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甩袖背过身起,往外走去,众人只听得到他的极轻蔑地一句“点不点是你们的事情,顾某累了半日还没歇过,没工夫和你们耗!”
顾朝曦这一走众人都愣住了,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言语,却各自都在心中暗道这人说得不错,上次那个宇文家的什么公子是个偏房庶子,挨饿的时候听说都不少,哪里有眼前这一位的气度。
其中有一个憋不住了,出声道:“顾大人说得不错啊,安国侯府慕容家我是听说过的,我妹夫就是跑丝路行商,一到京城就给慕容家送好礼去,说是要是没打理好他们家那边的关系,别说做生意,就是命都不一定有,看来顾大人是真的不会贪粮草了。”
孙兴虽然不服,却也没有话反驳,只冷哼了一声出去,还没走两步给宋纯逮住,也不说什么,只命人立刻绑了先沾盐水抽二十鞭子再说。
并言:谁要是再胆敢对顾朝曦不敬的,就是孙兴的下场,鞭子伺候!
进入商州外驿站的时候宋纯下令停留休息,从午饭后开始,顾朝曦让人搬了个桌子在院中,让墨书到各个小队去清点,墨书点一次小队队长点一次,还要列出清单来,两人对照无误后报到顾朝曦这边来,顾朝曦再和户部留下来的清单对照,检查有没有出入。
后来墨书一个人太慢,顾朝曦和宋纯也下去开始清点,结果各个小队都逐渐可以回房歇息了,只有顾朝曦还点着蜡烛埋头对照,三更半夜都不停,期间连饭都没吃连水都没喝。
就连孙兴持了偏见看了也不由要赞叹一声,其他人更不用说了,只此心悦诚服。
三月从京城出发,没几天就到了商州,在商州该走水路,顺汉水而下,直抵汉水下游与魏军对峙处,也就是前线——襄州城。
在进襄州之前便在城外码头卸下粮草,这一路来,最令宋纯惊讶的是,顾朝曦竟然不晕船,墨书吐得稀里哗啦的时候顾朝曦还安慰他。
这个南方人不晕马北方人不晕船的情况似乎是真的存在的!宋纯边想着边向从城中进来汇合的将领迎上去。
来人名叫王世伟,是崔雪麟身边的副将,当年崔老将军统领定南军的时候就随着老将军出生入死,和宋纯也是十好几年的交情。
两人见面先是亲热地打了一番招呼,王世伟还没说什么,宋纯一把把顾朝曦拉了过来,抢先道:“王兄,这位是此次圣上亲自任命的押粮官,姓顾,顾朝曦。”拍拍顾朝曦的肩道,“你们俩认识认识。”
王世伟出身太原王氏,也是高门大户的子弟,虽然常年在外征战,但对京中权贵的情况还是知晓的尤其是自己的几个子侄都长大了之后时常和他书信往来,自然提及不少京中风流人物,其中顾朝曦的名儿曾出现好几次,很是频繁,纵使他不刻意去记那名儿也印在脑子里了。
此刻乍见到真人不由一愣,反复追问他是不是真的是顾朝曦。
顾朝曦没料到自己这样出名,连应了好几次,又听王世伟夸赞自己,更加不好意思起来,连连说“不过是同侪抬举,略有薄名”等等。
几人说着说着,说得时间挺长的,等进入行军驻地的时候,已经天擦黑了,宋纯和王世伟本想留顾朝曦再自己帐中吃饭,顾朝曦推辞说自己还没整理一番,逃了。
总算是逃了出来,顾朝曦大喘了一口气,然后茫然。
墨书先跟着粮队进城,自己刚刚推辞了两位将军派人送回房,现在他举目无亲,哪里知道自己房间在哪里。
顾朝曦随意走了走,也不知道自己是走到哪了,正打算找个人问问,突然四周响起一阵叫喊声,他还不知道怎么回事,身体忽然被人一扑跌倒青石板地上,撞得他龇牙咧嘴。
那压在他身上的人抱着他滚了两圈,耳边响起“咻咻”的声音,他瞬间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
有暗箭!
他颤声道:“有人袭营?”
那人没说话,抱着他起来,松开他对四周道:“全府戒备!护住粮草!左路三队把手各个要处,右路三队搜寻混进来的细作,剩下的人在墙头门口持弓对外!”
顾朝曦这才发觉方才还算是环境清幽的四周竟然站得满满,都是兵士。
那些人齐齐应是,转身迅速散去,速度之快有如蝗虫过境。
下完命令那人才有空转过身来看他,和顾朝曦一照面,两人都怔住了。
“你……”那人皱着两道英气的眉。
“元帅!”宋纯跑着过来,对那人喊了一声,看到顾朝曦也是一愣,“出云你怎么在这里?”
顾朝曦这才知道,原来刚才救了自己的人,竟然就是定南大军如今的统帅,崔雪麟。
第四章:出帷含态笑相迎(4)
定南军据襄阳城而居,几十万大军隐蔽在城中和城周围,襄阳城的官府衙门腾了出来,是给崔雪麟等统帅将领的。
更重要的是,粮草军饷也安置在这里,故而夜袭这种事情倒是从来没有少过,南魏军更是热衷于在新一批粮饷到达那天晚上夜袭,损伤微乎其微,粮草更是无事,反倒是朝廷派来的押粮官却多数逃不过此劫。
明白了其中奥妙之后,顾朝曦终于知道崔雪麟见到自己那一刻为什么皱眉了。
——他一定是很后悔方才救了我。
大大方方迎上换上黑衣便装的大军统帅投来的目光,顾朝曦顺势低下头,却为手臂上传来的一阵疼痛低呼了一声。
正帮顾朝曦包扎擦伤伤口的墨书连忙道歉:“表少爷对不起,我一时手重了,我轻一点、轻一点。”
顾朝曦注意到走进自己房间的某元帅站在自己身后停了好长时间,不禁侧过身去抬眼看:“元帅?”
崔雪麟垂下头来,沉黑的眸子缩在顾朝曦脸上,问道:“你真的是这次的押粮官,顾朝曦?”
“是,”迎上那考量疑惑的目光,他忍不住问道,“怎么,不像吗?”
黑衣男子踱步走到首座上,一撩下摆,大马金刀地坐在梨花木椅上,右手肘抵着桌面,拇指食指轻轻相互摩挲:“自然不想。”
顾朝曦本来想要扬起来的笑容跨回心底却,轻抿嘴角,闷闷道:“崔元帅与顾某所想也大为不同。”
崔雪麟竟然追问道:“哪里不一样?”
哪里都不一样!顾朝曦想起方才一阵翻滚后,在火把焰光下看到的男子的面容。
直到很久以后顾朝曦也十分想问,他那副晦气表情是摆给谁看的?永远都是一副人家欠他几百几千两银子的样子。
让人一见之下,自动忽视他紧抿的薄唇是秀气的嫣红、忽视他闪着寒光的双眸形状极好,长睫如羽微眨微颤如蝶翼、忽视他剑眉斜飞更添英气,只记得为他添上的煞气。
出入战场手握生杀大权的人,果然是不一样的。
顾朝曦看了看崔雪麟,忽而问:“元帅,如果我说错了什么,你是不是会把我推出去——”
“就算是两军交战也不斩来使,”崔雪麟扶额,有些疲倦的样子,“顾大人,你这样的身家背景,我如今已经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露出一丝错让圣上抓着。我又怎么敢动你呢?”
“什么……意思?”顾朝曦听不明白他的话,崔雪麟手握重兵,可谓是当今天子第一倚重的大臣,崔家又满门忠烈功勋满庭,这样身家背景的人如何会说出这种话?
崔雪麟摆了摆手起身,“你我才相识,我不会信任你,你自然也不会信任我,何必再说什么?不如洗洗睡吧,顾大人今夜受惊,应当好好休息的。”
说着,径直往内室走。
“诶!”顾不得墨书还在给自己包扎,最后一个结都没打上,顾朝曦“哗”地站起身,“元帅,你走错房间了吧?那是我的寝室!”
崔雪麟看了他一眼,有些惊讶的样子,“难道顾大人不知,每任押粮官都是和本帅一起住的?”
顾朝曦恍若遭天雷劈,愣然不动。
只听崔雪麟继续缓缓道:“押粮官的安全由本帅亲自防卫,顾大人可放心安睡。”
不管外面是怎么两军对垒剑拔弩张,崔雪麟的院子里却依然是庭前落花小桥流水,空置的亭台楼阁掩映其间,很有几分诗情画意的样子。
这倒不是崔雪麟一面打仗一面享受,着实是魏朝后几任皇帝奢靡成性,每一任一登基就迫不及待地广召民夫大兴土木,而今皇城东西内宫美轮美奂的麟德殿和碧波千顷的太液池极其附近楼馆宫殿都是那时建造起来的。
运送金丝楠木的车连绵不断地从盛产木材的山中运送进京,使鸟雀无家,进而每当暴雨之时,山洪来袭便使百姓无家。
上有所好,下必甚之。由帝王引领的奢靡之风吹遍了大江南北,各地官僚也纷纷效仿,更大力度地榨取民脂民膏以索取钱财劳力为自己一家所用。
直到魏末,各地不堪忍受的百姓揭竿而起,大燕太祖趁机响应,从崤谷关攻入,再夺得京城建立大燕。
江南富庶,荆襄之地已不差。襄州以前的官员所建官衙内院亦是担当得起这富庶二字。崔雪麟第一次进入这府邸之时,曾言:“各地官衙富庶至此,而使官衙之外饿殍满地,如此作为之人、如此作为之君不灭,天道不公!”
从前厅进来,目不斜视地走过鲜花乔木。刚对付过一场家常便饭般的夜袭,崔雪麟也着实有些疲倦,径直往自己寝阁而去。
眼尖地瞧见回廊处立着一抹淡色单薄身影,崔雪麟顿了顿脚步,转而走过去。
“阿泽,怎么这么晚不休息?”坐在回廊上仰着头望天的男子听到他的话便转过头来看他。
那是个骨骼纤弱的少年,裹在薄衫中的身形很纤细,偏偏他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衬得黑发愈黑肤色愈白。
近四月的天气已经很热了,可是晚上偶尔还会让人觉得很凉爽,这对普通人来说是再舒适不过的了,大对伤病人来说,或许会有些承受不住。
名叫杨泽的少年轻轻捂住缠着纱布的胸口,微发青紫的唇轻启:“我前些日子睡多了,现在睡不着。与祥,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坐一会儿。”边说着还轻轻拍了拍身边的横木。
“阿泽,别叫我的字了。”崔雪麟听到自己的字的时候嘴角下意识地抽搐了一下,无论听多少次都受不了自己祖母给自己起的字,虽然说麒麟祥瑞兆,可……不一定非要在字里面反映出来吧?
没有依言坐下,崔雪麟对脱下身上的外袍细心盖到杨泽肩上,那衣袍一落便覆盖了那瘦弱肩膀全部,几乎也就覆盖住了他的全身。拍了杨泽肩头两下,他道:“晚上风大,你的伤还没有好透,还是回去再好好休息吧。”
崔雪麟看着杨泽,思索道:近日来南魏军的动作越来越细碎紧密,夜袭这种事情屡屡出现,几日前更是连一直呆在自己身边的杨泽都不慎受到袭击受伤。他们这是诱敌,还是等不及了?
那他们等不及的原因是什么?是不是……他紧蹙着眉,握着纤细肩头的手微微一紧。
“诶呦!”听到杨泽的呼痛声崔雪麟才松了手,忙解开那衣衫肩头看去,看到那雪肤上的红痕,微微内疚道:“不好意思,刚才我想走神了,一时没注意。”
“没事。”杨泽顺势握了他的手,站起身来,跨过横木,笑道:“长夜漫漫无人入睡,不如崔元帅你到我房中去,我们秉烛夜谈可好?”
杨泽是南魏士子,半年前因得罪了地方官员而被处以流刑,而后更是被赶到两军交战之地做劳役苦力。他受刑不过,有一日潜入南魏将领帐中偷了一份军情情报,上面都是南魏的山川地形,携起潜逃投降。崔雪麟看他也算是个人才,于是留在自己帐下做文书,有时候参与讨论军情。
杨泽原本就是南魏都城建邺人士,诗词文采也算得上号的一个人,聪慧非常思维敏捷,常常联系了南魏一些情况想出一些奇招妙计,往往有奇效,不消几月时间,军中上下对他也是满心佩服了。
崔雪麟本想回房,见杨泽邀请不由一踌躇。杨泽冰雪聪明,瞧了他的脸色,一想,便说道:“前些日子说是朝廷又要拨粮饷下来了,这几天是不是该到了?那押粮官……”
“已经到了,今天进的襄州城。”崔雪麟想起方才自己奋力一扑,抱着那人在地上滚两圈,起来才知道竟然是一向没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的押粮官,不知是该做什么表情。
但再一想到那火把晦暗火光下那张清俊秀丽地好似女子的容颜,他心中起了些怪异的感觉。嘴角微微一窍,神思蓦然飘远。
杨泽盯着他嘴角的笑纹,试探着问:“看来这次的押粮官总算是个好人了,你不必再挖空心思去害他了。”
顿了顿,见崔雪麟还没回神,他轻咳了一声,放开手中的手道:“今夜敌军夜袭,虽说已经过去了,但不得不防,还是谨慎为好,你是不是看顾好押粮官?”
“嗯……”崔雪麟模糊地应了一声,回过神来的时候杨泽的背影已经在三尺之外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去,说道,“今夜夜袭已过,应当无事了,我还是去和阿泽你秉烛夜谈吧。”
杨泽笑笑:“这次的押粮官是谁呀?让你方才想起来的时候发了这么长时间的愣?莫不是一见面就一见倾心,两相难忘,引为知己了?”
崔雪麟摇头一笑:“胡说八道什么,像他那样的皇亲贵戚哪里会愿意和我引为知己,巴不得早早避开我才是——喔,方才我说和他一间寝阁住的时候他那个表情,啧啧,我还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竟然会这样讨人嫌。”
看崔雪麟无奈叹息杨泽抿唇一笑,眸中两汪泉水似的眼眸一荡幽波:“那我倒是要仔细看看是怎样精贵的人儿了。”
墨书给顾朝曦包扎好后顾朝曦还磨蹭在前厅里,坐着发呆半天,就是不走进内院去,墨书哈欠都打了好几个了,顾朝曦才下定决心一般往里走。
墨书看他啊紧张的模样,撇了撇嘴道:“表少爷你到底在怕什么,左不会是怕崔元帅跟曹操一样梦中杀人把你给杀了吧?”崔元帅虽然看起来是有点像杀神,但应该还是讲道理的,并且还有宋将军在,我们应当是不会被抹脖子的。
“我不是怕他杀我。”顾朝曦深吸了一口,却接不下去下面的话,他能够说清楚自己是怕什么吗?
说自己不能喝别人同住,一旦晚上听到有有别人的呼吸声就夜不能寐?要杀人的是自己是不是?
想到左右躲不过,他只得硬着头皮进了内院,垂着头走着,没注意前面,忽听身后墨书一声“哇”地惊叹,才抬起头来。
目之所及,他不由为了那些扶摇素影姹紫嫣红而愣了一会儿。
明月上中天,月夜下花睡去的身姿依然在光影中摇曳着,再登上台阁往下望,池塘摇曳尾鱼,树影婆娑倒影,又是一番情趣。
其实……顾朝曦心想,说什么押粮官贪污,你这个元帅也不怎么清廉么。
这院中并非想看到的那样清净幽雅,其中埋伏暗中护卫的暗卫就有不少,只是他们隐蔽地太好,顾朝曦也无心去找,只当做没有,径直往自己的房间——或许真的也是崔雪麟寝阁而去。
原本以为房中黑暗是因为崔雪麟已经入睡,顾朝曦轻手轻脚地进来,还和墨书挣扎了半天要不要点蜡烛,最后墨书坚持点一个小小的,以不然没办法伺候顾朝曦洗漱更衣为由点上蜡烛。
顾朝曦拿着那蜡烛往屋中一晃,无言以对了。
这屋中的陈设几乎没有,设计的诸多墙阁一看就是用来放古董器物的,如今已经空空如也,房中仅留下红木大床贵妃榻各一张,仕女纱绢屏风一扇、长桌案一张、椅子一把、圆桌带方凳一套,圆桌上一套完整的茶具——顾朝曦摸了一下,竟然落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