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殿惇本殿,细碎的金石敲击阵阵弥漫。
胤裪惊异地睁大了眸子。
那是,脚绊镣铐、奄奄一息却竭力挣扎的神骏……海东青。
胤裪颤颤巍巍地望向半卧玉塌面无表情也毫无言语的胤礽。狠狠咬牙,胤裪行礼告退,快步离去。
毓庆宫的日子越发清冷了起来,但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皇帝与三位皇子已巡行归来,胤裪再度搬回乾西五所。
阳春三月,百花争艳。
当日傍晚,胤裪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八哥。
胤裪微微皱眉,八哥的笑容依旧,却多了一份几不可见的忧虑,眉心紧皱着,藏了太多的思量,太多的疲惫。
“八哥,发生了什么事?”
胤禩愣怔,继而苦笑,坐在胤裪身旁轻缓地拍走胤裪的脑袋,轻声道:“十二弟,二月初六那日,二哥可是对恭亲王之子海善动用私刑了?”
“嗯。”胤裪随之颔首。
胤禩长叹,才道:“海善在九日之后,卒了。”
胤裪愕然不已。九日之后,就是胤礽见自己的前一天。
通报太监小步而来,俯身请安:“八爷,皇上宣召。”
胤禩眸子一暗,疲累之感却越发厚重起来,安抚好胤裪之后,胤禩才起身准备见驾。
“八哥,”胤裪遥望胤禩的背影,突然开口:“海东青是如何驯养的?”
“海东青……”胤禩含糊地呢喃,仿佛一瞬之间被远久的回忆勾去了魂魄,蓦然回神,胤禩轻声回答:“驯鹰是一场酷刑。熬鹰无休、过拳跑绳、勒膘刮油,九死一生才能得一名鹰。”
……
胤裪一夜无眠,辗转反侧数度终于穿上袍子起身坐在暖塌上直直地遥望门扉,等着八哥归来,等着等着,直至天空泛出了鱼肚白。
胤裪愣神许久,才胡乱地洗漱,走出二所,胤裪匆匆向四所赶去。
八哥,彻夜未归。
大口大口地喘息,想要走回二所的脚步怎么也跨不出去,胤裪咬牙,方向一转,向毓庆宫大步走去。
大殿之内仅一盏小灯点亮,昏昏暗暗。
胤礽坐在高低炕上,每到海东青即将入睡之时,便给一鞭,迫之终日无眠。
煎熬的是鹰,也是人。
见来人胤裪,胤礽稍稍侧身,半面脸庞隐约在了阴影里。
胤裪看那名鹰哀哀衰弱的模样深吸一气,缓缓走近。
海东青殷红入血的眸子转向胤裪,倏地一声冷厉的长鸣响彻大殿,振翅而起,以极迅猛的速度向胤裪扑去。
胤裪呼吸一滞,吓得惊呼起来。身子又是一轻,向后数步终于避开了海东青的攻击。胤裪惊魂未定,紧紧地抓住抱着自己的双臂不敢松动,深吸口气,胤裪故作镇定道:“如此折磨,海东青会不会因此死去?”
“不会。”
沉厚的嗓音,笃定的回答,淡漠的否定。
“因此而死的鹰,仅仅是凡品;九死获其生的,才是真正的神俊。”
胤礽的双臂非常寒冷,就像是沾了整夜的寒气不可驱逐,但胤礽的怀抱却格外温暖,起初无觉,但能一丝一丝暖入人心。胤裪一颗吊着的心顿时松了下来。
一声笑,悠悠传开。
“胤裪,二哥八哥与你随驾巡行、温泉玩乐一个都不会少。”
“这个二哥答应你。”
……
“胤裪……”
“怎么比去年更轻了,要多吃些才好。”
随意八一八
这两章以小十二为视角,真正的主角却是胤礽。
胤礽半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做的事、所说的话,属下之人理解则好、不理解也会服从,胤礽不习惯解释也不屑于解释。在小十二眼里不可理喻的行事与强硬的作风,形成了胤礽在小十二心中一种难以接近的距离感。
起初大军出征之际,胤礽的压力来源于外部,仅仅是朝堂,仅仅是对其能力的一种考验;但在大军回京之后,胤礽的压力却是内在的、无法说出口的,皇帝与诸位军功在身的皇子的回归,使得皇太子在皇城中的存在感骤然降低。
在内在外、同样的付出,皇子们可以受封受赏,皇太子却封无可封。高处不胜寒,皇太子的位子注定了胤礽无论做了多少,都无法前进任何一步。
胤礽与小十二的相处比胤礽初次与八八相处的心境要苍老许多。
那是一种“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孤寂、只有贴心之人才可缓解一二的孤寂,以胤礽的骄傲根本说不出口。小十二被八八教养长大,与胤礽虽说不相亲,却相近,就像是童真年代的象征,令胤礽倍感轻松。小十二提出离开,饶是肆意妄为如胤礽,也足足犹豫了两天才最终答应。去阿哥所寻小十二时,胤礽的第一声“回来”是建议,第二声“回来”是请求,第三次得不到回复直接打包带走。太子的行为表现了太子的性情。
胤礽想要的理解,八八能够了解,小十二可以顺着,却不是人人都愿意给。
小十二住在毓庆宫的日子里,究竟是谁暖了谁,没有定论。
第四十七章:风雨雪欲来
恍然回首,佳节已过,又是一轮枯荣。
新春所残留的余韵,就像是被流年捻落的芳华,徒留下今朝最后一抹艳色。
三月末,胤禛因战事而延迟整年的大婚终于尘埃落定。康熙回京之后便与德妃商量一二,将那早早内定的费扬古之女乌拉那拉氏指给胤禛,由内务府奏定吉期,简大臣命妇偕老者襄事,面西,宣制辞。
宣声朗朗,于乾清门阶下阵阵荡荡。
胤禩最后在三所见到的胤禛,一身彩服明丽,挺拔而俊朗,恰是往见福晋父母归的时候。
“四哥。”胤禩起身,缓缓打千:“弟弟提前给四哥道个喜,祝四哥儿孙满堂。”
胤禛见胤禩一本正经的模样,忍俊不禁道:“八弟无须着急,想来八弟的好日子也快了。”
“四哥可莫要取笑弟弟。”胤禩浅笑,与胤禛一同步入里屋。
儿时宽阔敞亮的屋子,在两人入内之后,竟显得狭小起来。
雨过淡淡的楠木香气,弥漫在幽雅古朴的小室内,似浊且清。身前十五岁的少年尚且纤瘦,那双明润眸子里却依旧是不变的暖意,胤禛注视着,微微失神。
“四哥?”
清亮澄澈的嗓音打破了片刻的沉寂。
胤禛回过神来,再看胤禩,蓦地一笑:“总觉得八弟自从征战归来后,有些变化。”
“变化?”胤禩些许诧异。
“嗯。”胤禛颔首,凝视那双温润无澜的眸子许久,才缓缓道:“平添一层风霜。”
胤禩但笑不语,径自找了位子坐下。
胤禛轻轻摇头,随即吩咐苏培盛奉上热茶,岔开了原本的话题。
时过申正,方才下学的胤祥,兴冲冲地小跑入胤禛居所,待见到屋内的胤禩,胤祥满满的笑意顿时僵在了脸上。
兀自品茶,胤禩看那冷面寡言的人千方百计地哄胤祥回去,动作言语略显笨拙,却是分为温柔小心。
胤祥自始自终蹙着眉头,最后看一眼胤禩后,才不甘地转身离去。
放下香茗,胤禩无奈地笑笑。
小十三对胤禛的依赖是众多弟弟所无法比拟的,但那份感情够真够炽烈,纯粹到难以置信。
夜幕降临,烛火昏黄。
胤禩稍稍侧过身去。饶是活了两辈子的胤禩,对于这么赖着不走与胤禛同塌而眠,也觉得颇为尴尬。
但,在胤禛开府出宫之前,一定要见一面雍正。
纵使二月晚风冷然难耐,锦被之下,两人彼此分享的体温,生生地将那寒凉挡在身外。
“四哥。”深夜之中,胤禩率先开口:“你曾经说过,你在一日,必然确保我无后顾之忧。这话,现在可还算数?”
良久的沉默,就在胤禩以为不会得到回答之时,喑哑沉然的声音才悠悠响起,在深邃的夜里有如冰击。
“原以为重生一世,你必然能学会收敛。不曾想,你居然变本加厉。”雍正睁开双眼,凝视身旁相杀半世相恨终生的对手须臾,终是缓缓长吁:“那权力的中心,你走得太近,进得太早,实在不该。”
目视胤禩的淡然,雍正停顿片刻,才接着开口:“前世被皇阿玛挫骨扬灰的托合齐,这辈子却更早地位居高位任步军统领。前世本该在战后因功官复原职的索额图,现在依旧是降四级留任。”
“八弟,不要告诉我你看不透皇阿玛此举的用意!”
“弟弟自然知道。”胤禩转首,乌黑的眸子直视雍正,一字一顿道:“弟弟甚至可以说,皇阿玛的下一步,必然是提前分封。”
雍正默然。
“但是四哥,有些事,无所谓该或不该,只关乎愿或不愿。”胤禩蓦地一笑,清澈幽远,模糊了屋内厚重的肃杀:“弟弟仅仅想知道,靠自己的这双手,能将这皇城中人的结局改变多少。”
无言的沉默,雍正不置可否。
胤禩凑近雍正,以手抵住雍正胸口,语调陡然一降,冷冷道:“雍正,凭良心说话。若我将来挡了你的路,你会毫不犹豫地对我出手。是?还是不是?”
“是。”微一停顿,雍正终究出声。
“甚好。”胤禩向后挪动些许,一个转身,背对雍正:“那就从现在起引导胤禛,让他与我保持距离,以免日后两难。”
“胤禩……”雍正骤然开口。
胤禩一愣,未及反应,顷刻间已被雍正强硬地扳正身子。两相对视,离得太近,呼出的水汽缠绵交织,扑在脸上温热而湿润,胤禩不适地蹙起了眉。
“胤禩,道不同本不相为谋。但,说什么独自背负皇城的未来,该说你是太过见外,还是根本自不量力?”
愣怔许久,胤禩才慢慢咀嚼出其中意味。细细端详此刻的雍正,突然,胤禩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分明是良言,由四哥说出,却生生地变成了恶语。”
隐藏于暗处的第四者,知晓相克之物的第四者。
这世间,唯一与其处于对等地位的人,仅雍正一人。
“四哥可要记牢你的承诺。无论咱们兄弟几个到了怎样的境地,决不能让那同样重生的第四人出来搅局!”
“我本就说过:‘我在一日,必然确保你无后顾之忧,不受那相克之物的威胁。’当日如此,现下亦然。”
……
一瞬间的失神,胤禩轻轻推开雍正,反侧合眼。
抵足而眠的两人,整晚夜不能寐。
大婚之日,紫禁城箭亭内张幕结彩,设宴六十席。
胤禛身着金黄色蟒袍云龙补服,石青织金缎镶边,九蟒前后左右开裾。一身华贵的礼服,朦胧了少年原有的一抹青稚,更显风度翩翩、雍容夺目。
銮仪卫红缎围的八抬彩轿,内务府总管率领属官二十人、护军参领率领护军四十人,迎娶新人。
宴会之上,司茶奉茶,司筵奉果,伶工入奏。宴会过半,众人献酬之后,易去蟒袍补服,就位酌酒。
胤禩遥遥望向胤禛。
今后开府出宫,紫禁城门相隔两处……
如此也好。
道本不同,何苦相互为谋?
兄弟之情、同伴之义,不轻言舍弃,就足够了。
现下,宫内宫外,一明一暗,相对于第四者,真真是占尽了便宜。
不远处的胤禛意气风发,举手投足之间风度自如。成婚与成人相提并论,化去曾有的浅薄与稚气,肩上的担子重上一分,才能愈加沉稳、张弛有度。
最后,
那洞房花烛……
也不知是哪位亲自动手操刀……
脑中猝然冒出的想法顿时将胤禩逗乐了,恰逢胤禛注意自己,胤禩连咳三声,笑着掩饰满脸的戏谑。
胤祥无精打采地伏在案上,只留一双乌溜的眸子灼灼地注视着胤禛,脑袋更追逐着胤禛的身影左右摆动,陡然间胤禩那抹粲然笑意映入眼帘,胤祥的整张小脸顿时皱了起来,用力拍了拍身旁兀自贪食的胤祯,胤祥主动为胤祯斟满果酒。
胤祯睁大园润的眼睛,乐呵呵地捧起酒杯,脆生生地道谢:“谢谢十三哥。”
立即拍开胤祯的手,胤祥端详胤祯须臾,认真地摇起脑袋:“这是给八哥敬的酒。”
“咦?”胤祯歪着脑袋一脸诧异。
“八哥又想媳妇儿了,十四弟还不快去敬酒。”
“为什么又是我?”胤祯迅速地往后缩去,直溜溜地盯着胤祥。
“明明你也住在四所……”胤祥的眸子倏地水润起来,深深地抽了一口气,胤祥才瘪着嘴颤声指控:“可八哥偏偏跑到咱三所想媳妇儿,可不是你的错吗?!”
纵使懵懂如胤祯,也被胤祥的语气吓了一跳,小心地瞅瞅胤祥,胤祯连忙端起酒杯向着胤禩一路小跑而去。
胤禩早早地注意到了不远处的动静,仅仅是无奈着莞尔。胤祯一路跑来,顶着红扑扑的脸蛋,双手高举、,软糯的嗓音立时响起:“胤祯给八哥敬酒。”
扫过胤祥张望的模样,胤禩笑着引胤祯坐于身旁,共享宴饮之乐。
酒过三巡,喜宴尾声。
胤禩最后一眼遥望胤禛,层层叠叠、隐隐约约,近乎看不真切。
身旁的胤祯已喝得迷糊,带着醉意下意识紧紧地贴着胤禩。胤禩拍拍胤祯脑袋,却见胤祯抬起透红的脸蛋,直直地仰望,一脸的傻乐。胤禩嗔笑,干脆牵起胤祯的手,一同归去。
一大一小,兄弟二人,带着微醺的醉意,相携漫步。
宫廷美景、玉石雕漆;却是千篇一律、一成不变。
唯有那由手心渗入的濡湿温热,才能使人感到阵阵生命的热量。
乾清宫中传旨太监匆匆而来。
胤禩顿住脚步。
“八爷,皇上召见。”
莫名的思绪涌上心间,充盈脑海,胤禩倒吸一口气,掌间不由地收紧。
胤祯吃痛地闷哼,一脸茫然地四处张望,再看胤禩,凑得更近了。
濡热的掌心,仿佛酝酿起了果酒的香甜,胤禩用力握了握,终是松开,命随侍太监背起胤祯回乾西四所。
然后……
随传旨太监,前往内廷之首——乾清宫。
二十几丈的距离,胤禩走过,却仿佛是耗费了整个春秋。
对皇帝的情感、对父子的恩义,胤禩,说不清道不明。
却,随着时间,步步沦陷。
皇帝皇帝,孤家寡人。
众生之上九五之尊,尽享天下之美,却不被承认,那份被所有人刻意忽略的……人性。
所谓情义,在皇权面前不堪一击。
可……
那人亲手,模糊了赏与罚的界限,朦胧了君与臣的等级。
“躲躲闪闪岂是丈夫所为?!”
胤禩倏地双拳紧握,不听不理。
“若真是心忧战事,就跟着朕,一同与诸臣商讨,共决大计!”
国事战事,君王御下,与我何干?
“莫让王公大臣,苦候。”
……
呼吸猛地一滞,胤禩压低嗓音,缓缓喘息。
仅此一句……心动了,而已。
尖利的通报声撕裂内廷静谧:“八阿哥求见。”
乾清宫,到了。
胤禩回过神来,终是缓缓步入。
东暖阁内莫名寒凉。
胤禩无声叹息,旦见那一代帝王伫立窗前、踌躇不前。皎月银辉,薄薄一层铺在地上,仿若三千白发,苍老了众生。康熙蓦然回首,唇角流露一丝笑意,稍稍绽开,却又被苦涩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