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莫回道:“我们正处江中心。先生觉得有甚么不对吗?”遂见到净念站起身,扶着船身朝外走,忙问,“少主子?”
净念没有回头,只吩咐非莫:“保护好他。”说的自然是不擅武艺的北门掬。
船体摇晃的幅度似乎渐渐变小了,净念按在船顶篷的椽条上,望着撑起长篙的船工:“如何?”
那船工连忙回头,手上动作不停:“公子爷安心,只是块小礁石。咱这船结实得很,前儿个才打过桐油,这船底不但厚实,还新箍了铁条……”
前方两岸都是高耸的悬崖,大江水面如被从中掐断般,自远而近呈八字开口。船工絮絮的话语,净念没太留意,他只是望着那黑森森的江面,两崖间淡雾朦胧,隐隐约约摇晃着几点星光。
有船,正迎面驶来。
在船的另一头正随一个船工检查船体受损情况的苍禾,显然也注意到了远处的船只,从那影绰的灯光判断得出,来船显然不小:“凿壑江夜里常有行船的吗?”他问着身旁的人。
那人摇头:“不多。”
说话间,原本模模糊糊的灯火已急快地靠近,顿时江面上亮堂了不少。正这时,净念一行人忽然听到一声巨响,船身剧烈地颠簸起来,差点把船上的人全都甩了出去。
江水从船舷漫了进来。
“不好!”非莫艰难地稳着摇摇晃晃的身体,一手提着北门掬的后领,走到了船头,冲所有人大喊,“舱底漏水,船要沉了!”
他们这时所处的位置,偏偏是凿壑江水流最急、水位最深的地方——这江底亦有几种体形不大但攻击力极强、喜爱食肉的群居鱼类——不谙水性的人,掉入江中,则极是危险。
船上的船工十来人,连忙道:“我们几个会水,不如跳江吧!”
闻言,除了净念之外,北门掬、苍禾甚至非莫,脸色都难看起来。他们或是水性不佳,或是根本不懂游泳,这茫茫江面有百丈之宽,两岸又是悬崖峭壁,跳江无异于自刎!
倒是北门掬极快地定下神,被人提着脖子,卡得说话有些艰难:“慌甚么,那不是还有一艘船嘛!”只他的内心显然不如表面这般镇定。
……实在太巧了。他们的船刚被撞得快翻了,那艘大船就驶了过来。
木船嘎吱的崩裂声,伴着随大船靠近变得更加晃动的水浪,在这深夜的江上是格外地惊心动魄。
“少主子,”在面前大船上的人放下小舟时,北门掬望向扶着船篷稳稳站立的少年,“待会不管这些人要做甚么,请您先莫要着急出手,可好?”
在看到那大船船头背光伫立的男子时,净念凭直觉就料到来人不善……不需北门掬的嘱咐,他并非莽撞冲动之人,在这暗藏凶险的凿壑江上,眼下若能随着这大船走,或许是最佳的选择。
北门掬语音未落,大船放下的几艘小舟分别靠近了他们船的两侧。
船体已经飘飘荡荡,江水从船底涌出,冲向甲板,眼看着瞬间就要沉没,却在这时,像是底下被甚么东西撑起,竟停止了继续下沉。
“小船上的人,”对面灯火通明的大船上,有七八个人挤到了船头,一人冲着净念他们喊话,“要想活命,就乖乖地听我们的话!”那人故意用着恶狠狠的语气恫吓:“嗯?听到了没?再不回话,立马就让你们的船沉到江底!”
大风把大汉的声音吹往这里。
几个船工都是寻常人,显然被吓过头了,连声求道:“我们就是一些普通人,绕过我们吧!”
那人不理睬,扯起嗓子又喊道:“领头的,回话!”
北门掬看了看脚下漫过鞋面的江水,试探地踩了踩船板——还算结实,没有继续下沉的船算是暂且安全了。他遂朝对面喊道:“几位官爷,我们就是过路的商人!做宝石买卖的,麻烦你们行行好,让我们上船!”
北门掬刚喊完话,却听好几个人哈哈大笑。
“官爷?哈哈哈,”先头喊话的汉子笑完,说道,“我们可不是那些朝廷走狗!难道你们没听过幽冥水鬼的大名吗!”
北门掬微蹙眉,眼下不是闲扯的时机:“放我们上船,我们这次买卖的宝石就都送给你们了!要是觉得不够,回去后我们定然再送一箱。”
幽冥水鬼,是这几年出没于东部大古河与大古湾一带的水贼,以抢劫过往的商船出名,但他们行迹不定,一年也只抢几笔大买卖。因其神出鬼没,从未失手,被人起了个“幽冥水鬼”的外号。
他们一般只抢财物破坏船只,鲜少伤害人命。若这些人,真是幽冥水鬼,反倒不必太担心。
“空口无凭!”那汉子倒是谨慎。
北门掬看着几乎崩裂的船体又一点点地下沉,不禁暗自焦急,又怕一旁沉默不语的净念不耐之下动了杀意,那他们的处境就更为凶险了。
“你说我们该怎么做?但随你们决定!”
“你们,”那汉子朝两边的小舟上的人挥了挥手,“把那些船工弄走!”又对净念一行人威胁道,“可千万不要耍诈,否则就算你们会水,今晚也让你们来得去不得!”
两条小舟靠抵着破损的船体,持大刀的少年们,换到另外的舟上,支使着那些船工:“这两条船给你们划走。”
船工们面面相觑,一时不敢动作。北门掬果断地开了口:“你们就把船划走,回家吧!”
待那些船工把船撑开了一些距离,一阵浓郁的诡异的香味直钻入了净念他们的嘴里鼻间。苍禾等人对药蛊熟悉,立刻传音道:“风津散,会让人全身疲软,暂时散去内力。”
江风很大,药量又特别多。即使立刻闭气,包括净念在内的所有人都中了招。水贼们显然被训练得极好,又富有经验,等几人身体一不稳,立马横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迅速把人挟持到了舟上。
“宝石在哪?”一人问。
北门掬吸了过量的药粉,连说话的力气都没剩多少:“船舱的床下,用铁索捆住了。”
也不知这些水贼到底在江底下弄了甚么机关,这破损的船只,摇摇晃晃的,却始终没有彻底崩毁或沉没。几个水贼进了舱内。另外的人则将净念带回了大船上。
湿漉漉的九个人,双臂都被捆缚到了背后,被半拖着扔到了甲板上。
“主子,需要现在处理吗?”苍禾传密音到净念耳里。
脸色白得发青的净念并没有回应对方,沉着冷静而不动声色地窥察着这艘船上的情况——显然不少于百人,其中至少有二十个武功好手。
一初始就立在船头最前方的少年——看起来与净念岁数一般——饶有兴致地把被掳的几个人打量了一番,笑吟吟地说道:“果然,都不是普通人吧。”说罢,手指略轻佻地挑起北门掬的下巴,“你们真的是宝石商人吗?”
北门掬被那风津散弄得头晕眼花,但心下还是竭力地保持着清醒:这个少年,着实不简单,从他一眼看出他们几人不寻常的身份就可知其厉害——而这人果断地放走了那些普通船工,更见其深不可测。
眼下,且是静观为妙。北门掬面上表露出被药迷过去的昏昏神色。
少年似是恍然:“原来真没有武功啊!”遂转而望向苍禾,勾起嘴角,“你是和谁在用密音说话呢?呐,让我猜猜……”
苍禾先是微惊,遂暗自警惕起来。他们作为蓝苍族最优秀的护卫使,这点药力自然不是很大的问题。
少年的目光在他们身上又转了一圈,最终落到了面色惨淡、嘴唇发黑的净念身上。
【六三】气蒸泽
净念的体内,有两种被冲衡的剧毒。因他特殊的体质,倒不会受到一些厉害的毒物的侵害;然而,当初的冲毒治疗,本为邪术一种,使得他的身体反而极易受到一些极普通的药物的伤害——他调养身体与治疗嗓子的药物,都是经由了曲默特别的精挑细选。
故而此时,不小心吸取了微量风津散的他,体内的气息紊乱冲撞,沉淀在体中的毒素似乎被激发了。净念觉得胸闷气滞、肠胃绞痛,眼前更是阵阵发黑。
但必须得坚持着。他判断得出,蹲在自己面前的少年,武功恐怕不输于自己。
那少年看到净念面色青白的模样,显然有些惊奇:“你看起来似乎不是很好。”又扫了眼另外几人,笑道,“这风津散应该不是剧毒吧?”
净念没有理会这人在说甚么,只是沉下气息,暗自运功欲将毒素逼出,虽说风津散在他体内变化成剧毒,却也失去了原本的功效,内力倒是没受影响。或许,这也算是幸事。
苍禾有些着急,净念没有给他任何指示,故而担忧不已又不敢轻举妄动。
便这时,那几个小舟上的水贼抬起在净念他们的船上搜到的几个木箱,用铁索让守在甲板上的人拉了上去。之前喊话的人——一个满脸胡须身形彪壮的大汉,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第一个铜板箱,顿时大喜,兴奋地冲这这边喊道:“太爷,好多的珠宝!!”
被称作“太爷”的少年,对那几大箱子的宝物兴致很高,当即把净念几个人抛在了脑后,让几个手下看守着,与那壮汉一起检查起今夜的收获。
等这些水贼们把财物清点完毕,又处置了江上崩裂的船只后,净念等人已经被带进了船舱底的暗房内——暗房内部是一个巨大的铁笼,他们几人不但被关在了笼里,还分别地被捆在不同的铁栅栏的横铁条上,彼此间都留有一定的距离。
暗房内,只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
年轻的水贼们刚出去没多久,那个壮汉,粗鲁地撞开了门,绕着铁笼走了一圈,仔细地打量了昏迷的北门掬与净念,遂对着非莫几个还清醒的人唬道:“你们几个,都给我老实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打甚么主意!老实呆在这里,保你们能安全回家,我们幽冥水鬼从来不滥杀无辜,等天明靠了岸,就放了你们。”
说完话,壮汉也不给几人说话的机会,便离开了暗房。
……
漫长的一夜,经过了几番的波折,总算过去了。翌日一大早,瓢泼大雨砰砰地打着船甲板,天空尽掩着黑云,放眼望去,远山与近水都被困在层层的灰雾里。
壮汉一手拖着北门掬,一边亮着大嗓门:“喂,别装了!就那么点风津散,能让你昏迷到现在?”
北门掬是真的没有气力,恹恹地抬了抬眼皮,任由汉子粗鲁地拖着自己的身体。“啧,跟个大姑娘似的!”壮汉瞅着他涎笑。
苍禾与非莫几个人则被小罗喽们押往甲板。而净念仿佛是彻底昏死了过去,正被两个人用担架抬起。
“洪锒,”昨夜那位“太爷”正掩着嘴打着哈欠走进了船厅,瞄到了壮汉的举动,不解地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太爷,”把北门掬随手丢在了甲板上——这猛地冲撞让北门掬没忍住,闷哼了一声,大雨瞬时浇透了他的衣服——壮汉,也就是洪锒,伸手扒了扒乱糟糟的头发,“这不是准备把这些家伙丢到岸上去吗?”
“太爷”悠闲地坐在椅子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慢悠悠地开口:“不用。”
“啊?”洪锒迷惑,“他们……”
“把这几个人都带回去!”少年继续下着命令。
洪锒似觉得有些为难,犹豫地瞅了瞅蜷缩在甲板上的北门掬:“太爷……我们昨夜的收获,比以往一年的都要多……就放他们一条生路吧!”
少年哼了哼,不容置疑地说道:“我说不放就不放,把他们都关回去!”说罢,他甩袖就走,待瞥到被抬起的净念时,顿了顿脚步,问道,“他一直都是这样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洪锒将被淋得狼狈的北门掬拖回屋里:“他好像是中了毒,看起来快要死了……”说着,壮汉的语气似隐约带着一点求情的意味,对少年道,“不知道他中的是什么毒。要是留在船上,恐怕会有生命危险。”
少年朝洪锒啐了一口:“多事!”
当再次被关进铁笼后,得知净念情况不妙的几人已经是心急如焚,几乎按捺不住了。
“不要轻举妄动。”
就在苍禾与非莫想着逃跑的法子时,净念分别传了密音给他们——船上的水贼太多,而他们的武功又多少受到了制缚,想在靠岸前动作只是不自量力的莽撞行为。
“主子您没事吧?”苍禾连忙回道。
“无碍。”说完这两个字,净念重新陷入半昏迷的状态——这也是他的体质所导致的。在半昏迷的时候,他能凝神静气,舒缓的真气运转游走过周身血脉,疏导被打破平衡状态的剧毒,等到吐出了五脏瘀血,便能排泄掉对他来说是剧毒的药物,自然也就恢复了元气。
得了净念的话,几个人都稍稍定下心,也都闭目歇息开始养精蓄锐。
——
中午,大船前行的速度渐渐缓了下来。暗房再次被人打开,十来个水贼用铁索将净念他们串着锁起来,然后架着大刀押送他们上了船头。
大雨未停,但甲板上丝毫没被淋到。上午被喂了点食物与净水,北门掬此刻终于恢复了些许精神气,一出船舱,他看到自己是在一个巨大的洞穴之下,洞穴口完全能够吞下这只大船。水贼们小心地控制着船只,往洞穴深处驶去。
这里……即便不是很熟悉这一带的地形,北门掬还是认得出,这里可不正是此前苍禾他们所说的屏山吗?而这个洞穴,形状有些玄妙,仅从江面上观察并不能轻易地发现这里。
北门掬猜测得没错,这确实就是苍禾之前说的洞穴所在。不过显然,被人为地掏空了开拓了山崖与洞口。
船体驶进了数丈,洞口倏然变窄,地上的水流急湍地蜿蜒朝黑漆的深洞流去。北门掬被那粗莽的汉子猛地一拽,从跳板上跌跌撞撞地摔倒了石头上,江水没过了他的膝盖。
“太爷,我们真要把他们带回去啊?”显然,那个洪锒还在犹疑。
北门掬一边仔细地听着水贼们的交谈,一边不动声色地查探了四周。下了船,看清了船只的全貌,他不由得有些惊叹,这些水贼确实厉害又狡猾——大船无法完全进入洞穴,故而全身被伪装得跟石壁一般,或许是船体本就是由特制的造船材料所建造,也或许是他们在船身做了某些手段。
思及此,北门掬有些担心一旦真进了贼窝,他们这几个人能轻易地出来吗——光从这只船上下来的,就不下百人。遂看向忧虑地回头看了一眼净念,对方的脸色依然白得瘆人,那紫黑的唇色看得人心惊不已。
净念已经清醒过来,手臂与脖子被铁链捆缚着,让他感觉不甚舒服。每到这种被严重威胁着生命的时刻,他体内躁动的气息与嗜血的欲望就有些不受控制。
水贼们的头目,没有理会洪锒的问话,走到净念面前,用诡异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净念,嘴角勾出一个好看的笑:“你这人,真奇特。”遂一声号令,百十人踩着大大小小的乱石,淌着冰凉的水流,朝洞穴深处走去。
那洪锒看似粗鲁大意,实也不失细心,对着被铁索束缚的几人道:“你们得注意点脚下,前面水流很急,要是跌倒了,很容易被水冲走。要是撞到了那块石头上,可是要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