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问话好似一道惊雷直劈进崔雪麟的心底,功成身退也好,一将功成万骨枯也罢,千秋伟业已立,哪怕是还有残部也再不能放那么多军队在他一人手中,就算是国库有钱养,天子还得防着点。
那几十万倾国之军,天子时时刻刻惦记着,再在他手里握着,只怕连晚上都睡不着觉了。
崔雪麟想着,忽然想笑,却又觉得喉头一紧。手上被包裹上温凉的感觉,竟是顾朝曦的手握了他的手。
顾朝曦轻轻拍了拍他手背:“我曾经说过,我在江湖上有两个好朋友,其中一个是江南林家家主的大弟子,改日我亲自登门拜访,务必请他说动林家主帮忙,若是行军打仗,自然是要军队良将,但是追踪这种事,还是交给江湖人来办效率快些。你且放心,无论魏休毓逃到天涯海角去,他们都能找出来——当然,前提是,魏休毓不是带着一支军队逃的。”
崔雪麟哈哈笑:“魏国的军队尽在我手中,他上哪里去调动军队,魏休毓身边有个几十个人就已经很撑死了。不过……听你话里的意思好像是又算到了什么。”
“我不过是略通扶乩之术,又不是大祭司,看你说的。”顾朝曦收回手,抬头望了望眼前虽然比不上大燕京城雄伟却也算称得上恢宏的城池,轻声说道,“一统天下,近在眼前,元帅还是先一统,再想其他后事吧。”
崔雪麟也站起身来,和顾朝曦并肩而立,顺着顾朝曦的目光看去,扬声号令:“进宫!”
顾朝曦和崔雪麟闲话的时候宇文焘的兵马早就和王世伟统辖军队汇合了,二人早早策马进宫城,已经团团围在紫宸殿前,等着崔雪麟来。
今日的紫宸殿和别日不同,殿前堆满了柴禾,熊熊大火已经从最外围烧了起来。
崔雪麟和顾朝曦赶到后,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宇文焘身边的原来的敌军统帅、现在的降将萧荣,而萧荣手中紧紧攥着一个少年的手,脸色铁青,神色焦急。
萧荣对那少年喝道:“好不容易逃出来了,你这是要做什么?魏休音待你如何为父不知,你现在要闯进紫宸殿去一会儿是要给魏休音陪葬的!”
少年边挣脱边道:“我不是为了魏休音!我是要问他,阿泽去了哪里了!”
杨泽的名儿没说出来也就罢了,一说出来萧荣彻底火了,一个大耳刮子就扇过去,把少年半边脸都打肿了,嘴角破裂流出血来。
萧荣指着少年的手都颤抖,连说话都不甚利索:“杨泽是个什么东西?那是亡国之君枕边妖媚!魏帝为了他不惜弑君弑父、祸乱朝纲!你现在竟然还要找他?为父告诉你,别说是杨泽逃了,就是杨泽现在在这里,他不死,我也一剑劈了!”
少年萧允也是倔脾气,被父亲打成这样也丝毫不惧,一抹脸上的血,昂然和父亲对视道:“魏休音做的事情和他有什么关系?又不是他让魏休音做的,你凭什么都推他身上?我当初一定要去林家习武便是看不过你们这些君臣之间的做派,好事都是你们干的,错事都是别人的,左右都是你们自己对,反正有多少人给你们担着!”
他看了眼焚在火中的宫殿,平心静气了片刻,大声向里面吼道:“魏休音,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今天的你才让我真正敬佩!”
国是亡了,家国天下都没有了,所以的一切都在这场大火中灭尽,等待轮回过后,再度返还。
人世间的兴亡便是如此,一个亡,一个生,生死轮回,永无休止。
萧荣气极,扬手让近卫上前,道:“把这个逆子给我捆了押下去!什么时候等他知道错了,再来禀报我!”
少年被拖了下去,崔雪麟和顾朝曦这才上前来和萧荣道:“萧老将军。”
萧荣看到他们才面色稍霁,拱手道:“老夫教子无方,让元帅看笑话了。”把目光转到顾朝曦身上,“这位是……”
他其实方才和宇文焘王世伟一同等着崔雪麟的时候就已经听过顾朝曦其人了,也听说是顾朝曦和崔雪麟要一同而来,但毕竟没有见过面,还是要问一下。
崔雪麟道:“这位是我军监军,顾朝曦顾大人。”看向顾朝曦,顾朝曦却不接话。
此时的顾朝曦没空理会他的寒暄,望着熊熊大火中的紫宸殿,皱眉问:“这火少了多长时间了?”
萧荣道:“约莫有一炷香的时间了,不过柴禾是从阶前堆起来烧的,要烧进宫室里还得有一段时间。”
顾朝曦转过脸问:“既然魏帝未死,为何不救?”
“为何要救?”斩草除根本是改朝换代的必然,就算是魏休音不自焚,来日也是要死的,早死晚死都是死,何必多生纠葛。
顾朝曦望着那火焰,脸色阴沉下来:“圣上并没有说一定要魏帝死,只要他奉上国书玉玺受降,还可保一世平安无虞,人命怎可如此轻率,你们这么多人,竟然就这样见死不救?!”
眼见顾朝曦竟然急了,崔雪麟出声劝道:“出云,这既然是魏帝自己选的,我们又何必插手管。”
顾朝曦看了看他,欲言又止,眸光一转,不由问出和萧允一样的话来:“杨泽呢?杨泽也在里面吗?”
萧荣一向对杨泽深恶痛绝,方才又被儿子一气,回答起顾朝曦来显然是没有什么好语气,凉凉道:“该是吧,魏休音对杨泽之宠,内冠于宫外扬境内,当年太子妃谢氏钟情杨泽竟然被魏休音问罪处死可见杨泽在魏休音心中之重,魏休音自己要死,自然要拉着杨泽一起。”
是吗?顾朝曦再心中问了一句,便不再说话了,他终是觉得魏休音对杨泽的那份爱,不会如此狭小,虽然听到的传言里,杨泽几乎只有给魏休音拉着陪葬的份儿。
过了一会儿,顾朝曦问:“既然魏帝必死,为何大家还要留在这里?”挑了挑嘴角,“人都困在里面了,定南军将紫宸殿围得如铁桶般,连只鸟都飞不出去,还担心什么?”
他话音未落,忽然从紫宸殿西侧宫门方向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那马闯入包围紫宸殿的定南军中,冲势之快,竟无人能挡。
顾朝曦崔雪麟等人顺声望去,却见是一匹枣红色大马正冲这边疾驰而来,骑在马上的人一身红衣艳袍,霎时耀眼。
离得近了方才看到,那骑马的男子头戴玉冠,冠上镶嵌红色宝石,和身上衣袍类同,而他身上的衣袍却遍绣了金丝凤凰。
“阿泽!!!”
萧允嘶声力竭的喊声从几人身后传来,骑在马背上的杨泽冷肃着一张脸,跟没有看到其他人一般,目光直直锁定了那氤氲在火中的宫殿,他胯下的马匹一路奔来已经给定南军的将士插进长矛伤及皮肉,此刻他就是想停下也停不下了。
而他也从未想停下来。
众人眼前只见一道红光掠过,径直往那火光中而去,金凤红衣枣红马都没入火中。
马受火灼挣扎起来,把杨泽一甩给颠了下来,杨泽顾不得身上摔了了哪里,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往宫室而去。
火焰蔓延地极快,滚上了他的衣角,和着他的脚步一起随风摘他身上怒长。
杨泽一面往里跑一面大喊:“陛下!陛下,我是杨泽,我来了!休音!”
紫宸殿紧闭着的宫门随声大开,赭黄衣裳的魏休音疾步走出,迎着杨泽抱住,瞧到他衣裳上的火不由分说往地上一滚。
魏休音凝视着他的眼睛,气道:“我不是让瓯子带你走的吗?你怎么在在这里?”
“我穿了礼服来给你看。”杨泽紧紧搂住魏休音的身腰,在他耳边喘息,“你说过的,要给我一个盛大的婚礼,我等不及,我等不到下辈子再举行婚礼!”
“阿泽……”不知是烟熏的还是如何,魏休音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下方被他压着的杨泽的脸颊上。
杨泽抹了他的泪,细细凝视着他的容颜,轻启唇说:“夫君,长歌当哭,我还没有唱歌,你怎么就哭了?”
魏休音握了他的手将他拉起来,一起坐在阶上,“好,你唱歌,我好久,没有听到你唱歌了。”
亡国故都,金华宫室,炎炎火中,飘出悠扬婉转的歌声。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以上:南朝陈后主的《玉树后庭花》
——第一卷·武影翩然南国诗·完——
第二卷:灵璧相约不能辞
第十七章:嘉肴不尝,旨酒停杯(1)
建邺府中,顾朝曦呆坐在院中,手指还拂在琴弦上,凝眸不语。崔雪麟为了收编建邺禁军的事情忙了一圈又一圈,墨书说他自小跟在顾朝曦身边,粗通文墨略同官制,都给崔雪麟调过去用了,可崔雪麟愣是没敢惊动顾朝曦一下。
从宫城回来后,顾朝曦便一直是这个沉寂的模样,崔雪麟知道他看见魏帝自焚,心情不好。
宫阙灰飞烟灭之中传来遥遥歌声,飘渺虚无,隐隐随风散。顾朝曦伫立在殿前,崔雪麟想劝他离去——火烧起来以后士兵们便拉伐周遭和紫宸殿有牵连的建筑,为了避免这大火蔓延出去,饶是如此,崔雪麟还是怕那火不小心伤及人,尤其顾朝曦还有那种神往之的表情。
顾朝曦没理会他的劝退,反而问他:“有琴吗?”
这,从何谈起?崔雪麟一愣,顺势四下问:“有琴吗?”
周遭人都是一愣,许久之后,却是挣脱了父亲部下束缚的萧允走上前来,问顾朝曦:“先生要什么琴?”
他看顾朝曦一身书卷气,不知顾朝曦是什么人之前便随口称呼“先生”。
顾朝曦说:“七弦的,五十弦的,若是没有三十二柱的筝五弦琵琶也可。”
萧允只道了句“你等等”便找去了,也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竟很快地就把一把七弦琴抱到了顾朝曦面前。
那琴是上好的木材所致,装饰半点也无,倒显得十分素雅大气,只是琴尾的木头烧焦了一片,显然是故意为之。
顾朝曦席地而坐,调了调琴音,萧允看着那琴,不自觉地说:“琴傅为诸皇子公主贵女授琴艺,魏休音每次弹奏,一定要立一块屏风,让阿泽在屏风后面为他伪音。后来得立太子便做了一把琴给阿泽,古有名琴焦尾绿绮什么的,就是国库中都没有找到,魏休音便只能做了个仿的……”
火光中能够听闻的歌声其实已经十分微弱了,几乎就听不到了,可顾朝曦指下的琴音却没有断。
萧荣萧允生长于江南,就算不喜文人雅士说唱和的靡靡之音,可这首曲子实在是名气太大,便听了出来。
火势越来越大了,那火焰燃起的灼热感随风拂到脸上都让人感到有些烫,崔雪麟也顾不得什么风雅不风雅的,蹲下身一手拢了顾朝曦抚琴的手,另一只手抓起琴便往宫门走。
顾朝曦被他握住双手,挣了两挣,却挣不掉,目光落在给崔雪麟夹在腋下的琴上,皱眉道:“把琴还给我!”
崔雪麟头都不回,“不给!”给你你再到前面给人家陪葬去?
顾朝曦道:“我只是为哀者赋歌,以表哀恸,不在殿前就择一个高台即可,这样你可以还给我琴了么?”
崔雪麟疾走的脚步一顿,又急了起来:“你和他们又不认识,甚至因为杨泽的关系还被我关起来过……”
“那是你关的,别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去。”顾朝曦死命一扯,双手终于是从崔雪麟掌中滑落出来。他上前把琴一抱,冷声道:“琴让你这样拿早晚会坏的。”
崔雪麟望着顾朝曦疾步离开的身影,喊了声“出云!”顾朝曦装没听到,也没停下来。
统一天下倾覆别国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但是统一了天下以后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先不说这个国家的税收银钱官员百姓如何安置安排,那是要等道现在名正言顺的天下唯一之主做决定的。
崔雪麟需要处理的是定南军和魏军、魏国禁军的事务,崔雪麟多年行军打仗的惯例,每收复一座城池州郡就要将那个地方的粮草粮饷都登记造才,去封条封好,在纳入定南军的府库中统一调度,而那些城池中的士兵们也归入定南军军中。
但现在,是否也如此呢?
崔雪麟一时没拿定主意,毕竟现在已经是打仗的头顶了,打完了这最后一仗,也是最大的一仗,以前是一两个州郡,现在是十几个州郡,短时间以内登记造册尚且忙不过来,登记造册完了以后要整合军队更加不是件简单的事。
再加上远在天边的天子。
某元帅惆怅了很久,王世伟献计说是先登记造册,命令原魏国的各个州郡编制不改,上书待圣上圣旨。
崔雪麟也的确是先这样做了,不过他还是想要问问顾朝曦的意见,只是顾朝曦一直一副对春愁秋思的模样,任谁都不敢过去打搅他。
墨书写得一手端正的小楷,还是顾朝曦亲手教的压着练的,今天一天东奔西走地提笔已经写得字迹都潦草了,写出来的都不是楷书,要变成草书了。
甩着快写断了的手腕,他苦着脸对崔雪麟道:“元帅,我们就这么些人,难道要把整个魏国的名册都翻查一边吗?”
崔雪麟看王世伟,王世伟瞧瞧他,一副你自己看着办的模样。
然后崔雪麟转回自己的府邸,在惆怅的顾朝曦身边打圈圈,算是干扰,不算打扰。
“你要转到什么时候?”顾朝曦终于是肯理他了,崔雪麟颠颠跑过来,“你不累我眼睛都累了。”
崔雪麟不敢打搅他太长时间,直言道:“魏军军队数目和粮饷……”
顾朝曦的手从琴上放下来,合握在一起,缓缓说道:“先让魏军军中主簿们自己清查登记造册,然后我们军中的人排成两班,轮流清查,这样既不会太累也不容易因为疲惫而出错。”
“可是这样会很慢。”
“那又有什么关系?我们多得是时间。”顾朝曦道,“更何况你在建邺如此慎重,相当于给整个江南都立了威信了,下面各州郡呈上来的名册也就不会有很多弄虚作假的地方,要是实在不放心也可择其中一两个州郡突击查,查出来就重罚,查不出来就罢了。”
顾朝曦说完以后崔雪麟便布置吩咐下去了,但自己却不动了,仍然坐在顾朝曦身边,顾朝曦看他:“还有什么事?”
崔雪麟看了看那琴,抬手要去碰,顾朝曦一巴掌拍开:“你会弹么?好琴是有灵性的,五音不全不通音律之人会玷污了琴的灵性。”
“我是不会弹。”这不是废话,他一个统领千军万马的元帅那里有时间去干这种附庸风雅的事情。只是……
他问顾朝曦:“我以为你很伤心的。”
顾朝曦觑了他一眼:“你哪里看出来我不伤心?”
崔雪麟道:“你如果伤心,如何可以想出方才的好策略。”
“那么简单的事情你想不出来是你的问题。”顾朝曦先奚落了一句,这才正经说道,“三国时,曹操之父过徐州时被徐州牧陶谦部下见财起意所杀,曹操在悲痛之中借此是由起兵攻打徐州。你觉得曹操当时是伤心还是不伤心。”
“你不是曹操。”
“我的确不可能是曹操那种非常人。”顾朝曦轻叹了一口气,又问,“你又是怎么觉得我会伤心?诚如你所说,我和魏休音杨泽不相识,他们死就死了,虽然是的悲壮凄美一点,也和我没有什么关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