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一个小时,走到了花店。打了个电话回家说今晚不回去了。他走上阁楼。阁楼的楼梯很陡,他走着走着,在最后一级那儿坐了下来。
他吸完一支烟,从怀里掏出那个烟灰盒,打开来,里边有四五根烟蒂。他的烟灰盒里永远有四五根烟蒂,每一根上面都有一个齿痕,齿痕距离末端都有一点五公分。最早的那一根是十二年前的。新的来了,他就把旧的换了,只有最早的那一根舍不得换。
上大学第一年的冬天,过年的时候回来了,一起去溜冰,一伙人靠在溜冰场边抽烟。当时他没带打火机,抢了周原嘴边已经点燃的香烟叼在嘴里,得意得很。
周原把那一根烟蒂捡了出来,轻轻放在嘴里衔着。由于咬了太多次了,压在舌头上的过滤嘴已经没有弹性。他把它吐出来,它掉在地上,滚落了陡直的楼梯。周原看着它掉了下去。
从下巴滑下来的水把烟灰盒里的海绵都浸湿了。好像要漫出来那样的。
第十四章
在家懒散了两天的周原在周五那天去了花店打算用功,却晚上十点接到了两个电话,第一个电话是大麻的,他的第一句话是:“孙子红了。”
周原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大麻又补充说:“你上网搜搜尿片哥。”
周原百度了一下“尿片哥”,百科里已经有了词条,还有照片。他看见的那张照片就是孙子在医疗器械店门口把纸尿片穿在裤子外面的样子。周原虽认为这件事他做得出来,但是看见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把网页关了,休息了三十秒再点开。
放到网络上的是一段视频,那个图片只是视频上的某个截图。
那个视频似乎是被某个路人抓拍的。拍摄了孙子从送货车上下来,把货点清,旁边刚好有个老太太过来询问纸尿片使用方法,孙子解释不通,就撕开一包穿在自己身上模拟,前面、侧面以及后面,各给了一个特写,然后摇晃了几下屁股,表示纸尿片粘贴功能良好,怎么晃都不会掉。最后做了个超人飞翔的姿势,告诉一脸迷茫的老太太:“超人用的也是我们家的纸尿片,他就是订了红色的。您要是喜欢,也可以订其他颜色。”
视频的题目是“史上最英俊尿片哥”。
周原去了一趟*吧,发现尿片哥的粉丝已经有数千人。然后发现在某八卦论坛,尿片哥的帖子已经被人工置顶,置顶的原因是尿片哥粉丝的表白;超人粉丝和尿片哥粉丝的掐架;其余纸尿片拥护者和尿片哥他们家纸尿片拥护者的掐架。
那个时候周原接到了第二个电话,是劳模的,劳模的第一句话是:“孙子出名了。”周原说:“我知道。”劳模说:“你知道的是尿片哥吗?七点开始有人爆料,他又变成道具哥了。”
周原于是看见了那个帖子,标题为“爆料:尿片哥原来是《奶片》剧组的道具哥”。
周原直接切断了劳模的电话,打电话给陆宁。陆宁刚接起电话,周原直接问:“你们剧组是不是在炒作?”
陆宁苦笑:“跟你发誓都是巧合。”
“孙俊伟怎么去你那儿的道具组了?”
陆宁啊了一声:“你认识孙俊伟?道具组缺人,组长到处拉人,组里一小姑娘前段时间偶尔拉他来打打杂,还挺勤快,最近就常驻在剧组了,是你谁啊?”
“哥们儿。”
陆宁可能是憋了一会儿,但还是没憋住,在对面笑得死去活来,说:“我想象不出。”
周原说:“你们要炒了他吗?”
陆宁停了会儿说:“我看他形象特别好,就让他演了你新加的龙套——那个楼上的艺术家。”
“……”楼上的艺术家是个彻头彻尾的龙套,总共出现的时间才三秒钟,就是小雨跑到楼上办公室敲门找橙子,敲错了,出来一个带着瓜皮小帽的神经兮兮的画家。
“有什么问题吗?”
“他哪有一点艺术家气质?”
“你别这么说,明晚放那一集你看看就知道了。”
周原的房间没有电视,而他们家客厅的那台电视,自买来后就没得到过他的哪怕一个正眼,他通常只习惯在电脑上看剧集。所以那天他吃过晚饭在电视前坐定,他母亲异常惊讶。
周原坐在沙发上,握着遥控器,调了很久的台,最后问母亲:“某卫视是哪个频道?”
《奶片》晚八点准时开始。周原不喜欢看自己的剧本拍出来的戏,那使他感觉在看自己裸奔。不过,当晚他忍受了连同广告在内的25分钟羞耻感,终于看见了办公室里出来的孙子。
他的形象很好,这件事毋庸置疑,他的演技像是个演了很久戏的人,这一点却很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可是只有三秒。周原家的电视可以回放,他咨询了母亲回放的方法,又放回去看了几遍,直到收拾桌子的母亲咦了一声:“这不是阿伟吗?刚才我还以为是那个什么林武。阿伟怎么去演戏了?”
周原没回答,母亲叫父亲出来看,周原就上楼了。
他没有猜错,陆宁在今晚的这一集播出前已经在网络上放出尿片哥参演的消息,奶片收视率飙升。此后在奶片剧组从各个渠道得到许多观众的要求和建议,总的来说就是希望看见尿片哥多出场。当然陆宁是无奈地微笑着这么告诉周原的,说完之后又轻描淡写地补充了一句:“反正你哥们儿嘛,举手之劳是吧?”
“他不知道我是编剧。”
陆宁笑得非常深奥,足足笑了三十秒,把周原笑得有些灵魂出壳。然后陆宁说:“子非鱼。”
子非鱼这句话在梦里出现了十几次,连同草地上强硬的求婚,深夜对着那个视频的背影,蓝色床单,颊边差一点的亲吻,拂过耳际的手,月光下的眼神。周原在凌晨三点醒来,把窗打开,站在窗边,往嘴里送了一支烟,却怎么都点不起火,风太大了,冬天要来了。
第十五章
神经兮兮的画家变成了主角之一,电影版里也占了不少戏份,电影版真的请到了何组客串,并且和长得很像林武的画家之间发生了一点误会。电影在五一上映,由于宣传“恰当”,票房喜人。
电影版的剧本以光速被制造出来后,电影又以超音速被拍了出来。
而这近半年内,编剧周原没见到他哥们儿一面。这部戏终于去了别的地方拍了,剧组过年都没放假。
于是今年他没有收到明信片——生日的也好,元旦的也好,过年的也好。
周原在电影上映的同时把电视剧版本也完结了。没有彗星,没有陨石,只是大家各奔东西。当然,作为一部情景喜剧,这种结局就算是悲剧了。
电影版的上映结束之后的那天,陆宁说要办庆功宴,顺便大家一起玩几天——周原怀疑他口中的大家,老实说,他和剧组的人一点儿也不熟。
周原如平常一样要加以拒绝,陆宁却说已经派人去接他了,庆功宴就在影视基地旁的一处环湖度假山庄里举行,如果他不愿意在山庄里休息的话,晚上可以派人送他回去。
周原才放下电话,就听见楼下“如意!如意!”的咆哮,然后是阿和的:“老板,孙老板来找你了!”
周原慢慢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那么矮的天顶,把他的头撞了一下。推开椅子,那么轻的椅子,砰的一声倒了。抓起一旁的外套,那么滑的外套,让人抓不稳,掉在了地上。周原弯下腰,听见赤脚踩在木板楼梯上的声音,抬起头,就看见孙子露在楼梯口的脸。
那张脸好像天天来串门的邻居,神色自如,满不在乎。
当然有一点不一样,他穿的是从来没穿过的西装,打着领带。
“你磨蹭什么呀?快点!衣服不用拿了,我都准备好了。”
周原从外套中拿出烟灰盒和香烟,跟着他走下楼,门外停着一辆小轿车。孙子是司机。
到清河镇的度假山庄前,周原坐在后座,一句话也没说。孙子也没说话。
庆功宴参加的人不少,陆宁没专门介绍他,所以并没有太多人和他交流。是自助晚宴,周原凭自己的意志拿了一杯红酒,边喝边看着和周围的人相谈甚欢的孙子。
他和人交流不存在障碍,以致周原长达十几年的认知至此完全失效。
红酒很快起了作用,周原看见的最后画面就是从人群中走过来的孙子。
周原心想,人如果很想做一件事,但总是强迫着不做的话,一定会产生种种病症,例如梦游,例如酒后乱/性。他其实早想明白了。
周原醒得非常早,孙子背着他进房间时他就清醒了。只是他没有睁开眼。
孙子把他放在床上,脱了他的上衣,然后就坐在一旁,点了一支烟。
抽烟结束后,孙子打开电视,然后去了浴室。
电视里传来的是喘气的声音,人到高/潮的呻/吟。周原坐起来,看见屏幕上自己的脸,以及埋在他腿间的孙子的后脑勺。那是一张意/乱/情/迷的脸,却不是睡着的脸。
背景是孙子家的浴室,大得离谱的浴缸边的大理石台,以及背后照出他们全貌的大镜子。
他明显高/潮了。然后把孙子压在台上,从额头吻到足底,再为他口/交。那之后两个人又一路吻着出去。
镜头换了,蓝色的床单。他们在那上面翻滚,激烈地吻着,好像发/情的狗一样,在对方的身体上舔着咬着。
周原感觉到浴室的门被打开,也听见了孙子的脚步声。
孙子走过来,坐在他身边,递给他一支烟。
他们抽着烟,一起看着屏幕上用6/9式互相取悦对方的两个人。
烟抽完了,绵长的性/事还没有结束。孙子从周原被脱下的外套口袋里拿出那个烟灰盒,打开它,把自己的烟蒂在里边摁灭。
那时视频终于结束了。
周原转头看着拿出烟灰盒里那些齿印鲜明的烟蒂,一支一支丢进垃圾桶的孙子。
“还看吗?”孙子问他。
“一样的还是不一样的?”
“人物内容一样,时间地点不一样。”
周原把烟蒂用手掐灭,丢进垃圾桶。
夜风从阳台进来了。没开灯的屋子,他看不清他的脸。周原连一句“你想怎么样”都问不出来,只是站起来,拿过外套,在黑暗中找着自己的香烟。
他的梦想已经破灭,他没办法看见他的老态,没办法在未来的五十年内想什么时候找他喝茶就去喝茶,没办法参加他的葬礼,没办法做个老友,去握他的手,和他说再见。
周原颤抖的手被握住了。香烟盒掉在地上。
孙俊伟看着他,被云层挡住的月光忽然满溢了出来,银白的夜风让他的脸好像镀了银。
孙俊伟说:“你让我有工作了,我以后不常在家。我在丽江买了房子。”
周原摇头。
他接着说:“我不会结婚。我告诉我妈我的工作不能那么早结婚。”
周原看着他。
“我们不在这里,那里谁都不认识我们。”
他想过无数次,如果他们开始了,也就意味着结束。然而孙子告诉他,假如没有开始,那么什么都已经结束了。他们像多年的好友,在夜风里,坐在地上喝起了啤酒,周原没有醉。他们不是多年的好友吗?
孙子在喝完第二瓶啤酒的时候亲吻了他,嘴唇干燥而又冰凉,周原抱住他的头,在他脸颊上轻轻地吻着。孙子看着他,用他只在那天见过一次的眼神。
他们只是最陌生的恋人。
第十六章
尿片哥是前年开始爆红的草根,但他演出了几部票房不错的电影后,出身已经渐渐被人淡忘,他变成了演员孙子。
演员孙子总有好戏拍。不久就有人发现编剧龟孙子的戏,他总是铁打的男主角。
有人问起孙子和龟孙子的关系,孙子思索了一会儿说:“不同物种的同一社会阶层,可以进行联姻的关系。”
——正文完——
番外
好几年了,周原和孙俊伟通常不会同时回东乡。
周原对父母说去云南做生意,去云南是真的,做生意就不见得了。孙俊伟对父母说四处拍戏,为了方便,在北京租了房。戏是拍的,不过住却不是常在北京。
孙俊伟并不忙,但不会没有人找他拍戏,他的状态有些类似那位总被拿出来和他相提并论的前辈。他没事的时候就在丽江,尽管他的同居人警告过他这样会导致他社会关系的崩溃,他却满不在乎地说大多数成年人是离开家族在外地工作的。
有时他们会去旅游,去藏地,去四川,去河南,有时周原也会跟着他的剧组一起去拍戏。
周原一年会回东乡住一两个月,那时通常是孙俊伟很忙的时候。
有一年冬天周原回东乡,照例和劳模大麻聚会,席间谈起孙子,众人纷纷表示不可思议,他竟然以三十岁的高龄开始当演员,竟然还红了。聊起从前的事,劳模谈起孙子寄明信片他中了奖的事,悔恨当年中了那么少的钱还被孙子讹诈请客,周原于是笑道:“他寄了几十张,中奖率还真是低。”
劳模和大麻一致否认:“什么几十张?就高中三年,一年一张,中奖率算高的啦!”
当晚周原回到家中,翻出那些明信片,总共四十五张,寄了十五年,大部分是单张的,只有一张是折页的,封得紧紧的,他也没打开过,看了邮戳,是大学一年级的冬天寄出的生日明信片。
周原撕开边封,里面有着两行字:如意,生日快乐。我很想你,每天都很想,做什么都没意思。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我有点糊涂了。元旦我去找你好不好?
隔了很远又是一行字:其实我大概明白了,如果你也明白,回信给我,我元旦去找你。
周原把明信片粘了回去。
十点多孙子打电话来了。絮叨着这两天又做了什么,周原听完了,问:“你元旦要不要来找我?”
孙子在电话那头好像愣住了,过了一会儿,说:“你不都没开出来看吗?”
周原说:“我很后悔。”
孙子笑了,说:“元旦我去找你。”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