
寒冷的空气流泻进来,树叶沙沙作响。在开敞的窗户前,齐藤的长发仿佛小时候阅读的童话:故事里出现的怪物一样,大大摆动着。
「不要过来!」
齐藤背对着男人,手抓着窗框大叫。本来宛如一只狮子要朝前扑去的男人,动作戛然而止。
「你再过来,我就死给你看!」
她的声音在颤抖。
「死给我看?」
男人扬起下颚,笑得肩膀不停颤动。路彦的背脊打了个冷颤。
不行、不行……这时候不能笑啊,不能取笑齐藤。不然……不然的话……
「你想死就去死啊。」
言语宛如一把利刃。
「不过,把那个东西留下!」
泫然欲泣的表情从齐藤脸上消失,换上像人偶一样平板的表情。她脸上不带任何感情,撕破手中的小包裹,接着将右手伸到窗外,只见砂一般的粉末稀稀落落地飞散。
「你、你竟敢……」
在被男人抓住之前,齐藤像猫一样一脚蹬上窗沿,仿佛被吸引似地消失在窗户的另一端。
简直像梦一般的景象之后,「咚」的钝重声传来。这是现实,是结果。
「真的假的啊!」
男人跑到窗际,向下探望。
「别、别开玩笑了!」
男人下意识地后退,在转身的同时自教室飞奔而出。「哒、哒」的脚步发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风声中。
发抖的手紧紧抓住的窗帘微微摇晃,路彦用不停打颤的双腿走近窗边。
齐藤就倒卧在高大的榆树下用红砖瓦砌成的花圃里。她的脸庞朝下,有一半的身体落在花圃上,一动也不动,仿佛一具人形模待儿。
她死了,一定死了。
「啊、啊、啊……」
接连冲口而出的话语并未构成任何意义,路彦张着闭不起来的嘴,一路碰撞着桌子离开教室。起初只是快步走,但在不知不觉间变成拔腿狂奔。他跑下楼梯,差点就要跌倒,尽管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还是继续跑。
活着的自己不停奔跑,但是,齐藤已经死了。
路彦来的时候是从学校后方的小门偷偷溜进来。因为小门的锁坏了,所以不用冒险越过正门的栅栏也能轻松进出学校。大部分的学生都知道这件事。此外,若要进入校舍,就要从东侧走廊上右边数来第三个窗户。这扇窗总是没有上锁。在某部分的学生之间,这是不言自明的秘密。不过,在长尾告诉路彦之前,他从来不晓得这些事。
路彦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从哪里离开学校。他似乎是循着来时路离开的,不过不是很肯定。待他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站在一间上学时会路过的便利商店前。他的肩膀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喘着气。
他听到哈哈大笑的声音,并且见到距离便利商店入口有点远的地方,有个人靠在建筑物的墙壁上在讲手机。他看过那个人,大概是同一所国中的吧。
几分钟之前,同校的齐藤仁美才刚死亡,但那个人居然像笨蛋一样哈哈大笑。路彦忽然觉得很难受、很不甘心,只能狠狠地咬紧牙关。
来到要进入住宅区前的地方时,他发现主要干道旁的人行道上有座公共电话。他一边惊讶这种地方竟然会有公共电话,同时毫不犹豫地冲进电话亭、拿起话筒、按下红色按钮。连上一一九的总机之后,他的心脏鼓噪得几乎要跳出来。
「乌谷第二国中里有人死了……她是被杀的。」
在对方回应之前,路彦使将电话挂断。挂断电话后,他拿着话筒的手仍不住发抖,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因为寒冷,还是出于恐惧。
回到家里,玄关的灯是亮的。父亲还没有回家。他打开门,不发出一点声响,悄悄进入屋内。客厅跟他出门时一样,流泻出电视的声音。
他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进入自己位于二楼房间的那一瞬间,浑身力气猛然被抽干,路彦倒卧在床上。他将脸埋入柔软的床单里,仿佛夜晚的学校、殴打人的男人、从窗户一跃而下的齐藤,这全都变成一场梦。
他恍惚地思考起死亡的意义:明天可以不用去学校,不用再念书,什么都不用再思考。总觉得好像可以变得很轻松。
选择死亡的齐藤,让人一跃而下的冲动,推波助澜的言语……对了,他忽然想到今天的第五、六节课的家政课是料理实习。放学后,留在教室里的三个女生在聊实习课上做甜点的事。
「今天真是糟透了!都是埴轮(注1〕没有看好烤箱,我们这组的杯子蛋糕才会有一半都烤焦。」(注1 日本的古坟里或其周遭的土制装饰品。)
「我知道。那真是太过分了,她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埴轮」是齐藤的绰号。一开始是某人说齐藤长得很像社会课本照片中的埴轮,后来这个绰号就这么固定下来。
「明明只让她负责注意烤箱和收拾东西而已。」
「咦?那家伙没有做面团吗?」
「因为大家都说不想吃埴轮碰过的东西嘛!」和埴轮同组的女生噘起嘴说。
「我懂!」其他人随声附和,笑成一团。当然,齐藤并不在场。
「她真的长得很丑耶!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很火大。」
「虽然她很瘦,就像皮包骨一样,好像骷髅头。」
齐藤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成为众矢之的,并不是今天才开始的事。
路彦收拾好东西,来到走廊。
他的心脏漏了一拍。因为当事人正微微低着头,站在讲台侧边的门前。门内正在大合唱她的坏话,连门外都听得到。齐藤和路彦四目相接,旋即别开目光,往走廊的另一头奔去。
虽然齐藤的鼻子有点塌,脸上还有雀斑,但路彦不认为齐藤长得像大家所说的那么丑。她并没有错,什么错也没有……这是路彦唯一确信的一件事。
风将窗户吹得喀哒作响。虽然时钟的指针已经指向凌晨一点,但路彦还是睡不着。即使闭上眼,他还是会回想起来,同样的景象一而再、再而三地在脑海中上演——齐藤跳跃的瞬间,仿佛长出翅膀、从窗户飞出去的瞬间。但是,人类的背后没有长翅膀,所以她坠落了,向下坠去。
齐藤并不是想飞。路彦在破晓时分发现她其实是想坠落的。
这时,蓝白色的光线从窗帘的缝隙射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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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即使有一个人死了,早晨仍和往常一样,没有任何改变,依旧是二月寒冷的早晨。走到外面,呵出的气息还会冻成白雾。即使戴上手套,指尖仍冷得刺骨。
齐藤身亡的事在晨间新闻被播报出来。路彦没有看到新闻,不过在吃完早餐后,母亲婉转地告诉他这件事。老实说,他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才好,所以只是低着头不发一语。母亲大概是误以为他因为同学猝死而受到打击,打量他的脸一会儿后担心地问:「今天要不要请假?」
才刚踏出家门一步,路彦忽然觉得去学校是一件很恐怖的事。那似乎是对于某种可能发生的变化而产生的难以言喻恐惧。
他路过昨天晚上打电话的那座公共电话亭。一走过车站前,便有一群穿着同样制服的人往相同方向迈进,自己也加入其中。
「喂,加纳。」
昨天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许多事,都随着那一声呼喊烟消云散。路彦停下脚步,转过身去,视野旋即被长尾健太魁梧的身躯填满。光是看到长尾眯细的双眼和心情恶劣的嘴角,就让路彦吓得心脏也为之颤抖。
「早安。」路彦畏畏缩缩地打招呼,但长尾毫不理会,只是态度傲慢地问:「我的课本呢?」
「对不起。」
「对不起个头啦!就是因为我今天会被点到,所以才叫你去拿我的英文课本。我昨天一直在等你耶!」
路彦下意识地抱紧手里的书包。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昨天晚上我想出门的时候,被妈妈发现……」
长尾咂舌一声。
「你干嘛不打电话跟我说啊!」
「我、我被关在房间,连手机都被没收。啊,不过我有预习,笔记会借你看。」
长尾冷哼一声,嘴角扭曲地说:「这是当然的啊!」不过,这大概不是理所当然的事。长尾健太长得很高,对于运动很拿手,长相不差,个性也很开朗。他的成绩在班上属于中上,应答态度积极,所以深得老师欢心,朋友也很多。
长尾对其他同事的态度很普通,但是,为什么最讨人厌的部分只对自己表现出来?路彦觉得很不公平。长尾迈步前行,路彦连忙紧跟在后。连他都觉得自己像是金鱼大便一样。
「喂,你觉得警察还在不在?」
长尾转过身来问道,路彦马上联想到他是在讲齐藤的事。
「很、很难说。」
「死因不知道是自杀还是他杀,所以警察应该还在吧?不知道早上朝会时校长会不会有话要说?真希望早上可以因此停课。」
长尾将脸块入围巾至鼻尖,吐出一口气。
「我觉得齐藤一定是跳楼自杀的。」
他们谈论的明明是同班同学,长尾却像在说某个不知名国家的事情一样,仿佛事不关己。
「你为什么觉得她是自杀的?」
长尾耸耸肩,说:「她的脸看起来就像是被逼到想死的样子。如果你听我的话去学校拿课本,搞不好会看到齐藤自杀的那一幕哦!」
这时,长尾黏在路彦身上,态度亲腻得很不自然。
「喂,如果电视台来采访该怎么办?要是他们问我「齐藤是怎么样的人」,总不能真的告诉他们「她在学校被人欺负」或是「她很丑,个性又阴沉」吧?如果被问到,你会怎么回答?」
虽然路彦不想回应长尾的问题,但是他知道默不作声的话,便会惹长尾不悦,所以敷衍地回答:「就说她是个很乖巧的人吧。」
他们已经可以看到学校正门,但是周围没有长尾所期待的电视台摄影机或是记者。相反的,有几名老师站在学教附近的路上,催促学生尽快进入学校。
正门也有两名老师站岗,气氛很明显有别于以往,充满紧绷的气息。齐藤之前倒卧的榆树四周覆盖着蓝色塑胶布,只要有学生想凑上前去看热闹,便会被神情凶恶的老师赶走:「快回教室去!」
他们进入学校,爬楼梯上到四楼。走廊上几乎没有学生,教室前还放置许多书包。路彦一开始感到疑惑,但他马上就知道理由。只见二年F班教室的门上被贴一张用红字写着「禁止进入」的纸张,隔璧班的导师则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