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莫摇头,低声安抚:“北门先生且放心,少主他,便是忘记了自己,也不曾有半点伤害主上的想法。”
适才他们与禁军都是慌乱不已,只怕一个不小心全被误杀,或者让少主跑出了皇宫,便是那个关头,皇上毫无转回地值飞向处于癫狂状态的青年,对着对方就是一掌。而青年自然是没有犹豫地挥出了封喉剑,却在剑气伤到男人的前一瞬,生生地刹住了动作,反倒他自己因猛然收势而被真气反噬,吐了一大口血。
最后是索翰华冷声下了令,便将青年抱起来,直直地回了净苑院内。
谁也不知道,现在里头的情况。
北门掬心下半是轻松,半是惶恐。若净念本能地顾忌着索翰华,想必便无大碍,好好疏导下,若在能解了毒,假以时日自会慢慢恢复正常;但他更担心的是,今日净念突然发狂,还是存着一丝清明的,若……若是哪日,他彻底地失去了理智,怕就会成为及其危险而几乎无人能够阻拦得了的猛兽。
苦笑。当年惊叹净念的绝超武功,今时,却担心这人因为这身厉害的武功与浑厚的内力,伤及了帝王,伤及了他自己。
再怎样心思百转,北门掬也知自己不该久待此处,便又看向非莫身上的伤,叹道:“我去让人给你送些衣物与伤药来。”
“非莫谢过北门先生的关心,”非莫却摇了摇头,“属下无事。太医御医、曲默先生,都在赶来的路上。”
北门掬点头,也没再多说,心事重重地离开了西北宫。
净苑内,原本满地的奇花,一大半都被毁了,枝叶、花瓣碎成七彩的碎屑,交错的残枝上洒着还没干的人血。本是清幽雅致的园子,今时却如亡魂界一般充斥着浓浓的死气与血腥。边角处一些完好的邃丝琉璃,盛开着的花朵,沾着点点猩红,正是如妖异的死亡之花。
净苑内一片死寂,被木屋的一阵阵微异动惊破。
索翰华面无表情地立在床头三尺外,沉静地看着被点了大脉而无法动弹的净念。
那双漂亮的眼眸里,黑幽幽的,只余一片空茫与混沌。
没了潜藏的信赖,没了浅淡的情意。
净念不得动弹,身体还保持着原本扭曲的姿势。他的面容苍白,只一向淡色的唇,今是溢着红紫色,衬着他身上的虚无气息,恰如刚吸食了人气的幽魂。
尽管他没有发出一丝声响,索翰华却是清楚,这孩子正在忍受着怎样的痛苦。
眼神一点点地沉了下去。索翰华轻轻勾着嘴角,笑得诡异:这点痛苦,还是不够,不够让这孩子清醒。念头一起,他就悄声地走到净念身前,微微倾下身,呢喃着道:“吾儿,早些醒来罢!”说着,手指轻轻划过青年的后颈,一寸一寸地往下移动轻按。
净念眼瞳猛然一缩,嘴里猛然泻出一声呻吟。
索翰华笑得更深,缓缓地蹲下来,凝视着净念扭曲的面容,抬手抚上他抽动的眉眼,指尖的动作极尽温柔。
净念似有一瞬的失神,随即猛地耸拉下眼睑,再没有了反应——他的呼吸极浅,这摸样真仿佛是咽了气一般。
手指微微一僵,索翰华坐到了床上,将身体姿势僵硬的青年温柔地抱住怀里,低头在对方脸上、额头落下一个个的细吻:“乖。睡吧!”言罢,他动作小心的将人放平,将其扭曲的姿势慢慢调整正常。
为净念盖好了被子、放下了纱帐,索翰华蓦然起身离开了木屋。
等再出了净苑,天色都案了些许。索翰华淡淡地扫视着侯在院外待命的曲默与一干太医们:“曲默、韦老、河裳,你们随朕进去。其他人都散了罢!”
净苑的变故,皇宫内外有心人,都隐约知晓了,却是无一人提起此事。
朝堂上,安静得如万事和宁。
当北门掬再一次战在西北宫的院墙前时,他看到非莫提着什么朝这边走来:“这是?”他看着非莫手里的铁箱,心生不好的预感。
“北门先生,”非莫低垂着眼,“若是可能……你劝说下主上罢。”他是知晓的,除了千里外的岭南王,也就这位北门先生能在主上跟前提点一二。
北门掬一惊:“皇上怎么了?”
非莫咬牙,道:“这箱子里,是寒铁锁链。”
“寒铁锁链?”北门掬喃喃重复,忽然瞪大眼,“锁链?”
非莫攥紧手中的把手,压着嗓音道:“非莫跟随主上与少主多年,不论他们哪个出事,都是同样的心痛不已。”很多话,他不敢明说,只能在北门掬面前提点一二句,想必以这人的聪慧也能猜测出大概,“寒铁所制的锁链,除了钥匙外,再深的功力也无法扯断。只是……只是寒铁贴身,极是伤身。”
“主上,为了不让少主再发狂,以至于神智全无的情况下逃走,便是用此锁链,将……”难以启齿,“将少主锁在了床上。”非莫低低地诉说着,“自那日曲先生也说无法救治,主上在停朝的这几日里,不曾踏出净苑一步!”
越听非莫细说,北门掬越觉得心脏如是沉入寒冰间。
净念走火入魔,神智全无了……如今,索翰华也是跟着发狂疯魔了吗?!
【一四五】不如走
“主上的事,”密闭的暗室内,曲默低叹,“我等本无权置喙。只是如今,眼看着少主一日不清醒,主上几乎也跟着发了疯。曲默也是无法坐视惨剧发生。”
北门掬垂着眼:“到底是怎么了?”
“有些事我不能说吗,但……”曲默轻声道,“但主上,早在几年前就有些……”有些甚么呢?
疯狂,疯魔,不足以道,“变化。”
曲默不清楚北门掬是否知晓索翰华与净念的逆伦之情,也不好说得明白,只道:“我这几日,晨昏都去给少主检查一下身子。”他苦笑,“少主本就是极阴体质,再是每天被寒铁捆缚,偶尔又是癫狂发作,如今他浑身可谓是体无完肤。”
那寒铁落下的伤,只能用极品伤药不间断地敷抹着。
“这么严重?”北门掬只觉,这几日每听到一些新消息,心情就会跟着更凉悚一层,“如此皇上再不放开少主,便是等了少主解毒病愈……也怕早侵损了身体。”
曲默苦笑:“谁说不是呢?”只是,如今的净念,中毒事小,他已经根本是没了清明的神智。而索翰华绝不可能放任这样的净念自由,便唯有用最坚固的锁链困住那个人。
“北门先生,请你一定想出办法。”曲默痛声道,“我怕,主上会跟着少主一般入了魔。届时,唯有……”二人双双覆亡!
北门掬也是痛心而无奈。他再足智多谋,又怎样能控制住索翰华那样独占而霸道的感情?索翰华只要是索翰华,净念一日不醒,他便一日不会放手。
疯魔的人更会癫狂。
现在唯一的好消息便是,除了他们长年跟随索翰华与净念的极少数人外,旁人并不知这层隐秘,朝堂百官都惧于帝王的积威,加之几位皇子都在天牢,也便是无人不小心翼翼地行事。
至少国内能够暂且维持安稳。
“书信请岭南王坐镇吧。”北门掬最后只能拿出这样的主意,“我会和四翼部的卫首们会面,调遣四翼部人手,暗中做好一切防范事宜。”
“只要,”北门掬喃喃道。“只要少主子人在,皇上便不会有事吧。”
所以再是痛心,他们也能默默地看着那样风姿清绝的青年,被帝王锁在冷寂的园子里。对于净念,他们所有人能做的,便是企望着上苍悯恤,让他能够恢复正常。
便是在四翼部卫首的忧虑担心中,上苍似真的听到了北门掬的心声,帝王停朝的第十一天后,再次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索翰华似乎还是没变,微笑的面容、冰冷的眼神,复朝当日,便下了多道整饬五部双廷与明司的告令,让朝中大臣们再度领教到了这位帝王的狠绝手段。
本来还想要再度劝说帝王释放几位皇子的话语,再无人敢提出来;而一些想探听净苑情况的人们,也彻底收敛了心思,俱是兢兢业业地做好本职。
花了两天工夫处理完堆积的朝政后,索翰华再度踏进了净苑。之前被破坏的园子,再度恢复了清宁雅静,大束大束的琉璃花在风中摇曳。
脚下轻点着花叶,索翰华刚入粟梅树林间,就看到木屋门口,蜷缩成一团的青年。
这几日净念没再发狂过,故而原本捆缚全身的锁链,被索翰华放松了些许,只是双手双脚还牢牢地锁紧。锁链本身的长度不短,完全够让人走到门口。
“吾儿。”索翰华落在青年面前,弯腰将这人抱起来,嘴上笑着说道,“天冷,别吹风。”也不管这青年,能不能听懂自己的话语。
出乎他的意料,净念真的开口了,是他入魔后首次清晰地说开了话:“父、亲。”
索翰华一怔,遂是大喜,却又极力压抑着情绪,面色淡淡:“净念,你醒了?”他问得轻描淡写。
净念面上微一恍惚,遂渐渐恢复了常色,他有些艰难地挪动了下身,将脸颊贴在了索翰华的胸口:“嗯。父亲……”他的气息有些微弱,这手脚上的寒铁,直让他觉得浑身如被冻得僵硬。
索翰华坐在榻上,让青年安坐在自己的怀里:“嗯?”
“我似乎,做了不好的事情。”净念说得不确定,心里却是能够恍惚得想起一些片段。
只是那样的自己,更让他觉得陌生而虚幻。这具身体,只是盛装了他索净念的灵魂罢了,若有一天,这身体没了神智、失了感情,便也不再是他索净念了。所以……
净念淡声说:“父亲,若我完全失了心魂,你就亲手杀了我吧!”
或许在旁人看来,他被父亲用寒铁锁住,精神与身体都遭受了极端的侵害。他却是知道,在自己受苦疯魔之时,这个男人承受的痛苦并不比自己少。
寒铁伤身,曲默只看得到净念一身的伤口,却不晓得,索翰华日夜抱着净念,手臂、胸膛与身体,也俱是被寒铁侵损得厉害。
净念靠在男人怀里,其实是想推开索翰华,自己这手脚上的寒铁会贴在男人身上。但……终是放弃了,如索翰华宁可让净念承受极端的痛苦,也不愿放任他自由,净念也是宁愿两人共同忍受着这份伤害,而舍不得推开那宽厚的怀抱。
“吾儿说甚么傻话。”索翰华轻笑,“你这不就是,好了吗?”
这样的净念,哪里像入魔,又哪里看得出身中奇毒?!
净念没有再就着先前的话题多说,只低声又唤:“父亲。”
“嗯?”索翰华低头,轻吻着青年红紫色的唇,只有这里的异样,让他心知,净念好转的可能性极其渺茫。
“想你。”
他在意识朦胧时,虽然无法感知到情感,却在这醒来的刹那,心涌出久远的思念。
索翰华低喃:“为父也想吾儿。”
虽然在净念癫狂的日子里,他们每日相拥一起,他却觉得,仿佛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这个孩子了。
之后,言语,成了最拙劣的表达方式。索翰华与净念,没人再说话,他们只是相贴着额头,两人的唇暧昧地轻触,偶尔会交换一个深吻。
木屋内,是粟梅与琉璃花混合一体的独特清香。
满屋都是美好与温暖,如过往十年里,他们同床共枕的每一天。
关于朝政、关于中毒、关于他们二人以为的一切人与事,都没在此时提起。
许久后,索翰华摸了摸净念渗血的手腕:“为父替你解开锁链。”
或许就将会在下一刻再度入魔,但有甚么可担心的呢?索翰华相信,便是失了心的净念,也绝不会忘记。所以便解开枷锁罢,等到这孩子再度要逃跑时,再给他上锁也不迟。
净念乖顺地点头,挪着疲软的身躯,坐到一旁,伸出满是伤痕的手脚,让男人解开了锁链。
将锁链放置回铁箱,索翰华拿起一件厚实的皮氅,将净念包得严严实实,便再次将他横抱起来:“你待在屋里多日,怕是闷坏了罢!为父带你在这净苑逛一逛。”
索翰华本事不想让净念出门,但转念想起适才净念独自缩在门口的样子,心知这孩子需要透透气。何况……他也不想让难得清醒的净念,再次睡过去。
他无法预料,再次睡醒后的净念,是否还能保持着情醒。
“好。”只要与父亲在一起,哪里都好。
净念抱着索翰华的颈脖,将头埋在对方的肩窝。
今日的阳光很好,栋丘微寒的冬天,被这明朗的日头晒掉了仅有的一丝冷意。满院子只有要粟梅花与邃丝琉璃,却奇异地让人不觉得枯燥无趣。
净念看着琉璃花瓣,在阳光下反射着晶莹动人的色泽,心上也是雀跃了一分。
就在两人情绪渐好时,索翰华觉察到怀里人的身躯轻微地僵硬了下,便是缓缓地收起嘴角的笑意,柔声问:“净念?”
“父亲。”净念闭着眼,竭力平复那疯狂的感觉,“我饿了。”
他不想,浪费这难得的相拥时光。
索翰华掩下疑虑,轻笑:“是为父的过错,都忘了你最近吃的少。”说着,他抱着净念朝净苑大门走去,待靠近后,对外头传音,“准备些膳食。”迟疑了下,又补充道,“叫曲默过来。”
闭着眼,净念靠着男人的肩,忽的弯起了唇。
“父亲,我会好的。”他坚定地说。
适才清醒时的沮丧与绝望,都不是属于他索净念的情绪。前世今生,他遭遇的苦难,何曾少过?便是前世在那冰冷的实验台上,他都能熬过去,如今又有何惧怕?!
索翰华低眉,扬着嘴角:“嗯?”
被男人安置在树下的椅子上,净念远远地看见一个青衫男子跟着索翰华走过来。
是曲默吧?他微晃动了下脑袋,想起一些片段的对话,似乎是前些时日曲默给自己检查完身体后,跪求索翰华松开自己身上的锁链?
没再深思,净念仰头看着索翰华噙着笑靠近自己……不需刻意探查,他能够感觉到男人的心情除了愉悦外,更有许多沉重与阴暗。
“曲默,”索翰华这时开口,“你给净念看下。”
曲默无声地应下,半蹲到净念椅边,手指压上净念的手腕,眼睛却直直地盯进净念的双目。
‘少主,为了您与主上,请您……暂且离开吧!’
净念垂下眼睑:他唯一不愿的,便是离开父亲。只是……想起刚才那近乎疯狂的嗜杀冲动,难道他真的要在父亲面前发疯,然后再某一天彻底失了神智,可能亲手杀了男人?
或许,或许他暂时的离开,也不失一桩好事罢!
【一四六】不为离
曲默说,让净念离开,自然不真是胆大包天,放任让这个入了魔的人离开京城,然后自生自灭。他只是希望,在这个时候,净念的情况极度不稳,他若留在索翰华身边,或许最终会让这对父子都走向毁灭。
他跟随索翰华左右,怎是不清楚,这个男人这些年里性情的变化?索翰华的感情太独断而霸道,即使净念这样的状态,他宁愿用伤人伤己的方法锁住对方。曲默不由得担心,若是净念一旦完全地疯狂了,索翰华定会做出无人可以想象的疯狂举动。
不仅是他们两人覆亡,怕是这个国家、这个天下,都会被牵连而毁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