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念不解。
索翰华知道净念的困惑,却不欲多费口舌。
他知道今日略有些焦躁了,却不能控制这种情绪。他不在意手下的儿子大臣斗争,即使总有牵连到净念,也是沉着以对。
这回却不同。
索谨研跟净念那般亲近,却被人无声无息的下了如此厉害的毒物。而他,一国帝王,便派出手下暗影也没查到什么,怎能让他冷静?只是试想一下,若那毒物是被下在了净念身上……
德鹤老人嘱咐过的话,索翰华没有忘记。如今净念这一条命,可说是万幸之中捡得来的,他的体质又是特殊,若这种类蛊化毒下在他身上,极有可能……
索翰华猛地收紧双臂,不想再往深处思索。
却心里清明:下毒之人,真正要对付的,不是他这个帝王,就是怀中这人。
无论哪种可能,都会让他难以控制住心头嗜血的欲望。
腰腹如被铁钳钳制,净念觉得有些疼,却默不作声的忍耐着,等待父亲心情的平复。
少刻,索翰华沉沉地开了口,声音微哑:“吾儿,今夜不要睡了,陪着为父。”
因为在意,即使狂狷如他,也免不了有患得患失的时候。
他需要一个切实的安慰。
净念微微勾着唇,无声许诺。
又过两日。
见静门与明司实在探不出消息,净念便收回了人手,心想既然父亲接手了此事,他便不再插手罢!只是不由得想起手下人的提议——或许,他确实该让静门在栋丘插入更多的人手?
且不提。
索谨研情况似乎稳定了,至少曲默说能够吊着一个月的性命。净念便再打算起去蓝苍族的事情,便在这日,索翰华却交付了一封信到他手上。
信封上用诡异的手法画着一只仰天长啸的黑鹤。
“苗河氏大祭司来信请你去一趟月神山。”索翰华淡淡地说道:“你自己拿主意罢。”
净念飞快地看完信的内容,有些许的不解,便听男人又说:“这新大祭司,是德鹤老人的弟子。”
垂下眼,净念低声道:“我去。”
索翰华不多说,只微笑着提醒:“不许逗留太久。”
净念颌首,遂思索了下,便来到一边的案前,提笔写起来——蓝苍族路途遥远,与月神山也不是顺路,看来只能修书解释一声,蓝苍族族长一事还是推迟一年罢。
【一三三】月华天
盛夏天,月神山系终日雨水不止,净念带着苍禾等人在连绵山脉间行走了二十多天,终于看到了苗河氏所谓的“神峰”,祭祀殿就在那神峰之巅。
又翻过面前不算陡高的屏障,眼前景致陡转急变,原本骇人的雨势顿时消失。眼前,烟波轻邈、水色如歌,湖面泱泱接连着天地,雾气中隐约可见神峰屹立。
“主子,且待我淌水一试。”
苍禾说罢,就撩起裤腿,意图下水,却被人一个劲道拽回了身。他讶然地转头看向净念:“主子?”
“静观。”净念吐出两个字。
这却是个奇特之地,也无怪乎苗河氏人对此地奉若神境。
净念站在湖边,四周静寂无声,除了湖水雾气与隐现的山峰,便是渺茫虚无。微合起眼,他能够感受到若有如无的风中,一种无形的力量迫击起伏,然后耳边、心底开始回荡起神秘悠远的清音。
苍禾等人守在净念身边,惊诧的听到了,藏于净念袖下的破弦铃与封侯剑开始剧烈的鸣鸣,其声如远古的神音,畅吟出一曲摄人心魂的旋律。
苍禾有些担心,又不敢随意出声扰了净念的心境,只紧盯着对方的脸庞,提着小心防备着。
许久,所有的声音如水波一圈一圈荡到了远方,终是归于了原始的静寂。
“这里有阵法。”净念蓦然开口,偏头看向随从,“我们只等在这里便可。”
神石、金砂,还有这奇异的天地,果不愧是最神秘的苗河氏。
净念发了话,其他人自然毫无异义,俱是静默的守着,心下始终不敢松懈。
湖面上便忽起了一阵风,不多时,一叶扁舟摇晃而来。净念静默的看着愈来愈近的小舟,心下却是思索起鄂尔穆的意图。当日他选择接受邀请,不过是碍于德鹤老人的救命之恩。
鄂尔穆信中写道德鹤老人数月前仙逝,提及了一些事,故希望他能够来一趟月神山。
鄂尔穆的举动,却是不合苗河氏的习惯。
同为古老的氏族,阿萨族与蓝苍族有很大的不同,他们更加的低调而随意、散漫而自由,其中以苗河氏最为神秘,古往今来,无论大陆上如何风云变幻,阿萨族始终是置身事外。这里环境恶劣、地势复杂,却蕴藏着数不尽的宝物珍品,历朝历代的帝王都理所当然的将阿萨族纳入版图之内,而阿萨族也从没有过反抗之心。
只除了现在,阿萨族意外地掺和世事,甚至有了野心;或许正因为出现了与传统不符合的人事,才终是导致了阿萨族的分裂罢。
但苗河氏,始终都是隐世的,对于任何的外来人都是抗拒而不欢迎。
德鹤老人的死亡,出乎了净念与索翰华的预料,故而接受其弟子的邀请;只是这其中到底深藏着什么用意,却不得不让人深思。
小舟靠岸。
两个年轻的男子身着阿萨族的服装,对净念恭敬地行了阿萨族的礼,后道:“我等特奉大祭司之令,接引御武尊王入我神殿。”
等净念几人上了船,这二人又提醒:“诸位且坐稳了,切莫要粘上了湖水。”
净念坐在船头,看着长蒿没入水中,竟是没有一丝声响,难免也觉得一些神奇。
不过若是阵法里,所视所闻,本皆虚幻。
他很快就不再注意这些,而是轻捋起袖摆,露出手腕上的碎铃,此时已然沉寂无声,便又想起适才在岸边时,那奇怪的声音与神秘的旋律,他能感觉到一种熟悉的气息,还有一种陌生的激荡勾起向来寡少的情绪。
在净念思索间,小舟极快的就穿过了薄雾,然后眼前的景致陡然真实起了。
雨还在下,已经小了。
苍禾轻抽了口气。
不远处耸立的山峰,不算高,却令人……惊叹。一层一层的石阶,就这样蜿蜒绕山而上,看情势是直接到了祭祀殿门下了。
净念仰头将山景收入眼中,却没有多少赞叹之心,他只能够感觉到一阵阵沉重阴郁的戾气直压迫至灵魂深处。
不由得冷下了眼神,他不经意的扫了一眼接引人,这二人似浑然没有异样。
“御武尊王,请您这边。”一人弯腰伸手指引。
虽然石阶还算平整,但雨天地滑,加之神峰少有人出入,这上山的一路也着实费了好大的工夫。直到了黄昏,净念才抵达了祭祀殿的门口,那二个接引人将他引起了第三重殿后,恭谦地说,再往里闲杂人不得进出了,只道让净念一人进去,而他们的大祭司就在第七重殿冥坐。
对这些人的故弄玄虚有些许的不耐,净念鲜有的感觉到一阵心浮气躁——或者说,是他自己的心境不平了,自踏上小舟,那团挥之不去的迷雾一直笼罩在他心上。
倒是且看这鄂尔穆在耍些什么计谋!
进入了第七重殿,净念就看到偌大的空旷大殿内,就一个少年盘腿闭目独坐在蒲团上。
“您来了。”他当即就觉察到了净念的靠近,睁开眼,微笑地看向丈余外的青年,“净念哥哥,好久不见。”
……难怪第一眼有几分熟悉。净念听到对方这声唤,便认出了这少年是当日在鹤粼岛跟在德鹤老人身边的童子。
既是故人,而且对方心无恶意,净念便稍稍的松了些警惕,开门见山地直问:“你写信要我来,是有何事?”
少年,既大祭司鄂尔穆,从蒲团起身,一边引着净念往偏厅去,一边说道:“……有些复杂,净念哥哥且先坐下吃点茶水,听我细细为你说来。”
鄂尔穆为净念斟了茶、端上点心,坐到了另一侧的椅子上,苦笑:“我也是刚接手了大祭司,很多事,着实有心无力。故而想起家师仙逝前的遗言,说,如有困难可请您或皇上助上一臂之力。”
“本也只是我苗河氏一组的事务,只……着实无能了。”
净念垂下眼:“什么事?”
当年欠下德鹤老人救命之恩,在没有答应娶回英招后,确实应承过一个条件。
鄂尔穆没有着急说明,只道:“净念哥哥可知神鬼巫妖之术?”
净念没有作答。鄂尔穆这话问得有失妥当了,历来帝君都极是忌讳神鬼巫妖术的……不过,经历奇特如他,自然对于这些光怪陆离的事情没有什么大惊小怪。
“净念哥哥又以为,施神鬼巫妖术最厉害最有效的引媒是何物?”
“……人血。”净念想起有些小传本里的故事,这般回答。
鄂尔穆苦笑:“人血,还有,人心。”
脑海中忽然闪过一抹灵感,净念抿紧嘴,却依然捉不准那异样的感觉,遂即就被鄂尔穆的陈诉打断了思绪。
“我们大祭司,本只是为了以奉献神子的身心祈求神灵的保佑与护全,好让我全族人能够安居乐业。却是不料,人心难料啊……”
鄂尔穆将阿萨族的秘辛与祭司殿的争斗毫无隐瞒的告诉了净念。
“我苗河氏祭司殿本是阿萨族全族的神殿,千百年来庇佑了无数子民,只是后来祭司殿内部发生了分裂——也是因为那些人一些肮脏的手段与勾当,逼得我师父一怒之下离开了我族。”
“后分裂成几大祭司殿,正如今,阿萨族的分裂本就是祭司殿间的争斗。”
到底是十几岁的孩子,说到后面,鄂尔穆忍不住落泪:“苗河氏人心志坚定,风气淳朴,从没有野心去争夺。如今既是独成一只,本该、本该重得安宁了。却不想……”
“那哈维格耳本是我师父得意门生,如今竟是用着阴邪之术,意图加害我苗河氏。他本是这苗河氏神殿祭司,数年前师傅发现了他的野心,把他赶了出去。”
“只是如今,师父仙逝,我……我尚且学艺不精,竟发现哈维格耳用数百婴子的血与心,妄图施展巫妖术,意图吞并我神殿!”
净念忽然想起宫中莫名中毒的索谨研,眼中渐现煞气:“人血?人心?”
鄂尔穆应声。
“……如果用的是至亲的血心呢?”
少年显然吃了一惊,脸色难看:“那被害之人,便是枉死无回、魂飞魄散,九天神仙也回天乏术!”
“症状?”
少年皱了皱眉:“没有任何的征兆。”
净念怔了怔:索谨研,表面看起来显然是中毒,似是与鄂尔穆说辞不太一样。便略一寻思,且放下此事,他问道:“你要我帮你处理掉哈维格耳?”
西阿萨族已经归入大律,处置一个祭司确实是易如反掌。
鄂尔穆轻叹:“我知……有些为难您了。只是,”他不太好意思的低下头,“我在鹤粼岛时,偷偷瞧过你,又听师父说起你,觉得你很厉害。虽然我知道西阿萨族归顺了朝廷,但那个哈维格耳绝不是好相与的。”
“他的野心很大,根本就不甘于屈居在一个小小鸣罗氏。”
鸣罗氏?净念敏锐地捉住这个词眼:“他已经对苗河氏做了什么吗?”
鄂尔穆长叹了口气:“明面上没有。只是,他在师父身边,自然知道他的底细。”随即摇头,“外界都以为我苗河氏如何神秘,其实……如我神殿不保,苗河氏子民根本就没有抵抗之力。”
他知道与这位皇子交易,本身也是危险——但至少,能够保住全族人的性命罢!苗河氏要求的从来不多。
【一三四】苗河氏
净念静立于神殿之巅,俯首间,似整个世间尽在手握。
天色依然阴霾,雨水持续不止。
他将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一一回想,从索谨傅、吴柯到耳庆、索谨研,模糊的摸出了点头绪,却又理不清这期间的曲折。他本性直白,若非这几年深入战场与朝堂以及索翰华、北门掬的教导,他根本就弄不透着些弯弯绕绕。
勿论情势变得如何复杂,至少,目前又多了一个哈维格耳的线索。净念应邀赴约,本就不仅是承了德鹤老人的名头,也是顺时机探查阿萨州的情况。阿萨州地广人少、山多路险,一直以来朝廷对这处管理得不甚严格。今出了这一些事变,自然不能够在继续放纵这里的某些势力了。
只是哈维格耳到底想要什么?
净念不由又想起索谨研的毒,至半月前,得到的消息,是索谨研情况转好,但是毒素还是未能彻底清除。虽然与鄂尔穆描述的邪术命咒不尽相同,但……直觉地,便是与哈维格耳脱不了干系。故而昨夜里,他连修书两封,一封给索翰华,将鄂尔穆所说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转述了;另一封信是给曲默,只道,联系上人血,以及早已埋葬的索谨傅。
“净念哥哥,我神山上的风景不错罢?”
净念微偏头,看着悄然走至身侧的少年,不语。
少年嘴角上扬,露出一抹讽刺的笑意:“只这些年哈维格耳,不知在此造了多少罪孽!如今这神殿,怕尽是怨鬼冤魂罢,无怪,天要亡我阿萨族!”
这话,倒是不假。虽然刻意压制着异能的躁动,净念还是感觉得到这里残留的杀气与怨念。
“我明日就去素蛮哈。”净念直接告知,“鸣罗氏与哈维格耳的事,父亲自会处理。”
不过他还是需要亲自打探下,无论哈维格耳要做什么,他的野心绝对不小,一个小小的鸣罗氏完全没有势力,必然有别的隐秘力量——或许,与静门在追查的那股地下势力有关联。
鄂尔穆有些意外:“您,要不歇息几日再走?”月神山道路险阻,净念才抵达这里尚没能整休,而从此处至阿萨州首府素蛮哈路途不短。
净念淡声回道:“不必。”
有些事,须得尽早查清楚,处理干净。
这一二年,宿闫国皇室争斗得厉害,正是好时机鼎力发展国内的物力与军力。以那申屠王的性情与野心,怕是一旦安稳了,迟早会打起律国的主意。
何况……索翰华也存了些心思。
鄂尔穆见净念态度坚决,也不好再多劝,忽的单膝跪地,对他行了个大礼:“鄂尔穆谢过御武尊王的援手相助。”
净念轻应了声,便不欲在此处多呆了。山巍风大,吹得人不舒适。
“净念哥哥,”鄂尔穆追上他的步伐,提醒道,“那哈维格耳诡计多端,您要多加小心,可惜,我也没有实质的证据提供,”否则仅以巫术蛊惑民心,就能落得个满门抄斩之罪,“他还有几个弟子,也着实是厉害。”
净念认真听着。
“听说他有个特别厉害的弟子,好像逃出师门了。”
“谁?”若能找到,或可一用。
鄂尔穆无奈地笑了笑:“若是知道是谁,我也不必这般愁闷了。据哈维格耳自己的口风,他亦是被欺骗了,否则以他的心狠手辣,怕早就报复了。”
这样吗?净念若有所思。
少年又说了一些消息,见净念都认真听进去了,后道:“师傅葬在后坛,不知净念哥哥……可要前去看一看?”
净念想一想,记惦着德鹤老人的救命之恩与警醒之语,便没有推辞。看过了德鹤老人,净念与苍禾简要的说了下其后的行程,又听取了静门、明司还有冀暗部传来的消息后,便早早的入睡了。