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望明月(出书版)下 BY 木原音濑

作者:  录入:01-12

「请问……你没事吧?」

有人上前关心。山田知道对方是一番好意,但现在只让他觉得多管闲事。他无视对方,想要站起来的时候,侧腹的手枪忽然掉落。

山田慌乱地捡起手枪,接着抬起头,看到出声关心他的女子倒抽一口气,脸色一片惨白。他走到下一个车厢,再走去下一个车厢,然后在下一站下车,冲进停靠在对面月台的电车。

发现似乎没有人在追自己,让山田稍微安下一颗七上八下的心。他不知道今后该何去何从。他不仅没有杀死君岛,甚至还放走对方,之后应该会被制裁。制裁的方式不可能只要他剁一、两根手指头,大概会被杀吧。

他叫君岛快逃命,但是他自己也必须逃亡不可。为了不被杀,他必须逃亡,所以需要代步工具。他有一辆从乡下开来东京的爱车,每个月光是付停车费,却没有开过几次。

山田在大久保站下车。他在车站与公寓之间的月租停车场探看,发现有人行踪鬼祟地在他的车附近。发现对方是本桥组的人后,他步步后退,躲在民宅的围墙下。

年纪比山田还要小的组员在他的爱车四周绕一圈之后,快步离开停车场。直到看不见那名组员的背影,山田才走近自己的车。不过,他马上发现自己的车被动过手脚,车身低得不自然——对方戳破车子的轮胎,轮胎完全泄了气。

山田心里涌起惧意。组里夺走他的代步工具,亦即封住他的逃生之路。惣一一定已经知道他没有杀死君岛的事,但是距离放走君岛还不到二十分钟,惣一如何得知他放走君岛?难道是君岛被本桥组的人逮到,然后一五一十地供出是山田放过他吗?或者,惣一在某处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如果连停车场都有人来动手脚,那么一定也有人埋伏在他的住处,所以山田直接回到车站、搭上电车。

山田垂着头站在车门旁。他好害怕,电车上上下下的人群中,说不定有本桥组的人。如果他被一枪毙命或许还比较好,以前曾有一名敌对组的组员被凌虐三天。那个男人手脚的指甲和牙齿全被拔光,山田也不知道男人最后的下场是什么,不过他觉得应该是死了。

山田隔着西装外套,一再抚摸插在侧腹的手枪。虽然他手中握有最强的武器,但是他其实很软弱。因为太过软弱,所以他才要逃命。

他从屁股的口袋拿出钱包,用颤抖的手计算里面的钱。钱包里只有一千八百圆。不要去大车站比较好,因为本桥组的人可能埋伏在那里。可是只凭一千八百圆这么一点钱,他能去哪里?

山田在下一站下车,转乘开往西方的电车。

******

终点站很小,车站的建筑也很老旧。现在已经超过晚上十点,户外的冷风仿佛要刺伤脸颊般寒冷。

他身上只剩下一千三百圆,没有办法住旅馆,只能露宿野外。不过他不在乎,因为一旦在某处下榻就会留下记录。他不认为追兵会追到这么偏僻的地方,但是没有人知道这个业界在哪里、和什么有关联,总之小心驶得万年船。

他的精神一直处于紧绷状态,所以现在只觉得筋疲力竭,想找个地方休息。在闹街的时候,有不少人在屋檐下、车站中或是地下道的地板上铺一层纸箱,席地而眠。可是,在这个到处都是民宅的住宅区,他连一个流浪汉也没看到。

山田想寻找公园,走着走着发现道路是下坡道。海潮的味道越来越近,不知不觉间,四周豁然开朗,他竟然走到海边。虽然知道天气很冷,他还是来到沙滩上。他将大衣的衣领立起来,寒风在他的耳畔形成小小的螺旋。

他想起好几年前的夏天,他和路彦、良太三个人一起放烟火的事,那时候真的很愉快。但现在是冬天,又只有他孤伶伶一个人。某种情绪猛然涌上心头,眼泪不由自主地流落。但是现在不会有人问他「你怎么了」,也没有人来安慰他。

直到指尖冻得失去知觉,他觉得自己几乎就要冻死,山田才离开海滩。这时他忽然想要小便,四处寻找阴暗处时,偶然来到一间门口随意停放七、八辆老旧汽车,看似汽车修理厂的建筑物附近。他在暗处小便完后打量四周,发现修车厂的后方停放数十辆破旧得让人觉得零件也没办法取下来再利用的汽车。

其中有一辆厢型车的车窗破裂,驾驶座的门也没有关上,于是山田坐上厢型车,在后座的沙发上蜷缩起身体。感觉还不错,只是寒风会从缝隙渗入,让他觉得有点冷。而且一直躺着不动,寒意会越来越强,最后山田再也受不了而下车。他捡来一块薄铁板,用附近的废材压住铁板、挡住车窗。这么一来,寒风便不会灌进来,车内变得舒适许多。

山田用大衣包住自己,像猫咪一样缩成一团。沙发上有一层灰尘,又充满土臭味。这让他忽然想起,以前自己曾经惹父亲生气,结果只能睡在玄关。那一天也很冷,这时候的沙发和那时候的玄关水泥地有着同样的土臭味。

那时候,他一直觉得因为自己还是小孩子、什么都做不到,所以才会受到那样的对待。可是,没想到现在都已长大成人,结果还是一样。即使身体已经变魁梧、什么都做得到,他还是像个流浪汉一样,在充满土臭味的地方蜷缩着身体。

小时候,他一直认为父亲是个无药可救的人。父亲会酗酒、打人、吵架,连女人和小孩也殴打,但父亲不是流氓,也没有想过要杀人。

「哈哈、哈哈……」

山田的鼻子发出干笑声。现在仔细想想,自己已经变成比那时候的父亲还要十恶不赦的坏蛋吧。

今后他该怎么办才好?今天可以先这样度过一晚,可是明天呢?后天呢?或许他可以逃到别的地方,隐姓埋名继续活下去……但思考至此,山田猛然坐起身——他把路彦留在惣一手上了。路彦说不定因为他的逃亡,现正处于非常不利的立场。路彦该不会代替他被本桥组凌虐吧?一思及此,山田不禁全身汗毛直竖。

……他还是回去好了,他必须回去才行。路彦只是普通人,又很怯弱,老二只是被他用力握住,就会哭着说「很痛」,这样的路彦不可能承受得了那些凌虐。光是想像路彦哭叫的样子,他的心就痛得有如被人刺剐。

山田想要跳下厢型车,但将手搭在门把上时又顿住不动。即使回到本桥组,等着他的也是凌虐。他正是不想被凌虐才逃来这种地方。

山田忽然想起投靠丸山会、兴奋剂中毒的早乙女。早乙女的手指因为惣一的一句话而被剁掉,当场被拿去喂鱼。那场在他面前执行、冷酷无情的制裁……掉落的手指,以及争食手指的鲤鱼……他一定会被杀。但是,即使变成鲤鱼的食物,他还是无法放着路彦不管。

要带路彦逃亡吗?山田想到这里,不禁发出「哈」的一声嗤笑自己。路彦还是学生,而且有自己的人生。山田无法因为自己捅出娄子,就叫路彦退学,抛下一切和他一起亡命天涯。

如果他不付出代价,惣一一定不会放过他。那么,要在被凌虐至死之前先自我了断吗?只要他死去,本桥组就不会将魔掌伸向路彦吧?

该怎么死才好呢……想到这里,山田忽然想起那个东西的存在。他拔出插在侧腹的手枪。因为他一直将手枪揣在身上,所以枪只温热得有如生物。

山田解除安全装置。以前他曾在国外影集上看过,只要把枪含在嘴里、扣下扳机,他就会死,痛苦和难受也只有一瞬间。

山田将温热的手枪含在嘴里,这种感觉好像在口淫。一想到路彦的分身也是这么小,他忍不住笑出来,牙齿撞击在枪身上。他从口中拔出枪,即使在黑暗中,他也可以看到唾液从枪口牵引出一条丝线。

笑声变得断断续续,最后只剩下无尽的空虚。自己距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事到如今,山田不禁思考起自己的人生究竟是什么?在父亲的殴打下长大、变成流氓、捅出娄子,最后在这辆废弃的车里结束一生……一切真的就这样结束了吗?他的人生就这样结束吗?这是他最后的生命吗?不要、不要,他不要这样。他现在非常能体会君岛被他拿枪抵住头时,哭着向他求饶、吓到尿失禁的心情。死亡让人恐惧,令人害怕得想哭。虽然他是无药可救的人渣,但他还是想活下去。

然而,他不得不死。只要他不死,这件事就不会落幕;只要他一死,这件事便能圆满收场,一定能就此结束……

别说了,快开枪吧。贪生怕死的,一点也不像个男人。要死就死个痛快啊!死得像个无药可救的流氓,正如他所愿。快死、快死,快去死啊……

尽管山田在心里一再唆使自己,他的手指仍是一动也不动。

「哈哈!」

山田笑了。他迟迟不扣下扳机,就是因为他还不想死。他讨厌痛,也讨厌这种悲惨的感觉。

他忽然很想听声音,想要在死前听听路彦的声音。他用左手拿出手机、打开电源后,看到有好几通留言,不禁心头一惊。

他从最新的留言开始听起,发现是本桥组里认识的人打来的。

「听说你偷走枪,现在逃亡?不过,别以为你逃得了一辈子。快出来,只要你出来,我会去帮你说情。」

「山田,我要杀了你!」

「快回来!现在乖乖听话,只要断一、两根手指就没事。」

「即使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把你找出来,剖开你的脑袋!」

全都是本桥组的人对自己怀柔、威胁的声音。惣一利用本桥组的人在找他,一定不会错的。

山田并未仔细看未接来电的记录,便将之一一删除。这些就是他一直以来认为是家人的人。

「……救我。」

谁来救他?快救他啊!他不想死,不想被凌虐,也讨厌寒冷、讨厌孤单,他讨厌这种悲惨的感觉。

或许因为他是这样的人,所以才会死吧?山田忽然发现这个现实。因为他是如此无药可救,所以才会死。他注定要死。

山田用震颤的手拨打电话。

「信二哥!」

电话才响一声,路彦便接起来。

「你在做什么?」

山田拼命压抑颤抖的声音。

「你还问我在做什么!你到底做了什么?本桥组的人都已经找上我,问我认不认识山田,太诡异了!」

「哦,你别在意啦。」

「我怎么可能不在意!我当然会在意啊!」

山田将手机稍微拿远一些。

「你不要叫那么大声啦,我的鼓膜都快破了。别再大吼大叫,让我听听你舒爽的声音吧。」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你在宿舍里吗?」

「对啊。」

「把内裤脱下来,自己玩弄你的老二,让我听你淫乱的声音。」

「我不要!」

「少啰嗦,快照我说的去做,不然我要去抱女人啰。即使我把老二捅进女人的身体里,你也无所谓吗?」

路彦低声道:「你真是不可理喻……」

「少废话,快照我说的去做!」

沉默持续着。半晌之后,咕滋咕滋的黏稠声打破沉默。

「啊……嗯……」

山田听见从远处传来的喘息声,让他想起路彦的裸体。不过,虽然他感到兴奋,那里却无法勃起。

「……你听得到声音吗?」

路彦的声音变近。

「你那淫乱的声音,我听得很清楚。你的老二明明那么小,积的量却很多耶。」

「我觉得我的大小很普通。」

「再让我多听一些,不然我射不出来。」

咕滋咕滋的声音越来越大,路彦的喘息也越来越激烈,不一会儿他听到路彦「嗯」了一声,发出达到高潮的呻吟。

最后能听到路彦发出那种声音,这样就够了吧?山田想挂断电话,指尖却按不下去。如果可以,他还想亲吻路彦,但这根本是天方夜谭。有人找上路彦,表示路彦的宿舍也被人监视,所以他不能去见路彦。

「你射了吗?」

路彦露骨的少根筋发问,让山田连肩膀都为之虚脱无力。

「你不要说那种没有情调的话!」

「你不是想要手淫才打电话给我吗?你现在哪里?在做什么?」

山田当然不可能回答路彦,自己现在海边附近的废弃汽车里,正打算寻死。他无法回答,但也无法挂断电话,说什么都不想挂断电话。他将手插进头发里,粗暴地搔弄着。

「……我想我应该喜欢你。」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路彦却给他一个不可爱的回应:「我知道啊。」

「虽然你这小子很嚣张,身上还有老二,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毕竟你不是女人。即使如此,我还是……」

「我也喜欢你喔。」

山田的背脊一震。

「虽然你的个性很随便、不负责任,又爱说谎。」

「妈的,根本没有一句话是在称赞我啊!」

「因为你根本没有地方值得称赞嘛。虽然如此我还是喜欢你,所以我也认了。」

山田用手覆住脸,像眼泪一样温热的东西不断涌出。他不想被路彦知道自己在哭,于是用手捂住嘴,忍住呜咽声,温热的泪珠随着他的动作流到手背上。

山田一直认为,当流氓才是他这辈子的生存之道,所以他为组长赴汤蹈火、为惣一卖命。然而,他们之间的关系却轻薄得一吹即飞……模糊不定,脆弱得惊人。

只要有路彦在,或许他就能撑下去。哪怕天底下只有一个人也好……只要有这么一个人说喜欢他、需要他,他就能拼命活下去。

「信二哥?」

「我真是个人渣。」

「……你在胡说什么?」

一阵漫长的沉默之后,路彦忽然问:

「信二哥,你在哭吗?」

「……救我。」

他还来不及思考,言语便已脱口而出。

「救我……救我……救我,路彦。」

山田在充满尘土臭味的废弃汽车里,不断重复说着这句话。

******

翌日早晨,山田搭电车来到位于町田的车站。他在便利商店买了罐装咖啡和肉包,在内用区用餐,身上的钱只剩下不到一千圆。

昨晚他在废弃汽车里度过一夜。本来还担心会不会因为太冷而感冒,早上起来却意外没事。

他将事情的始末一五一十地告诉路彦:他想辞去在惣一手下的工作,惣一就要求他杀死君岛。结果他下不了手,甚至还放走君岛,最后连他自己都变成本桥组追缉的对象。

路彦默默地听他说明,然后冷静地下判断:「信二哥,我想你还是离开东京一阵子比较好。」

「我手上没有钱,组里的人又守在我家,我不可能回去拿。」

「我的钱先借你吧?」

向还是学生的路彦借钱实在很丢脸,但他现在必须面对自己没有钱的现实。

「你该不会想削我一顿,跟我收十天一成的利息吧?」

「我怎么可能做那种事啊!」

不像这样开玩笑,他会撑不下去。

「你最好也不要回去故乡。」

若要藏身,最好选在人多的地方,所以大型的地方都市会比较合适。

名古屋是兰央会会长的出身地,而兰央会和本桥组有纵向关系。和兰央会处于敌对关系的第五代东禅会,则在大阪拥有莫大的势力。

总之,山田决定先去大阪。路彦说要帮他买新干线的车票,但山田请他改买远距离巴士的车票。他不知道自己今后会在大阪躲多久,但在可以赚钱之前,他都得向路彦借钱。路彦还是学生,他没办法向路彦借太多钱,也不想欠路彦钱。而且,本桥组的人应该和他思考着同样的事,他觉得新干线的各大车站内都会有组里的人埋伏,这让他感到害怕。

「我也去大阪好了。」

路彦在电话的另一端低声说道。

「反正现在是寒假,你一个人行动,我也会担心。」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可是你善后的能力比三岁小孩还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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