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咬着香烟的过滤嘴,他喜欢那样咬着。他抽完的烟总是有深深的齿印,在距离过滤嘴的末端只有一点五公分的距离,他应该是咬着它,那段距离就是他的牙齿到舌头的距离。
孙子在外边站了十几分钟,转过身看着他。
那个眼神周原从来没在他眼中见过。
周原闭上眼睛。
孙子走了进来,在他的背后躺上了床,轻轻掀动他的被子钻了进来,就那么不动了。
久到周原几乎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他忽然把手伸了过来,微颤着的冰凉的手,轻轻抚摸着他耳侧的头发。但只是一下,手就缩回去了。
周原看着月光隐没,深夜来临;又听见第一声鸟叫,然后是它们的窃窃私语,嘹呖中破晓,亮光从山后铺了过来,清风吹动了纱帘。
背后的人在沉睡,一夜都没有磨一次牙。
孙俊的那条朋友短信周原没有回复。他从来不认为过去的恋人可以成为朋友,就像他从来不认为朋友可以变成恋人。因为变成恋人的朋友一旦不再是恋人,也不会再是朋友。感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可以从一变成二,而不经过加减乘除。
他不止一次想象过把朋友变成恋人的样子。如果他们两情相悦了,开始的时候,他们可以很甜蜜,迫不及待住在一起,亲吻、拥抱,每天也不厌倦。他甚至想象过,他们的爱太过浓烈,他们深夜出去吃完夜宵,会在街头没人看见的地方都忍不住接吻。他会每天对那位朋友说和我一起过到死吧。
但是时间久了,家人的人就会问那位朋友:你怎么还不结婚?那位朋友的母亲是位难缠的女人,儿子不结婚,她不会善罢甘休,她会不断地给他介绍对象,他也不能对母亲说他们的关系,没有借口推脱。他要是说不想结婚,母亲就会一哭二闹三上吊。
他们会开始吵架,他会责怪朋友为什么总去相亲,那位朋友也会责怪他为什么总为这件事和他吵架。同学们会问那位朋友为什么年纪这么大了还不结婚,问的人越来越多,到最后他可能会觉得真的应该去结婚。
三十岁的男人不算老,三十五呢?四十呢?父亲母亲七十岁的时候他还不结婚,那么他会一辈子被定义成失败的男人。
如果被发现了,那么就玩完了。他的恋人是其他人还好办,是那位朋友,那么他家里人会知道,亲戚会知道,同学会知道。他认识的人、认识他的人全知道了,世界就只剩他们两个了。
他想那样,他们是活不下去的。能够那样活下去,一定也就分手了。
即使分手了,那位朋友在这里也没办法过下去了。父母会蒙羞,亲戚不往来,同学不理睬。吃喝嫖赌都可以,金屋藏娇也可以,那是正常男人,不结婚还搞这种事情就是不可以。
那位朋友会受不了的。到了那个时候,一定会责怪他:你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
如果因为一个人就毁掉一生,毁掉所有的社会关系,那位朋友最终一定会怨恨他,老死不相往来。
如果一切没有开始,他可以看着他过一辈子,老了之后可以相约喝喝茶,抽抽烟,打打牌;他要是生病了,他可以去医院看望他;他要是死了,他可以在他的灵柩前恸哭——不,也许自己要比他先死,那么至少在死之前还能见见他。反正那时已经老到谁也管不着了,也许他可以牵一牵他的手,和他说声再见。
到老也不就几十年?只要忍忍也就过了。
忍受能有多艰难?他要说他可爱的女友的时候,只要把话筒放在一边当作没有听见就行了。他要和太太出来玩,不要找上他一起去就可以了。
不要让他知道,他也在想着他就可以了。
清晨来临的时候,身后的人终于动了。先是呼吸声变小了,然后翻了个身,最后坐了起来。伸过来的手在他的肩上迟疑了一下,最后轻轻拍了拍他。
周原把被子拉到头顶,那手放心地又拍了拍他,伴随着他一贯的大嗓门:“如意,起床啦!”
是的,这样就很好了。
第十二章
那部办公室情景剧演到第三年,人气依然不减。有家民营电影公司有意投资电影版。制片方于是提出为了吸引女性观众的消费,原本在剧中暧昧来暧昧去的主角们需要换一种方式暧昧。那部情景剧里有四位男主角,三位女主角。本身暧昧来暧昧去的是男女主角之间,偶尔也有男男主角之间——不过那纯属恶搞。电影版是要将其中两位男主角的暧昧放大化,最后虽然也会被揭露那是恶搞,但过程一定要认真暧昧。
周原听到了一堆的暧昧,最后总结:“卖腐就是了。”
导演不无伤感地说:“据说系列情景剧要是没卖腐,留不住姑娘。你看看人家德国的那部***和美国的那部***,还有韩国的系列反转剧,总之不卖的话陨石很快就会掉下来了。”
这部戏其实是在东乡拍的,只不过是在离他家很远的清河镇。导演在清河镇也租了房子住。那天导演让人把他接到清河镇家中,说讨论一下电影版的事情。
“是真要投血本,老板想请大腕来撑撑场。”
导演陆宁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年龄和他差不多大。因为家里前辈是有名的演员,从小就在这一行里泡着,大学时导过几部短剧,参加过华语大学生DV大赛,拿过最佳导演奖。出来后到了朋友开的这家公司后,也立刻参与了这部戏——什么打造中国自己的情景喜剧之类的。
“想请谁?”
“最近上的《早春暮春》你看了吗?”
“内地没上映吧?”
“是没上映。”
周原递了支烟给陆宁,问:“这部戏怎么了?”
“何组和林武演的同志片,在港台挺火;内地网络上也很红。”
周原头皮有点发麻,问:“我们这不是小制作吗?”
陆宁苦恼地吐着烟圈,说:“老板说想趁这个东风请何组客串一下。不知道他请不请得动。”
“请来了谁导?你啊?”
周编和陆导说话一向不客气。
“这倒是不怕,他又没什么架子。”陆宁又自言自语,“老板年轻是年轻,不过……我猜他是请得动才这么说的。”
“请何组啊……”
“你肯定觉得请林武更好吧?你是他影迷嘛。不过可惜了,林武肯定请不到,他就是尊佛爷。”
“影迷倒称不上。”周原又点了一支烟,“主要问题是他们俩和喜剧一点儿也不搭。”
陆宁说:“何组还是演过几部喜剧的。客串客串,我估计人都不一定请来,说不定借几个镜头就是了。”
陆宁拍了拍周原的肩膀:“回去想想吧,金牌编剧。你要是露怯了,咱这戏根本没戏。”
“你说这次的要认真暧昧的是哪两个?”周原忽然失忆了。
“失意和悟空呗,他俩不是一向最暧昧吗?”
“他俩暧昧吗?”
“睡也睡了,亲也亲了,摸也摸了,绑也绑了,还不够暧昧?兄弟,那可都是你写出来的。”
周原叹了口气:“陆导,下周可以让陨石下来吗?”
同时进行电视剧版和电影版剧本的创作让周原有些力不从心。他在师大念的是中文系,曾经加入师大的影视编剧研究协会,这个协会和影视研究协会关系很好,经常一起活动,并且也合作拍摄过一些短剧,周原从那时起就开始写影视剧本。最早的时候也时常被影视研究协会提很多意见——剧本创作和小说不一样,虽然最后分镜靠的是导演,但剧本中场景及分镜也要体现。电影和电视剧的编剧又不一样,虽然有句说法是“电视剧是编剧的艺术,电影是导演的艺术”,但周原可以想象将一个好剧本糟蹋的差导演,却想不出挽救一部无可救药剧本的好导演是怎么样的。
一周之后的某天晚上,周原自己打的去了清河镇陆宁家中,对惊讶的陆宁说这部戏得两人多切磋切磋。陆宁说那肯定得切磋,你先拿出剧本再切磋。周原说拍电影能不能不要喜剧,如果陨石不行,那整个彗星也可以。陆宁说你就非要让全人类来陪葬你的主角?周原说我想不到什么方法他们可以在一起,除了一起被撞成肉渣。
陆宁提醒他:“兄弟,不是真的在一起,不是同志片,只是暧昧,只是暧昧啊。放轻松点,你像以往那样暧昧就可以了,不用特意搞得非常暧昧,你想想,其他还有五个人,这俩人的戏份不会太多。”
周原说:“那能不能干脆这俩人别出场了,我让小雨和橙子暧昧。”
“那两位是姑娘……”陆宁叹了口气,“好,不管暧昧了,我都被你兜进去了,什么时候说暧昧是主题了?我不是说写过有剧情的吗?”
“那搞一个彗星撞击地球前,拍成末日片怎么样?”
“我们是办公室喜剧。彗星题材有人拍过了。顺便提醒你一句,地震、冰河、呼吸道传染病都有人拍过了。”
“就是说,只剩洪水、火山、鼠疫、霍乱可以拍了吗?”
“……”
周原给陆宁递了一根烟,陆宁没点上,放在耳朵上面,对他说:“老周,你碰上什么事儿了?”
周原点了根烟,抽了几口,又抽了几口。
周原和陆宁合作了两年多,彼此也算熟了,算可以互相找上家门的朋友了。但谈的多也是公事,极少说到自己的事情。
“没什么。”
“要心情不好,就休息一段时间,我改改,把你这周的剧本拍成两集。”
陆宁一向不干预他的剧本创作,在正式拍摄时有更改删节的话周原也不会有太大意见。他们的合作一向不够激烈,从来也不吵架,甚至讨论不起来,可以视作对彼此都很满意的搭档。
周原笑了,陆宁见他笑,也笑了。
“陆导,你听过蜡笔小新的爸爸的事吗?”
“他爸怎么了?就是那个野原科长?”
“不是,我说的是臼井仪人。他死了。”
“啊?”
周原轻轻咬了一下烟蒂,感觉到沉下去的过滤嘴在舌头上弹了一下,只是那种感觉,他就开始绝望。
“写悲剧是一种发泄,写喜剧是一种累积。”周原把香烟从嘴里拿出来,在烟灰缸里掐灭,“我想写完这阵子就不写了。你跟老板商量商量,可以吗?”
当初签约的时候写的是两年之内需要对各自负责,出了两年如果这个剧本约不下去,制作方或编剧都可以提早两个月申明,让对方有个缓冲。
他觉得人生的愉快就那么一点儿,全用光了,怎么还开心得起来。
“接下来你想做什么?”
周原摇摇头,想了一会儿,说:“可能出去玩一阵子吧。”
“电影剧本呢?”
电影剧本的约还没签,周原说:“写不了。”
陆宁把耳朵上的烟拿了下来,在手中捻了几下,也不抽,就问周原:“《早春暮春》是小说改编的吧?”
周原没说话。
“是网络小说改编的,是在彼岸上断断续续连载了一个月的一篇不红的短篇同志文学。作者叫孙猴子,他没和网站签约,写的文体虽广,但以短篇居多,所以没什么名气,他写的同志小说就这么一篇。”陆宁说。
周原依然没说话。
“我是他的忠实读者,这篇小说是我向我表姐介绍的。”陆宁说,“她投资拍的。她和原作者洽谈之后不久,原作者把作品的改编权卖给她,但同时把自己专栏关闭了。那篇小说原来写的故事发生在内地某个城市,表姐找的编剧改编成了台北。应作者的要求,宣传上没有提及,而且内地没上映,没有几个人知道这部电影是网络小说改编的。
“忠实读者就是,不管作者写什么,不管换了什么笔名,小说、剧本、诗歌、散文,他都能认出来。再说了,那位作者的笔名永远都有个‘孙’字。
“我们的那个广告不是放在彼岸上的吗?你最早把剧本发到我邮箱的时候我就发现了。”陆宁说了那么久,终于叹了一口气,“你怎么会写不了呢?你真写不了,就写小说,我再改编成电影。你要写不了喜剧,你就写悲剧。反正你都不打算写了,悲剧就悲剧吧。只是求你不要彗星陨石洪水火山传染病了,那玩意儿我没那个本事拍,你想写悲剧,写个正常的离别就可以了。”
周原抬头看陆宁,眼睛都是酸的,他说:“离别是不可能的,离不了。”
第十三章
十一月下旬有一次劳模约他打篮球,孙子和大麻那天都没去。从十一的旅行回来之后,劳模的老婆怀孕了,劳模整天忙前忙后伺候;大麻家本来有孩子,十一回来后他老丈人回家了,家里照顾孩子的部分任务也掉在他身上;孙子则不知忙些什么,一直没有联系;他们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聚会了。
休息的时候劳模问周原:“你最近见到孙子没?”
“没有。”
“我今天打电话给他,他说跟贺晓梅去了清河还没回来。他旁边太吵了,我也听不清楚他说什么。”劳模问,“贺晓梅不是美青托大麻老婆给你介绍的对象吗?”
“谁是贺晓梅?”
劳模说:“上次那个去福定的姑娘啊。你到现在都不知道人家名字?”
周原问:“你说她跟孙子干什么去了?”
“不知道,说在清河。你怎么搞的?不是介绍给你的吗?怎么跟孙子搞一起去了?”
周原说:“那有什么奇怪?都正当年。”说完之后拿出手机玩切水果了。
他们在体育馆里打球,其余四个人都是劳模的同事。刚开始打三对三,现在变成了二对二轮番上场。那之后到结束周原都没上场,说脚有点扭伤,就在那儿玩切水果。
打完球差不多八点半了,他们本来打算一起去吃晚饭,但劳模的老婆中途打电话来,劳模和她说了两句就改变主意要回家吃饭,说丈母娘在家做了晚餐等着他。其他几个人先走了。劳模家和周原家在两个方向,他一副赶着回家的样子,周原也不好意思让他送自己回去,谎称还有点事要办,留在体育馆门口等出租车。
天气开始变得冷了。最近几天又开始下雨。每次下雨都会刮风,于是特别的冷。周原最近在家中都开了暖气扇,出门前想着反正打球是室内,而且要换运动服,就只穿了一件衬衫和夹克,一条薄的裤子出门。现在站在门口等车,穿堂风吹来,吹出了一身的冷颤。
外边又是那样的雨雾。这一带的路灯是白色的,白灯下看雨雾觉得特别的冷。他读的大学在长江以北,有时冬天也在路灯下看见这样的雨,这种雨有时会不知不觉变成雪。雨和雪混在一起下的时候是最冷的,露在外边的脸有时会冷得麻麻的。
那样的路灯又让他想起当时的雨。第一次听说他有女朋友的那天,周原把电话挂断,走到那样的雨雪中,从傍晚走到天黑。在雨中想了一个晚上,雨打湿了棉衣,雪落在肩头很快也变成了水进了衣服。他回到宿舍的时候棉衣已经重了好几斤。夜里发烧了,想明白了自己原来真的不喜欢女孩。
他曾经有机会离开的,假如他毕业以后留在北方不回来,说不定过了几年就会把那些明信片丢了。再过了十几年见到可能也要想想才记得起他的名字。不喜欢女孩就不喜欢,他会和喜欢的男孩一起,反正谁也管不着。记忆上被覆盖了新的记忆,旧的很快也就淡了。
周原一直没有等到出租车,他就走了出去。这里离花店不是非常远,开车十五分钟,走路一个小时也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