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噪的呐喊声、撞城门声震得耳朵发疼,净念来到西南门的城楼上,正看到护卫使们冲城墙下的敌军射箭、投石。指挥全局的统领,看到了他,草草地对他行了个礼,忧虑地说道:“族长,上关难保!您,还是赶紧先离开吧。”
族长是蓝苍族的精神寄托,切不能在混战中被误伤到。
净念没有理他,只是冷眼看着城墙外,那不断涌过来的大军——不下五万人。这些人,如从天而降,直接攻击了上关防备最薄弱的西城墙。若没有记错,他印象中聿国的版图,再往西去,就是大海了吧!
往西边眺望着,只有零落的两座山丘。净念问向跟了过来的蓝清和:“那边,是大海?”也正是朝廷大军的来处。
蓝清和显然看清了眼前的形势,狠狠地皱起眉:“往西三十里便是西观海,但那里全部是高崖……”言下之意,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到来的。
冷睨着就要爬上来的敌军,净念缓缓地抽出封侯剑。他到这时,才忽然捕捉到了那日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灵感——这个时代,工艺方面已然逐步发达,建造一支强大的海上武装并非不可能。洪扬轲的水贼与战船,都是极其的厉害,何况是一个国家呢?
而蓝苍族,千年以来,还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群族。他们以往所依赖的,是大自然天然的屏障,阻断外界肆意的入侵。显然,长期以来,他们以为高山悬崖、无垠大海,就真的能够阻挡住一切的攻击。
但这一次,大海被人征服,高山悬崖也绝不是无法攻克——何施禄大军困守在岷山近两个月,怕就是为了把蓝苍族的注意与主力护卫使引到那边去吧。所以今天,从海上偷偷侵袭而来的朝廷大军,便给了这个古老氏族一个出乎意料的猛攻。
当然此时的蓝苍族众人,显然根本没有预料到,西边的海域有一支强大的船队。或许所有人,还困惑于这些忽然出现的大军吧。
净念虽说不擅长谋略,但也是极其聪慧的。他想起了年初的流寇之乱——能够绕过数千里海域的军事力量,怎可能对付不了那些流寇?或许坐镇皇宫的那个男人,他的势力,他的手段,他的心机,远不如外人所见到的那般平庸。
至少,蓝苍族战事的突变,远出乎了索翰华的预料。
……而眼前,唯一要做的,就是杀、杀、杀!敌人,已经撞开了西南门。涌入的大军,肆意地挥舞着大刀长戟,与护卫使们奋力厮杀。
挥剑、铃响、弦出。净念毫不掩饰杀意,长久被压制的嗜血的野性,在此刻全然释放:三尺之内无活人。
蛊惑人心的铃声,伴着血液喷溅的声响,在骤然降下的大雨中,演绎出一阵阵诡谲的旋律。
那些军士,眼见如杀人魔般疯狂的净念,惊惧得忍不住有些退缩。但到底是人多势众,不知是甚么人大喊一声:“弟兄们,他是蓝苍族族长,杀了他!”
无数人前赴后继,围攻起不断杀戮着的少年。
血,顺着脚下的石板,和雨水融合在一起,整个西南门附近,眼睛可见之处,俱是倒伏的尸体与狰狞的猩红。
此时,敌军大部是冲进城内,不但杀掠普通的蓝苍族族人,更多的是打算从东面的城门,意图迂回给守护在外线的护卫使们一个重击——与守在岷山的何施禄部伍,正好是对护卫使主力们进行合围与包抄。
上天,似是正注视着人间这场惨剧。阵阵闪电、隆隆雷鸣,罩在了上关城的上方。
城内,大多数的族人及时地撤离。但还有少数人,没来得及逃离,几万大军破城而入,手上的武器横扫着城中一切的人与物。
一场屠杀,即使护卫使们再怎么抗争与解救,已然是无力挽回。
上关,这座千年古城,终是只能被她一直庇护的族人暂时放弃。
苍禾、蓝清和等人冲过黑压压的大军,冲被围攻的净念喊道:“族长,我们撤出城!”微弱的反击无效,如今唯有保存实力。
净念看着杀不完的敌手,显然也不打算再继续下去……等敌方大军彻底控制了上关城,即使他的武功再高,怕也是难以脱身。
浸透人血的封侯剑和着破弦铃的低鸣,净念又狠狠地割断了一人的喉咙,嘴唇未动,喉际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吟啸。三丈之内,所有人都忍耐不住头疼,丢弃了兵器抱着头难受地低吼。
净念本就雪白的脸色顿时更见难看。不再犹豫,他猛地跳跃而起,踩着几个军士的头,急速地飞往东北方向。
【六六】意气骄
杀尽无数阻挡的敌人,净念几人终是艰难地出了上关,直往东北向的鬼林撤去。半途之中,遇到无数敌军与护卫使,双方厮杀惨烈。
“咳……”
随手一挥短剑,挡路的军士被击退,净念脚步忽地不稳,身形摇摇晃晃,随着这一声咳嗽,一缕黑红的血自嘴角滑落。
此时外线的护卫使们,多数已经撤进了鬼林,还有部分则是返回意欲救回那些脚力不好的族人们,与一路杀来的朝廷大军正拼着命。
而时刻护在净念身边的苍禾几人,发觉了净念的异样,奋力杀了偷袭的敌人,遂连忙伸手扶住少年不稳的身体:“族长,您受伤了!”
稍稍平息了一下紊乱的真气,净念漠然地摇头——每一回他大开杀戒,前世那一种异能就会不经意地被激发。而适才杀出城的一路上,他又刻意地使用了极其不稳的异能,才导致此时身体机能的受损。
始终放不下心的非莫,在将北门掬安然护送到蓝苍族鬼林深处的营地后,也着急地赶了回来,正看到净念咳血的模样,心下大骇,不由分说抽出长剑,上前就与意图截途的军士们拼杀起来。
“少主子先撤。”他引开了敌方几人,冲着净念一声大喊。
非莫的相助,让净念稍稍得了一丝喘息,强忍着身体的不适,边站边往鬼林撤离。
大雨中,敌我双方,所有人都俱是狼狈不堪,至最后各个筋疲力尽,只靠着一股杀意与恨意支使着杀戮的双手。
这一场突袭,这一场激战,完全没有了策略与布局,是全然的混战。双方都想着拼命杀尽对方的人,于朝廷大军,是精忠为国的满腔热血,于蓝苍护卫使,是国仇家恨的满腹悲怆。
朝廷大军终是低估了护卫使们的骁勇与坚毅。
且战且退的护卫使们,在多数族人平安被救后,以折损了近万人的血的代价,终究全数扯进了鬼林。这一场持续到深夜的厮杀,终是暂时落下帷幕了——黑夜的鬼林,对于那些不熟悉蓝苍山系环境的朝廷军来说,无异于死亡之域。
净念是在酉正撤到了蓝苍族护卫使的营区。
这潜伏着无数危险与杀机的林子,虽一时是蓝苍一族的庇所,所有人还是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提防着可能潜入的敌军与各种原始野蛮的生物。
北门掬一看到浑身浸着血水的净念,再看到他青白的脸色与嘴角的血迹,也是震惊,连忙迎了过去:“少主,你要不要紧?”
净念摇了摇头,只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你找蓝清和,今晚不要打扰我。”虽然他是族长,但对于怎么应对着突如其来的变故及以后的攻守,是完全没有概念的。何况他感觉极为不舒服,必须要尽快地调好身体状态。
北门掬眼神黯了黯,也不作多问,现下还是把注意放在怎么对付何施禄大军上面吧,遂对着跟来的苍禾与非莫说道:“少主情况不妙,劳烦你们守着了。”
鬼林的地面遍布着矮木与藤蔓,又有密密集集的古木,即便是营区,也只能简略地扎建一些勉强挡住上面雨水的营帐。
净念是族长,营帐弄得稍微舒适点。
一进营帐,他便扒掉裹了一天的湿衣服,用布巾沾着一点净水,随意地擦拭了掉身体的污垢与血迹,遂穿上蓝苍族族人用古木树皮与筋络缝制的武士服——这武士服,意外地柔软贴身,只是会有点擦痛直接贴着的皮肤。
净念没有进食,跳上搭得有些高的简陋床铺,先掏出随身携带的药瓶,连吞了好几粒药丸——随着异能渐渐地苏醒,还有这特殊体质的身体自我调节,这种药已经不如早先那么见效了。
吃完了药,净念遂闭着眼盘腿坐好,凝神静气,运功为自己疗伤。
……
夜半的鬼林,忽而充斥各种怪异的鸣叫,忽而又是一片死寂。蓝苍族的族人们,分散在不同的地域,因着家园亲人被忽如其来的灾难毁灭,年少的力壮的都自发组织成土兵,能力强的加入护卫使,能力弱的则作为后援。
而年迈弱小的,则尽量自立自保,或是相互扶持。这随时可能会灭族的时刻,唯有自胜者才能胜人。
圣长老的营帐内,树油灯整夜未息。几大长老,大小十来个护卫使统领,以及代表净念的北门掬,在简易的沙盘前,商议着夺回上关、击退朝廷军的对策。
“是我的过错,”蓝清和脸上露出一丝疲色,“竟然忽略了西城墙这里的防守。”千年来,西城墙外是崖壁与大海,那边不但平常防守弱,连城门都不是全然的结实。
“我们,真是太过依赖神灵的庇护了。”
其他人神情凝重,俱是沉痛地反思。
“事已至此,圣长老就不必再自责,其实今天这一场战事,几乎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北门掬出声打破了沉重的气氛,“包括我们,也没想到……朝廷竟然还有这一招。”即使是心思缜密的索翰华,一直在筹划着建立一支强大的水军,但也没有急迫地把计划付诸实施。
有史以来,大陆上的战争都没有多少专门的水军参与过。也是因为没有水军,近百年来,时有小批量的流寇袭击抢掠西海岸的民居,朝廷纵然布下重重防卫,也总不能彻底消灭那些源源不断的来自海上的抢匪。
“可是……”德长老迷惑地开口,“他们怎么就能来到西城墙?”这是大多数蓝苍族族人的疑惑,显然这个依着大海却对大海全然陌生的氏族,无法想象有人能够行通行在那神秘而危险的海上。
北门掬指了指沙盘的西面:“朝廷不知甚么时候建造了一支厉害的水军,他们是从这里秘密潜入到上关后方的。”
闻言,在场之人无不心惊……这就意味着,固若金汤的上关从此再无法依靠老天的眷顾,阻止外来的侵兵了。
北门掬感受到众人紧绷的精神,又道:“其实这些水军,也没那么厉害。”否则何施禄又何必布下迷阵,故意把多数护卫使引到岷山一带。
只是现在的问题是,朝廷军确实占领了上关,更与岷山溪谷何施禄的十几万大军里应外合。故而蓝苍族想要夺回城池,绝非是一桩易事。
而朝廷的水军真实的实力,尚不清楚。即便索翰华派兵支援这里,前有何施禄大军,后有源源不断的水军从海上而来,怕也难逃被前后夹击的命运。
当然,所有的一切都是猜测,只有真正探明了情况,才能做出准确的判断。
这时,一个护卫使的小领队,忽然大声喊道:“蓝苍族勇士无数,皆不畏死,只要我们殊死拼搏,一日不夺回上关便一日不言罢休,那些个朝廷军早晚会吃不了苦头的!”
遂又有人附和:“就是,我们只要齐心合力,誓死抵抗朝廷军,总有一天会夺回上关!”
其他人纷纷应和,气氛愈见浓烈。
几位长老见眼前的情势,也一扫担忧沮丧。蓝苍族虽不好战,却从不失热血,这个古老的山林养活着他们一代代族人,又以其潜伏的危险精心培养出族人们的英勇无惧!
蓝清和不再如寻常温文地微笑,拿起弯刀,毫不犹豫地割在手臂:“我以我血,在太阳之神面前发下咒誓,将我的身躯与魂灵奉献给不屈的蓝苍族,用我所有的心力与全部的鲜血,誓死夺回蓝苍族的家园。”
“不死不休!”
誓言掷地有声,激起在场蓝苍族族人的士气与决心。所有人,都拿出武器,以自己的鲜血许下诺言:“不死不休!”
一旁的北门掬,看在眼中,也是万分感慨:这是一个骄傲的氏族,有着血性与骨气,不仅英勇更是团结。即便比起一个国家,氏族的人数太少了,却不可否认他们是一个强大的氏族。
激动久久不能平息。众人彻夜商谈讨论着策略与布局。
不管明天如何,在这个似乎无边无际的鬼林里,蓝苍族的族人总算有着最后一处容身之地。在这里,他们有着耐性与时间,去布署,去对峙,以夺回属于自己的家园。
黑森森的鬼林里,从高高的树丫间射下隐约的光芒。
净念在一夜的调整后,状态恢复了不少,体内还淤积着血气,但不至于影响到他的行动。一早走出营帐,他便被候在帐外的长老们挡住了去路。
“族长,”还是蓝清和先开的口,“昨日我族遭受了一场劫难,族人们心里尚不得安慰……所以,我们想请您赐予族人们更多的勇气与决心。”
净念有些迷糊,木然地望着几个人。
蓝清和脸上微笑,语气却无比庄重:“请您,为我全族向太阳神祈愿!”
虽不知要做甚么,净念却不会拒绝,他即担任了蓝苍族的族长,则要肩负起族长的责任——或许也是在这场战争中他唯一能够做到的事情。
其他长老在蓝清和说话的同时,做出一个蓝苍族最恭敬的礼节:双膝跪地,谦卑地伏在地上。
净念垂下眼淡声问:“我该如何做?”
【六七】山河断
所有的族人都藏身于这片广阔而古老的鬼林,这里的环境险恶,林木丛生、藤蔓交错,自然不可能把全部的人聚在同一个地方,只能按照护卫使驻扎的营区进行划分,将族人们安排到不同的营区。
净念作为族长,最大的意义之一便是蓝苍族族人们精神的信仰与寄托。他是神之子,太阳之神施予全族的恩赐都是通过他来传递给族人。在大难之后,族人们亟需神灵的抚慰与被赐予的勇气和决心。
一场仪式——敬神祈愿,是不可避免的。因为特殊时期又受制于环境的约束,仪典是不可能召集全部的族人,故而几位长老们商议一番,在净念没有异议的情况下,决定去每个暂住的营区分别进行祈愿。
净念自然只完全交由蓝清和他们安排这几场仪式,他所要做的就是按照礼制与规矩为族人吟唱古老的神偈。因为是战时,所有的礼仪都尽量就简,故而分两天时间,便能至每一个营区完成这场仪典。
另一方面,护卫使们对外的刺探与攻防是丝毫不敢放松,擅长机关陷阱的族人们,利用大自然的恩赐来设置陷阱,重重隐秘的机关从林子边缘延伸至深处。这些机关陷阱成为抵挡朝廷军的外层防守。当然在防守的同时,熟悉鬼林的护卫使们,显然不至在这片区域陷入被动,而是多次主动攻击朝敌方不曾停息的袭击与刺探。
何施禄大军已然越过了岷山天堑的屏障,与之前突袭的水军们前呼后应,对蓝苍族发起了强劲的攻势。但显然,他有些低估了这个氏族的团结与毫不畏死的勇气。
比起那些不习惯蓝苍山系地理气候的水军们,何施禄亲自率领的大军,对这一带还是比较熟悉,也能够山林诡变的环境。
故此,双方都绝没有偃息与退缩的迹象。在这片古老的丛林里,掀起了一场场猎杀。
从人数与势力上,朝廷军显然占据了莫大的优势,那些精兵们又确实极其厉害,护卫使们即使有着鬼林和机关的庇护,也没能讨得多少好处。但如今的蓝苍族,全民皆兵,所有人都是一心想要退敌、夺回家园,让何施禄大军屡次进攻而不得突破防守。
便这样,战事僵持着,每日双方都有人员伤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